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3
Chapter 13
凌五点多。
许达妹了个哈欠,看到前面的站点已经有人,她揉了揉眼睛,起身拿包到前面去。
“达达啊,我们这是第一班车,价格嘛要高那么两块,别忘记了啊。”开车的周叔是许达妹那一个巷子的,因为阿姨感冒了,找的许达妹临时帮个忙代一下。
许达妹点头。
到了站点,车子停了,开了门,里面的灯亮了。
凌四点的海风吹的人一下子就清醒了,天还没亮透。
许达妹靠在门边上,低着头一边拿出本子,一边问:“去、去哪?”
车门外的人似乎是迟疑了下,才:“妈阁庙。”
许达妹低着头,在本子上标了个对号,又问:“买、买买票、票了吗?”
“没买。”
“八、八块!”许达妹又在本子上后面写了个车票价。
从这边到妈阁的,大巴都是5块,早班车第一班普遍都要贵2块,没买票的多收1块。
外面的人掏出钱。
许达妹抬起头,看清楚了外面的人,脸部表情似乎被海风吹僵住了。她看着朱提。
朱提露出牙齿,对她笑了笑,他将钱递到她面前。
许达妹吞了一口唾液,看着朱提,久久没有反应。
朱提又笑了,笑到许达妹有反应了,她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张10元的葡币,找了2元的铸币给他。朱提接过手,捏在手心里,没再盯着许达妹看,径直走进去,坐到最后面的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他捏着手心里的铸币,拿出看了看,再抬起头时,许达妹下了车,站在车牌底下,耸着肩膀四处张望。她今天没扎马尾,头发散下来的,把脸都遮了,被海风这么一吹头发全乱了。他微微坐直身子,看着外面。
许达妹转过身,面对着海风,头发全部吹到后面去了。
这会儿还没到六点,暂时还没乘客。
许达妹拉了拉手腕上的橡皮筋,抬起手,将头发全都捋顺到后脑勺一把握住,拉住橡皮筋绕了两下圈住。
朱提靠在玻璃上,看着许达妹的马尾他眼前晃着。他看到她脖子后面有颗痣,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笑了起来。
许达妹转过身,抬起头就对上朱提莫名其妙的笑容,她迅速低下头。
朱提捂住嘴,转过脸,看向别处。
妈的,嘴怎么管不住,老是忍不住翘。
六点了,开始有乘客陆续上车,位置差不多都坐满了。附近的居民都信仰妈祖,每天早上7点之前都会有很多人搭上最早的车去妈阁庙。到了发车时间,位置都坐满了,就剩朱提里面的那个位置是空着的。
刚刚还有人往朱提这边坐,朱提硬是把腿往旁边一抬,不肯让座,还声:“这是给售票员坐的。”
许达妹看了看位置,看到朱提那里是空的,没过去,而是站在周叔后面拉着扶手。
朱提放下腿,双手抱胸,盯着许达妹,盯到眼睛酸了都不肯挪开视线。到了前面,车子又停了,上来了个老太太,许达妹抿了抿嘴唇,扶着她去朱提那儿。
“干、干什么?”朱提红着眼睛盯着许达妹。
这老太太手里拎着鸡啊!
许达妹伸手推了下朱提,“让、让个位位置。”
朱提突然乖乖地让位置了,站起身,对老太太特热情,热情到扶着她坐里面的位置,没等许达妹走开,他拉住许达妹的手。
“你、你你——”
“美女,坐!”朱提指着老太太旁边的位置,冲许达妹假笑。
几个乘客都盯着许达妹瞅着。
朱提拉着许达妹往座椅这边扯,一边拉一边:“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许达妹又气又想笑,被人盯着很不自在,干脆就坐过去了。
朱提拉着扶手站着,低着头看着许达妹。
她的睫毛可真长,又细又长。
她的肤色不白,有点黑。
她的眉毛很浓,浓的乱糟糟的。
她的右眼底下有一颗痣。
她的鼻翼和下巴都有白色粉刺。
她虎口连着食指的部分有一道浅色的疤。
她的指甲很,浅红浅红的。
许达妹被朱提盯到耳热,她抬起头,瞪着朱提。
朱提看着她,笑,用嘴型:“你我。”
昨晚在老鹰那一巴掌,他可记着呢。
许达妹用力撇了撇嘴,突然抬脚,用力踩在朱提的脚上。
朱提“啊”了一声,吓了旁边的乘客一跳,可还没反应过来,朱提突然又叫,特意的叫,越叫越不对劲了,这“喘息”声……简直要人命了。许达妹红了脸,挪开脚,伸出手对着他的大腿用力揪了下。
“啊喔——”朱提又叫了一声。
全车的乘客都对着朱提看着,连司机周叔都忍不住抬眼睛看了眼上面的镜子。
“呢、呢系犯病呀?仔呀?!”许达妹身边的老太太睁大眼睛,用一口粤语指着朱提问,“仔仔,你边度唔舒服呀?头晕唔?核突唔?”
