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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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芸芝在宫里住了一个月, 节气也到了六月中,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用过早膳没一会儿,地上就流火一般。好在卫宫选址绝佳, 冬日避风夏日凉爽, 比京城别的地方舒服一些。

    带着寿康宫两个宫女, 刘芸芝一路往御花园来,御花园有一湖活水, 临波建着水榭, 凉风袭来既凉爽由僻静, 魏青在这里等她。

    进御花园有一道粉墙, 青灰色的瓦沿儿, 沿下一道月洞门,门边葳蕤一片茉莉花。油绿的叶子, 衬着洁白的花朵儿,浓郁的芬芳扑鼻而来。

    刘芸芝从寿康宫出来,起先不疾不徐,然后脚步碎而匆忙, 就像她的心情,好像一点点被火灼烧。

    可是进入御花园时,那个人就在御花园里时,刘芸芝却停下脚步。也许是茉莉花香味太浓吧, 刘芸芝走下青砖路,走到湿润的泥土上。

    盛夏茉莉长得正浓,每一片叶子饱满油绿, 没有一丝瑕疵。绿叶间的茉莉花开的恣意鲜艳,浓郁的香味从花蕊传来。

    魏青站在水榭上,湖面凉风习习,错落的莲叶间,粉色荷花盈盈而立,娇嫩不可言。就像他喜欢的那个人,哪怕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魏青心里,刘芸芝亦如当年第一眼,俏丽活泼宛若仙子。

    他喜欢她,刘芸芝对魏青而言,就是长在心里的花仙子。魏青从湖面收回眼光,抬手给茶盏注满茶水,刘芸芝性子急不喜欢喝热茶,他先给晾起来。

    领路的太监还算和气,不但给准备了茶水点心,还愿意告诉他,刘姐从哪个方向来。刘姐,魏青心里颤了一下,放下茶壶又稳了稳才撤手。

    注满水的茶杯放到圆桌对面,魏青抬头,痴痴望着御花园西边,太监会从那边过来。

    阿芸,对不起,我的补偿,你愿不愿意接受?魏青眼里满满思念、痛苦,他在心里一遍遍盘算,自己能给刘芸芝的。心里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刘芸芝能原谅他。

    刘芸芝在茉莉树前痴痴站着,也许是被香味迷惑,抬手想摘一朵,手指落在雪白的花瓣上。茉莉花是这样纯洁,纯洁的花儿有什么错,刘芸芝闭闭眼,手掠过鬓发转脚往湖边去。

    魏青一眼看到假山下,转过来的丽人,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白头的妻子。水榭栏杆阻碍他,让他无法越过湖面,飞到妻子身边。思念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彭拜泛滥在胸膛,魏青紧紧握着身前栏杆,双眼一眨不眨看着,娇俏的身影徐徐而来。

    刘芸芝没有特意去看,也许心里还是不想面对吧,带着两个宫女走到岸边,九曲桥下守着两个太监。

    要去水榭,就得从九曲桥过去。

    两个太监拱手,半弯腰行礼:“刘姐安。”

    刘芸芝笑笑:“辛苦两位公公”又转头吩咐“春芬你和玉兰守在这里。”春芬玉兰是寿康宫二等宫女。

    “是”两个女子屈膝领命。

    刘芸芝提裙走上汉白玉桥面,两边扶手也是汉白玉,栏杆的柱头浮雕着姿态妍丽的荷花。

    明明很想念,却不敢上前一步。魏青紧紧靠在刚才的栏杆上,看刘芸芝一步步走来。脸上表情似悲似喜,眼里满满溢出思念和愧疚。

    魏青看着刘芸芝,刘芸芝一步步过来也看着魏青:他瘦了,瘦了很多。脸颊消瘦如刀削,眼窝陷下去,显得眉骨高了许多;健壮的肩背变得单薄,腰也细了,原本合身的衣裳,因为宽松,在腰带里扎出好些褶子。

    刘芸芝走到亭子边没进去,两个人两两相望,一个包含痛苦压抑和思念,一个眉目平静淡淡而立。

    魏青有许多话想,却不敢开口,怕惊走日思夜想的人,半天,把桌上茶杯,往刘芸芝方向推了一点:“路上走得热吧,这茶晾了一会儿,现在喝刚好。”

