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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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榴姐听到二人和离的消息时,陶善行已经独自在屋里坐了半日,任由身上温度一点点消散,手脚冻到麻木,背上那一袭斗篷再兜不住丝毫暖意,她方起身解开这件穆溪白的斗篷,随手扔在床上,朝榴姐开口:“我与穆溪白夫妻缘尽,收拾东西,明日归家。”

    “娘子……”榴姐乍闻此耗只觉惊诧,走到她身边既想问个究竟又想安慰,却见陶善行神色如常,面上无丝毫异状,只那眼中寒光,像昨夜的雪,夹在雨里落下,全成了冰珠子,化去后了无痕迹,只余满城寒意。

    榴姐也不知从何问起安慰起,纵观出嫁这半年来,陶善行是个主意极大的人,面上喜笑怒骂皆非心中所思,她的想法,几乎没人看得透。

    “时间不早,收拾东西吧。”陶善行已取来自己袄裙换上,很快梳洗完毕,着手收拾行囊。

    时过正午,留给她收拾的时间并不充裕,但她嫁入穆家才半载,东西添置得并不多,大部分还是出嫁时的嫁妆,都是些死沉沉不易搬的家什物件,她不准备带走,只让榴姐主要收拾金银首饰衣裳并她日常所用的细软之物。

    两个人避口不谈穆溪白,在凌辉阁里窸窸窣窣地收拾着,天擦黑的时候已经收拾出几只箱笼,齐刷刷叠放在凌辉阁的正厅里。穆溪白人在归愚斋,听大清早就突然发难,将商时风并他两个亲信一起拿下,秘密关往他处,也不知要做什么。入夜时分,他才遣观亭给陶善行送来和离书。

    “二爷交代了,因情况特殊,就不请族亲见证,老太太与太太那里他自会交代,请陶娘子不必担心。陶娘子的嫁妆可以自行处置,穆家聘礼无需归还……”观亭着着就哽咽了,忙低头揉眼。他心里难受,一来这半载相处,他素喜陶善行为人,觉得她亲厚讨喜,心内自然不舍;二来他跟随穆溪白多年,知他本性张扬,行事洒脱,就算再难过也不过一醉方休,几曾彷徨痛苦?才刚他在归愚斋看着穆溪白提笔几度无法落字,撕揉得满地斑驳废纸,分明强抑情绪。

    可他不能,不止不能,还得替穆溪白送来这一纸和离书与附后的一份金银财制分割承诺函。

    和离书一式两份,皆由穆溪白亲笔所写,字迹工整,没有一字错漏,只在末尾几字时,落笔力道不足,手腕颤抖,所以那墨迹有些扭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轻声读出最后几字,末了化作一抹笑,“这话,写得真好。”一边叫榴姐,“取笔墨朱泥来吧。”

    和离书的落款他已亲笔签下,“穆溪白”三字之上,压着他的指印,朱红的纹路清晰可见,只差陶善行。

    片刻之后,陶善行提笔留名,那字写得飞快,纵横勾撇皆是随意,与穆溪白的端正恰成反比,最后她一按朱泥,同样落下自己指印。

    这一纸和离书便已俱全,陶善行自留一份,另一份交由观亭带去给穆溪白,此后,她与穆溪白二人再非夫妻。

    “陶娘子还有什么话要转告二爷的,人……”观亭收下和离书,又道。

    “没有,我无话可与他。”陶善行摇头平静道,“只有一事还要劳你帮忙。”

    “陶娘子请。”观亭忙道。

    “麻烦你明日一早替我准备车马,再找些人替我搬抬箱笼,我的东西不多,一辆骡车足矣。”

    “陶娘子客气了,这些事观亭自会替你安排妥当,只是亲家太太那边,要不要派人过去先通传一声?”观亭又问。

    “不必了,明日归家我再与父母解释,如今了没得惊动他们跑来穆家,反而不妥。观亭,多谢。”

    观亭忙道:“不敢当。”

    将事情安排妥当之后,陶善行方目送观亭离开凌辉阁。天色已彻底暗下,屋里的蜡烛刚刚点上,收拾了一半屋子乱糟糟的,到处都还堆着翻拣出来要装箱的东西。她在椅上怔怔坐了一会,复又站起,挽袖继续收拾东西。

    人只有忙碌起来,才不会有多余精力去想那些百转千折的痛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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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辉阁的烛火彻夜未熄,陶善行也彻夜未眠。

    要带回娘家的箱笼其实早已收拾妥当,她却不能停息,一遍一遍翻看着已经空去的橱柜案格,反反复复确认是否有东西漏带,直到再无可看,她方又拿出笔纸来,将带走的东西细细列下,总之就是不愿歇息。

    榴姐劝了她许多回,都没能将她劝去休息,后来便也随她去了。

    夜色在她不知疲倦的忙碌中消散,天色渐敞,伴着隔院而来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穆府第一批早起的下人已经起来了,陶善行这才让榴姐烧来热汤,她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坐到妆奁前,看着镜中双眼浮肿,眼底黑青的女人不语。

