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祸根
150年前,谢家湾。
那时候,谢家湾整个村子都姓谢,兄弟十人,父母过世得早,长兄为父,长嫂为母。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已成家。老五,老十跟大哥家;老六,老九跟老二家;老七跟老三家;老八跟老四家住。
老八是唯一一个姑娘,哪家哥哥家添丁了,她就去哪家帮忙照料。
十兄妹,四家人,不分彼此,互相照应。
“四弟,五弟,今夜轮到你俩去看水,晚上仔细着,拿好马灯。”老大谢致列交代着,老大是个鞭炮匠。
五月插秧后,田里的水每日都要有人看管,一旦断了水,田里干了,影响收成,一家老吃饭就都成问题了。
“大哥,今日我一人去就可。四哥添了侄儿要照看,再嫂嫂也要人照看。”老五体贴哥哥。
“无妨无妨,你嫂嫂有大嫂、妹帮衬着呢。”四家的田,看水还是要点功夫的,老四自然不肯让五弟一个人操心。
老大谢致列琢磨着老五的话,觉得在理,当夜老五一个人去的。
第二天笼里的鸡都鸣好几遍,还不见老五归来。
老大带着自家三兄弟沿路寻找,在稻田旁的悬崖下找到了老五,人已死去多时。
老五趴在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十指插进泥土,泥土没过指节,手背青筋暴起,想来是极力要爬回去。
头上破了个酒杯大的洞,血流红了半张脸,衣领肩膀处跟血浆过一样。老七在悬崖一处找到了血迹,伤口跟悬崖的那处形状一样。
四人齐力将人翻转过来,众人惊着了,只见那老五:面色灰败如土,川字纹,双眉高抬,眼珠凸起,眼眶睁大,嘴巴张得能看见喉舌,面部狰狞。人已僵硬,手脚呈弯曲状,看上去就像墓里爬出的僵尸。
几兄弟脱下衣服将人盖住,把人抬了回来,嫂嫂们都哭成泪人儿,弟弟妹妹们也哭成一团。
老四更是懊恼万分。
老大吩咐老三找铺子赶做了寿衣寿帽,铺盖等,嘱咐老二找棺材铺临时买了口棺木,派老四去请了和尚道士。
老五的尸体摆放在老屋的堂屋中央,头南脚北。
棺木前放了一张长案,上有供果点心、油灯、香炉、燃香。长案前是一个烧纸盆,盆前放了一张长凉席,凉席上放了一床叠好的被子,便于吊丧的亲朋好友磕头用。
几个侄儿头戴白绳,身穿白卦,白鞋,作孝子扮,跪在棺木前。
堂屋的屋檐挂了白布,左右各挂一盏白灯笼。
堂屋左右各有一根单人合抱粗的木柱子,柱上贴白对联:雁行只影紫荆孤枝,吾等悲泣;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吾兄珍重。
木柱子是香樟木。
丧事都由老大抄办,棺材里用的是两铺两盖。
到了第三日,才将寿衣勉强给老五换上。上身五件下身三件,外加鞋袜。衣服都是布带系上,亡人身上不用扣子。
老五左手拿了一把拿着铜钱,右手拿着几块饼子,黄泉路上不受阻挠,白布盖脸。
第三日晚上,老三提出要同老七一起去看水,有好几日没去,担心田里干了。
这一去也是一宿未归。老大谢致列这才惊觉事情不对劲起来,带着老二,老四一同前往。
最先找到的是老七。老七人坐在了村口田埂上,双目无神,嘴里呓语,扑着靠近他的人,宛如疯癫。
老二身强力壮,一肩抗起老七,跑了回去,派老八去找了郎中。
老大、老四顺着田埂往上走,水已断流了,一路未见人影。再往上走,气温越来越低,已经到了水的源头。
这儿天生就有这么一池水,盛夏时节,这里的里也是冰凉入骨,来带着风都是冷的。
谢家上辈人修建了一条水渠,水渠宽有三尺,长有七丈,一半用作吃喝浆洗,一半用作耕种。
水渠这儿几乎没人上来,因为下面从没断过水。
老大,老四一上水渠,就明白下面断水的原因。水渠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个大窟窿,水直奔这边悬崖去了。
老四一看,声音都硬了:“哥,下边,下边是不是我三哥?”