    微风拂动岸边柳枝,湖面波光粼粼,粉色荷花几不可查,花尖微微颤动。魏青不是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儿,也不会花言巧语,刘芸芝喜欢的就是他的朴实赤城。

    刘芸芝想起很多,想起他们最初相识。那一年她刚十五,躲过家里人盘查,乔装带着丫鬟偷溜出去逛庙会。

    金禅院的庙会,在京城非常有名,远隔着七八里已经人流如织。刘芸芝不喜欢人挤人,拉着丫鬟从路去飞仙洞玩。

    那是三月三,夜里刚下过雨,粗石铺成的山路坑坑洼洼,一洼洼水湿润着石头,石缝里蹦出的草鲜嫩异常。

    路边桃花、杏花被雨残了,点点粉红坠在草地上,枝头带着铁锈红的芽叶,一簇簇绽开绿韵。

    山中空气湿润里,带着清新和清凉。路上的燥热褪去,少女开心极了,拎着裙子在山石上蹦蹦跳跳。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让她喜欢的少年——十七岁的魏青。

    那时候魏青抓着树枝,心翼翼站在一人高的枝丫上,深长胳膊向鸟巢。

    “干什么呢?一只鸟你都不放过。”刘芸芝放下裙子呵斥。

    魏青吓得一颤差点掉下树,回头看见一个娇俏又鲜活的少女。青年莫名有点脸红,解释道:“我没有恶意,昨晚刮风下雨,这只鸟掉出窝,我把它放回去。”

    张开手,手里一只恹恹雏鸟,嫩黄的鸟喙肉肚子,翅膀和背上几根稀拉鸟毛。而他头顶,一只鸟盘旋着叽叽喳喳,大约是鸟的父母。

    少年长什么样少女没注意,只记得一双眼睛十分温和:“那你赶紧放回去。”

    魏青依言深长胳膊放回去,结果那只盘旋的大鸟,送他一坨鸟屎在额头。刘芸芝笑坏了:“好心没好报。”

    魏青笑笑没生气,揪了几片树叶略擦擦,下来找个水洼洗干净。刘芸芝蹲到他身边,偏头问:“你不生气?它就这样报答你。”

    “它又不懂好坏,我生什么气,再救那只鸟是我选的,不需要它报答。”

    这样恬淡平和的人,爱慕就是这时候产生的,刘芸芝递上自己帕子:“擦擦”

    一晃十年过去,十七岁的少年褪去青涩,变成成年男子,原本温和明亮的眼睛,现在充满痛苦压抑。

    刘芸芝到桌边坐下,转了转茶杯,终于决定再给魏青一个机会,她不愿相信自己爱了十年的人,会是贪花好色的人。

    “我来了时候太后娘娘,有时候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她让我给你一个机会自辩清白。”

    刘芸芝放开茶杯,双手交握在膝头,抬眼看魏青:“我问你,那天你和陈妙龄做了没?”在魏青看不到的地方,刘芸芝两手死死握在一起,期盼那万分之一奇迹。

    巨大的痛苦攫取心脏,魏青几乎无法动弹,仿佛轰隆的山崩把他压成齑粉。嘴唇张开合上、张开合上,半天:“……做了……”浑身力气流泻,魏青几乎站不住。

    仿佛雪堆被撞散,雪花飞舞进每一个毛孔、每一滴血液,全身冰寒。刘芸芝点点头,手撑在桌面用尽力气站起来。

    “既如此,就没什么好的,和离,安儿归你,宁儿归我,明日我就让人去清点嫁妆。”

    风儿吹来,轻飘飘找不到归路的魂魄,一点点在体内安家,刘芸芝终于能控制自己身体:“就这样,你我从此陌路。”

    “阿芸!”魏青痛声,抢一步抓住她手腕“阿芸,你听我。”

    刘芸芝回头看他,淋漓的鲜血掩在平静下:“还有什么可的?”

    魏青神色满满惶恐:“我知道是我不对,咱们约过誓言白头不负,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留下。”

    刘芸芝转动手腕,想要摆脱魏青。

    魏青更加惶急,握紧刘芸芝:“我知道你嫌我不干净,我发誓我这一生再不会碰你一下!”