许达妹笑了,露出两颗显眼的门牙,她抬起头,看了眼朱提,眼睛里都是笑意。
朱提看到许达妹笑了,他浑身都舒畅了,不闹了,站直了身子,认真回答老太太的话,:“没事,刚刚就跟大家表演个即兴节目。”
七点之前,到站了。
朱提跟着其他人早早下车,他就站在路边,一边看澳门半岛的风景,一边享受着日光。
周叔开了第一班车,就不开了,他还要回去照顾生病的老婆。许达妹看了眼外面的朱提,对周叔要去庙里看看。
许达妹过来的时候,朱提正在抽烟。她刚到他身边,朱提立即转身,同时也掐了烟,扔在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看着她,笑了笑,笑的有些傻了。他怕结巴误会昨晚的事情,他主动:“结巴,昨晚那个事儿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那就是我做样子的。”
结巴看着他,听着他。
朱提看她不话,试探性地问:“你听我吗?”
结巴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她点头。
“结巴,事情是这样的,昨晚嘛,我不是去找人嘛,那个老鹰他跟我悠你知道吧,他就不让我好过,那我能怎么办,我当然就也跟他悠了,他要给我介绍美女,我当然就不拒绝了,就做做样子给老鹰看的,真的,我保证,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他在保证时,脑子里冒出昨晚他对老鹰提出的那个要求,那个要求......见鬼了吧,他那个要求好像是莫名其妙的按结巴来的,没想到一提那个鬼要求,结巴就出现了。
他完,看到结巴认真听着的表情,内心忍不住一阵颤动,一阵从来没有过的颤动。从没喜欢过女孩子的朱提还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颤动,也不知道这种颤动是什么,他只知道看着眼前的结巴,身体里最糟糕的血液都变干净了,身体里那些糟糕的情绪都消散了。
结巴想了想,抬起眼睛,认真地问他:“你、的、的是真、真的?”
明明是很认真的问题,却被结巴的结巴话给闹没了。
朱提握了握拳,捏了捏。
阳光很好,一切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朱提不是朱提,他还是澳门的朱垃圾。
他抬起手,在结巴的头顶上温柔地揉了揉。
“真的。”他看着结巴,笑了,可接着,他又不笑了,被自己现在的样子搞的乱七八糟,他揉着结巴的头发,突然就乱揉了一通,想要掩饰刚刚自己的一系列糟糕的想法和行为。
“你你你好、好讨讨讨厌啊!”结巴推开他,摸着自己的头发,“你你你真讨厌!”
朱提别过脸,指着前面的阶梯,问:“去不去妈阁庙?”
结巴没理他,自己一个人往庙的方向走。朱提跟在她后面,突然停了下来,看着结巴一步一步地踩上阶梯,他站在后面看着结巴走到上面,看着她停下来,看着她转过身对自己招手。
算了,那一切的不对劲就让它不对劲去吧!老子痛快就行了!