老大一看,瞠目欲裂,下面躺的就是老三,大水不断冲向他,但他纹丝未动。
兄弟二人拔腿奔了下去,老五已经没了气息。
老大双目刺红,双拳发抖,额头脖颈青筋暴起,人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老四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二人合力将老三背了回去。
老七已经疯疯癫癫,一会嘴里不停地喊着:“长虫,哈哈哈哈哈,长虫”,一会又吓得发抖,藏在冬被里不肯出来。
全家人乌云笼罩,惶恐不安。
老大请了个算命的回来,一算卦,大凶,还会死人,要么快快搬走。
老四擦了一把脸:“不能就这么作罢,要替兄弟讨个法。这长虫自然是大蛇,那地方阴凉,蛇素来就喜欢阴凉。再有,水渠那个洞,蛇也不了。我们要杀了它,以绝后患。”
兄弟几人合计了一晚上,决定杀蛇。
第二天一早,老六去了林家村,老八去了李家村,这两个村子的铁匠铺多,做的东西最好。
老二、老四在家准备□□和火把,老大做鞭炮,这是老大擅长的。
屋里的婆娘和幼儿都在老五屋里守着老七。
婆娘们心里不安,但丈夫大如天,她们也不敢过问。幼儿们被七叔吓到,不敢出门,也不敢啼哭。
第三日,老大一行人从铁匠铺取回了物件,全都是腿般粗的铁钉,上端四四方方,下端跟针似的尖。
取回东西,兄弟没做停留,径直去了稻田,将取回来的数百根铁钉倒插在稻田里,一行十根,越陡的位置铁钉越多。
梯田式的稻田里插满了铁钉,一大桶雄黄放在稻田上方,盖子没有盖牢,以防万一盖子上面还系了根麻绳,麻绳的另外一端系在稻田下游的树枝上,只要桶一倒,盖子就会开,雄黄会泼出。再不济,只要拉动绳索,盖子也会开,雄黄同样会泼出。
五人匆忙回来,把十把弓箭,鞭炮调试了一下。
又在村中间堆满了干柴,旁边放了装好的雄黄。屋前屋后围满了柴火。
一切准备,只待天黑,还有那恶蛇的到来。
当夜子时,带着弓箭鞭炮守候在对面山上的三人是老二、老四、老六,很快他们察觉了水渠的异样。
有东西在水渠里翻腾,黑黝发亮,那只会是长虫。
老大和老九两人守在村里,只等鞭炮声响起。鞭炮忽的炸响,老大和老九分散开,一个点燃屋前屋后的柴火,撒上雄黄,一个点燃村中的柴火倒上雄黄。
老大再三叮嘱婆娘看好娃儿和弟弟,不准出屋,可怜的老七被绑在屋里的床板上。
二人奔向东边的稻田,眼前的景象让人惊恐。鞭炮声响如天,水渠的水被搅动得如瀑布往下泼。
一条大蛇竖起上半身向稻田游了过来,足足有五米高,坡上的茅草已被拖平。大蛇一路横冲直撞,在稻田里翻滚起来,怒吼着。
老大一回神,抓住绳子一拉,雄黄的气味瞬间掩盖了其他的气味。
大蛇挣扎着,越陡的坡,铁钉越多,血腥味越来越浓。终于停了下来,倒在下游的渔网上,渔网上也钉满了铁钉。
老九到底是年幼了,看蛇死了,拿起马灯和鱼叉,撕开渔网一角,冲了进去。
蛇头一抖,老九连人带灯全被大蛇吞进肚里。
老大撕心裂肺:“九弟……”跪了下去,双手握拳,捶地。
大虫,死而不僵。
老二、老四、老六很快赶了过来,举着火把。水渠已经没了动静。
老二一把抓住瘫在地上的老大:“老九呢?老九哪去了?”