    刘芸芝停下不再挣扎。

    魏青见有希望,急急切切出自己算:“我想好了,这事儿终归是我没处理好,表妹进门后放到别院,我这一生再不喝酒,再不碰任何一个女子,我用一生来证明我对你的心意。”

    呵,还要陈妙龄进门,刘芸芝心凉透了:“你发誓?白头不相负,是不是你发的誓,你的誓言喂狗,狗都不吃!”

    “阿芸!”

    “松手!”

    魏青不松,只一遍遍哀哀痛苦:“阿芸,阿芸。”

    刘芸芝压下冰痛和怒气,太后,为这事和离,明她心悦魏青。她当然喜欢魏青,否则当年怎么可能那样低嫁,可那又怎样,就因为喜欢才更应该自尊自爱。

    “放手,魏青”怒气过后,刘芸芝静的像无波秋水“做了就要承担后果,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刘芸芝走了,桥头两个太监过来,皮笑肉不笑一伸手:“请吧魏将军,您在后宫不方便。”

    魏青最后看一眼西边路,刘芸芝已经不见踪影,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太监身后,魂魄遗失在天边。

    “奴才叩见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两个太监忽然停下脚比,魏青抬头面前站着沈欣茹,不远处皇帝负手而立。

    魏青认识沈欣茹,少时,刘芸芝和他定亲后,拉他见过沈欣茹一回,很开心给他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手帕交,太师府千金沈欣茹。”

    刘芸芝也介绍魏青给沈欣茹,那时候魏青看过沈欣茹一眼,是个十分清丽的美人儿,如今再看美丽依旧,只是变得雍容而且从容。

    “微臣叩见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魏青大礼参拜。

    沈欣茹在这里等了一会儿,看魏青失魂落魄过来,就知道结果不好,而她等在这里,只为让刘芸芝后顾无忧。

    “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恩典。”魏青瞟一眼皇帝,皇帝没有表示,看来是皇后娘娘找自己。皇后找自己能为什么,只能是为阿芸,魏青心里苦笑,随便吧,要杀要剐都随便,没有阿芸他还有什么乐趣。

    沈欣茹当然是为了刘芸芝,但她对杀杀没兴趣:“本宫听了你的家事,家庭不睦邪佞枉生,不算好人家,本宫欲将两个孩子都判给云芝。”

    她是皇后母仪天下,要两个孩子都归阿芸,实在不是难事,更何况他家……魏青想这样也好,他可以脱离苦难,为阿芸和孩子祈福。

    “谨遵皇后娘娘凤旨”魏青叩头“微臣对不起阿芸,愿意白马寺落发,从此为她祈福。”

    沈欣茹凝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深情算什么?不过她性子清冷惯了,魏青跟刘芸芝和离,以后如何都跟她没关系,因此并没有什么。

    可齐越却不乐意了,朕的皇后,朕都要宠着哄着,你是谁,也让她凝眉不悦。

    魏青越过皇后,走到皇帝身边,依礼参拜告退,齐越风轻云淡:“魏卿何必做出深情样子,真若爱夫人入骨,当初怎么和别的女子一度春宵。”

    “微臣……”

    齐越淡笑:“不要中药,就算再难受,男人要忍也能忍住。”

    一个多月见不到妻子的折磨,失去妻子的痛苦,被妻子好友鄙视,再被妻子好友的丈夫也是皇帝,质疑自己自制力和人品……

    魏青崩溃了:“微臣尽力了,表妹用臣妻的熏香,穿着臣妻的衣裙,面覆轻纱假装臣妻,微臣醉眼朦胧……”

    羞愧几乎不能言:“衣衫半退才发现不是臣妻,可表妹纠缠不休,微臣不能喊人,也不能衣衫不整从大嫂院里跑出去,只能一头撞晕,谁知道……”谁知道醒来面对的是表妹落红,是妻子捉奸在床。

    齐越……你有撞晕自己的功夫,为什么不一巴掌拍晕你表妹?

    沈欣茹……男人晕了,还能成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