朱提迈开腿,一路的阶梯都让他跑上去了。他腿很酸,可看到结巴一副嫌弃自己的样子,他腿又不酸了,继续往上跑,跑到她面前才停。
结巴抽出口袋里的纸巾,帮他擦掉鼻子上、额头上的汗,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些事情都已经很自然的做完了。她捏着手里的纸巾,没敢回头看朱提,快步往前走。
朱提跟在后面一个劲儿的喊:“结巴,结巴。”
妈阁庙的游客很多。
结巴走在前面,朱提走在后面,很快的,朱提没看到结巴了。他停下来,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人来人往,香火味在鼻前飘过,周围的人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听不懂的各种语言都有。他还看到有人拿着相机、手机在拍。年轻的男男女女嘻嘻哈哈。他转过身子,看向回头路,没有看到结巴,再转身时,看到结巴在人群中逆行,朝着自己走来。
朱提松了口气。
结巴走过来,了他胳膊一下,“你你你要、要跟着、跟着我呀!”着,牵起了他的手。
朱提跟在她身后,跟着她的脚步在人群里穿过。
眨眼间,朱提看到了澳门回归之前的妈阁庙。
朱提妈妈的嘴受了伤之后,留下了很丑陋的疤痕,半边脸颊被铝盖片划开了一道口子,等痊愈之后,疤痕丑的吓人。她给自己戴上了头巾,一件大红色的纱巾,上面还有花纹,很美。朱提没记住妈妈后来的脸,只记得那一件大红色的纱巾,记得妈妈也是这样领着他穿过人群,走进妈阁庙里。
“朱提,要跟着我,别乱跑。”妈妈转过脸来,朱提看见的依然是大红色的纱巾。在人群中穿过的时候,有人不心拉倒了妈妈的纱巾,露出半张丑陋的脸,靠近妈妈的一个女人看到了,吓到叫了起来,惊坏了身边的人——妈妈也被吓到了,吓到松开了朱提的手,拉着纱巾捂着脸躲进人群里不见了。的朱提站在人来人往的人群里,四处张望,内心的渴望由希望演变成绝望害怕。
“妈,妈!妈!”朱提站在人群里无助又绝望的叫着。那时候,他已经很明白了,妈妈已经步入到了绝望那一步了,只差有人把她推进去。
他等到了傍晚,妈妈终于来了,她戴着纱巾,捂着脸,来到他面前,抱着朱提,贴着他的脸,一直道歉。朱提的希望又回来了,他摸着妈妈受伤的那半边脸,:“妈,你别怕。”
朱提湿了眼眶,紧紧握住手心里的那双手。他抬起头,突然拉住结巴,将她拽进自己的怀里。
他抱着结巴,紧紧地抱着。
人来人往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个人的手很不容易。
结巴,谢谢你抓住了我的手。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难过,结巴拍着他的后脑勺,呼吸均匀,气息都扫在他的脖颈间。朱提抱着她的腰,往上面的台阶走了一步。结巴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叫了一声。
朱提的眼睛仍旧是红的。他松开结巴,推着她转过身,往前走,:“去里面拜拜吧。”
结巴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睛比之前更红了,以为他还在难过,就伸手到后面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人、人人多!得拉着、拉着,不不不然我又、又看看看不到你你了。”
朱提笑了笑。
结巴拉着他进了里面,跟在别人后面拜妈祖,经过一个门的时候,她回头:“别、别踩、别踩到门门门槛了。”
拜妈祖,不能踩门槛,踩门槛就等于踩人家肩膀了。
朱提跟在结巴后面,看她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妈阁庙到大三巴牌坊那边大约要三公里多的路程,海乐的那一笔钱就在那边的教堂里。
朱提想了想,问结巴:“要不要去大三巴那儿玩一会?”
结巴本来想回去了,听到朱提这么问,鬼使神差的同意了。她看到朱提笑的样子,没法子拒绝,一个男人笑的牙齿都出来了,该是多么开心啊。
花了三十多的葡币搭车到了大三巴。
这儿的人也很多,即便是夏日炎炎。大部分都是撑着伞,在附近的美食街吃吃喝喝玩玩。朱提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头,警惕地到处看了眼,拉着结巴下车,穿过长街,直接朝牌坊的方向走。
几个游客在牌坊底下拍照,朱提拉着结巴走了几步,站在几个游客当中四处看了看,周围到处都是人,遮阳伞下坐着的人,美食街店面前面站着的一些人。
他不清楚段跛子那些人是什么情况,如果知道海乐把钱藏在这里,指不定会派人盯着这儿。
他又拉着结巴往下面走,走了几步,结巴甩开他的手,她:“我我我不、不走了!”
朱提盯着她看,靠过去,伸手擦掉她鼻子上的汗水,问:“走累了?”
结巴没话。
朱提低头,看到她穿的鞋子,是一种鞋底很薄的平底布鞋,走路时间长了脚是会痛的。他烦躁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我总是要给你买鞋子,是我错。”完,他踢了踢她的鞋尖,“要不要穿我的鞋?”