老大鼻涕眼泪纵横,哽着声音:“九弟,九弟叫那恶蛇吞了去啊。”
老二气得捏起拳头:“他,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怎么不拦他?”
老四一把上前抱住老二,放声大哭了起来:“二哥,二哥,老九,老九没了,您还想兄弟再少一个不成?”
老四松了手,颓败地坐在了地上,四兄弟哭成一团。
此时已接近寅时。
老二拿起大镰刀,几刀砍下大蛇的脑袋,又用布袋套住,再用鱼叉叉住,避免这恶蛇再害他兄弟。
几人齐力把蛇身拖到一旁,蛇腹鼓起如山。老大拿刀心破开,老九人滑了出来,浑身被白色的东西包裹着,老大抖着手,含着泪,用手去擦拭,手指马上被烫伤。
“大哥,用布包着。这都是毒液,你不能再有事了。”老四扔过来一块破布。
老九整个人呈现了出来,面目已不清,都叫大蛇给融化了。
老大抱着老九失声痛哭:“九儿,是哥对不住你,是哥害了你啊。”
老二推开老大,背起老九回了家去。
其他三兄弟合力把蛇拖回了村,将它切成一段段,扔进早就火光窜天的火堆里。蛇头裹着布一起扔进了进去。
卯时已过,大火熄了。
蛇已经化成灰烬,直接扫进了池塘,让它挫骨扬灰,尸骨无存,永世不得超生。
天渐亮,兄弟三人搀扶着去了老二的屋里。老九已被老二收拾干净,换好了衣裳,老二呆坐在那儿。
老大哑着嗓子:“天就要亮了,你们洗洗,换身衣裳,好送老五,老九走。”
辰时,兄弟几人用了两副简易棺木匆匆葬了老五和老九。
晌午,兄弟三人才返回了村子。
吃过午饭,老二收拾好包袱,执意带着妻儿一家远走他乡,还带走了老三的幼儿、弟弟老十,并让三嫂嫂改嫁。
其他兄弟嫂嫂哭着劝着,老大抽了口旱烟:“让他走吧,走了好啊。”
跳丸日月十经秋,转眼四十年过去了。
老大已近八十,老六出嫁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老四老六也老了,老七疯后没过两年也没过了。连谢家后辈子孙也已长大。
那天村里突然来了一个过路道士的人,上门算卦。
一张口就谢家有大难。
老大快被气过去了,家里早年逢大难,现如今被人诅咒,吩咐子孙赶人。
道士又:“四十年前兄弟葬,百年之后子孙祸啊。”
老大惊得眼皮一跳,留下了道士。
道士又问:“那日子时,你们兄弟可放鞭炮、埋铁钉、杀蛇仙?”
老大狐疑,可能铁钉之事被人传出,以讹传讹,也不定。
道士又:“你们斩它头,剥它皮,让它永世不得超生,可有此事?”
老大颤巍巍伏地跪拜:“求大仙饶过他人,我一命抵一命,可好?若不是那蛇妖先来害我家人兄弟,我怎会要它性命?”
道士摸了摸胡子:“此事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可切记,后辈子孙,日行一善,消弭孽缘。另看你等这数十年来谨慎行事,勿妄听,勿妄言,吃斋念佛,贫道告诫尔等,百年后,便遇你家凶险之时。此事只你知我知,待你百年归天前,可将此事告知你长房子媳,不可多传,你可切记。”
老大瘫坐在地:“大仙,我该如何是好?”
道士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老大面露感激和喜色。
等他跪地谢恩后,抬头一看,刚才那道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