结巴抬起头,挑着眉,几秒后,她笑着点头。
朱提穿的是灰色板鞋。他双手按在结巴的肩上,低着头,用脚踩住鞋后跟脱了鞋子,光着脚踩在地面上,:“穿吧。”
结巴脱了鞋子,穿上他鞋子的同时,朱提也穿上她的鞋子,露出一半的脚后跟在外。
周围有几个情侣往这边看了;拿着相机拍照的游客将镜头对上朱提和结巴身上。
朱提握住结巴的手,低着头看着她踩着自己的鞋子下楼梯。
“走慢点。”朱提嘴角带笑。
37码对上42码,空隙太大。结巴每走一步,脚尖要抬得很高,避免鞋子脱脚了。她跟在朱提身边,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耳朵越来越热。她不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可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觉得现在太不正常了。一个女人能被男人这样对待,那对这个男人来,这个女人就不是一般的女人了,那么,现在这样,是男女朋友?不是,什么都不是,可能连朋友都算不是,只是见过几次,一起经历了些事情的路人而已。
许达妹哪敢往深处想,期望和希望太大了,失望就会接踵而至。
两人穿过民宅,走进美食街。
朱提带着结巴进了一家卖葡式蛋挞的店。
“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后面。”
朱提越过一些客人,直接往里面走,老板娘看到朱提,用粤语了一些话,拦着他不让进去了。朱提:“我找老板。”
老板娘狐疑地盯着朱提,才进去叫了一声老板。
老板头上戴着厨师帽,手里拿着抹布在擦。他看到朱提,惊讶了几秒,然后笑,用安徽那边的方言:“恩怎么来在?”
朱提严肃着一张脸,“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我有事。”
蛋挞店的老板是叔叔老乡的儿子,跟朱提、海乐那些人混过一段时间,在赌场赢了一笔钱,遇到了现在的老婆,就拿着那钱开了个蛋挞店。
刘强带着朱提进了后面的厅,开了灯,反锁了前门。他倒了一杯水放在朱提面前。
“提哥,海乐真死了?”刘强刚坐下来,忍不住就问了这个问题。
朱提点头,过了一会儿,他问:“东西呢?”
“什么?”刘强刚问出口,就想起来了,“哦,你海乐的箱子啊?在这儿呢。”着,起身要去拿的时候,朱提突然拉住他,让他坐下。
“海乐什么时候来找你的?”朱提问。
刘强回忆了下,:“一个月前吧,海乐当时拖着箱子过来的,还在我这儿吃了蛋挞,好像......”刘强摇着头,“好像不对劲,海乐好像受了伤吧,就走路瘸的,等他走的时候,我老婆收拾桌子发现椅子上都是血,我回头去找,人不在了,就让我把那箱子收起来,到时候等你来了让我交给你。”
朱提仰了仰头。
“海乐没什么话吗?”
“他什么,当初要是跟我一样赢了钱离开就好了。”
朱提露出苦笑。当初,谁都一样,进了赌场,赢了钱还想赢,谁会嫌钱多呢?但是,赢了钱了也会输钱,输光了就继续赌,反反复复,最后什么都没了。刘强算是幸运,在那个关口遇到了他现在的老婆,只想着过日子,没想着怎么发大财,发一笔钱来得特快的财。
“提哥,你现在还赌吗?”刘强声问。
朱提起身,找到刘强的那个箱子,“是这个吧?”
刘强点头。
朱提提着箱子,对刘强:“不赌了,早就不赌了。”
刘强笑了,“那就好,那就好,你帮我跟其他人吧,别赌了,虽然来钱快,但代价大啊,害人。”
“好。”朱提拉开门锁,开门,提着箱子走出去。
关于赌博,他没办法跟刘强实话,个假话,你开心我也开心,那就假话吧。
朱提刚一脚踩在门外面,抬起视线,顿住了。他迅速转过身,躲在门口面,透过门缝看向外面。
结巴坐在靠门口的餐桌那儿,一边吃蛋挞一边朝朱提这里面看过来。
“提哥,怎么了?”刘强心地看了眼外面,几个看起来和游客不一样的男人在门口逛着。很快,刘强明白了,他:“提哥,后头有门。”
朱提靠在门上,看着结巴。
“提哥,你走吧,我帮你跟那姑娘一声。”
“别。”朱提关上门,“什么都不,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从来没见过,你一定要闭上你的嘴,无论是谁,都不要,你完完全全不认识我,你要跟你老婆一声,记住了吗?”
刘强点头,“这些事情我还知道怎么做,你快走吧。”
朱提拉开后门,提着箱子,戴上刘强的帽子,混进游客的车子里,离开。
结巴坐在那里,等到了傍晚。
“妹妹,你快走吧,你的那个人不在这儿。”刘强老婆。
结巴捏紧手里的包包,心里憋了口气,强忍着那一口难受,抬起头,笑笑,点头。她走进长街,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