    许久之后,她方开香粉盒子,抹脂匀脸,遮去眼底黑青,以青黛勾眉,又用最鲜亮的胭脂染了双颊,点了唇,比出嫁那日妆扮得都要用心。

    及至妆成,梳发更衣妥当,仍旧是鲜艳明媚的陶善行,她没有一丝狼狈地出现在人前。观亭已带着厮候在院外,听得榴姐叫唤,忙带人鱼贯入内,除了搬抬的响动外,一行人均默不作声,将所有箱笼逐一搬到角门外的骡车上,这才请陶善行出发。

    陶善行拢紧衣襟,走出凌辉阁。天见细雨,榴姐撑伞追上,替她遮去头上绵绵雨丝,换她转头时嫣然一笑。

    她来时只有榴姐相陪,离去之时,也只得榴姐相伴。

    裙裾微起,绣足踏上马车,她轻轻一跃,很快钻入车内,不曾回头再看穆家。车轱辘缓缓转动,马车驶离穆府,越来越快,直到消失在角门的视野内。

    穆溪白才从不远处的树荫下走出,踱到角门外,看着已经绝尘而去的马车不语,马车的帘子没有掀开过,她给他最后这一眼,只有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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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巷的陶家因为陶善行的归来而掀起轩然大波,陶善行一边指挥着下人把箱笼搬进她屋里,一边还要应付来自双亲与哥哥的各种问候,心里还在琢磨着家里下人太少,回头需要再买几个回来。

    就在这纷杂的叨念与情绪之中,陶善行将与穆溪白和离之事清,隐去真正原因,只二人感情不睦,所以和离。朱氏听完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抱着她哭:“女儿,委屈你了。”陶学礼则拍案而起,竟要往穆家讨法,被儿子按下,还是陶善文这段日子在外当了东家人沉稳冷静许多,劝了父亲又劝母亲,好容易才将比陶善行还激动的二老安抚下来。

    陶善行给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知道他也满腹疑问只不便当着父母之面问她,可她也着实疲倦,不想面对这种种问题,因而道:“我知道二哥有话要问,可我着实疲倦,且容我先歇上一歇,你再问我吧。”

    陶善文见状也不好多问,只命人马上扫她的屋子,陪她在院中看着下人搬抬箱笼。陶善行却忽然想起一事来,附在陶善文耳边低声了两句,陶善文很是诧异,道:“你既与他和离,又管这些做甚?”

    “好二哥,你别问,且帮我这一回吧。”陶善行求他。

    陶善文拿她没辙,又因她所求并非难事,隧满口应下。不多时她那屋子已粗略扫妥当,陶善行回到陶家方觉疲惫不堪,让榴姐整了铺盖,也不管满屋箱笼未收拾,倒头便睡,万事不理。

    陶家的床自不比凌辉阁那张,但她却一觉黑沉,直到被人摇醒。

    “娘子,醒醒。”

    她迷糊睁眼,却是榴姐在床畔叫自己。

    “二郎你交代的事有消息了。”

    榴姐一句话就让她醒来:“二哥人在何处?”

    “外头等你。”榴姐边边给她抱来衣裳。

    外头天色尚亮,她只睡了半天时间。匆匆穿好衣裳,抹脸漱口后,她才推门出去。陶善文果然站在院中,一见她出来,就道:“他果然独自出府了。”

    “往哪里去的?”她追问。

    “往金水湖方向去了。”陶善文回答。

    陶善行闻言陷入沉忖。

    金水湖?他去金水湖做什么?那里只有穆家的别院,他莫非要去金水山庄?不,不对,金水湖畔,还有一座金水阁。那座九层金水阁是先帝西巡时建的祭天阁,如今也是皇家在佟水的行馆。

    他要去的,是金水阁?!

    要找的人……

    方稚?

    “他疯了吗?”陶善行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什么?”陶善文纳闷非常。

    陶善行却飞速攥上他的手腕,拉着他就往外走,一边急道:“二哥,帮我备马,快!我要出去一趟!”

    陶善文被她这模样弄得心里发紧,也道:“我妹妹,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急死我吗?早上回来和穆溪白和离,一转头你又让我找人盯着他的去向,现在你还要去找他?你们在玩什么?跟哥哥一声可好?”

    “来不及了,我也不是去找他。”陶善行急道。

    “那还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这半载夫妻,他帮我良多,我还他这一恩。往后,我与他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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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不远处,有镇名为怀秋,镇中人口不多,多靠务劳为生。

    镇西头的青砖屋外围着竹篱,圈了几只鸡鸭,穿着夹棉袄裙的女人正用兜着一围裙切碎的菜帮子喂鸡鸭,嘴里“罗罗罗”地召唤鸡鸭,唇边有淡淡的笑。

    镇生活安逸平和,谢皎很满意新的住处。

    只是今日这鸡鸭不曾喂完,远处就有惊马飞奔而至,在竹篱外停下,马上跳下个身披青色斗篷的女人,她疾步走过屋外泥泞的道,不顾裙摆沾上的泥污走到竹篱前,摘下兜帽。

    “陶娘子?”谢皎诧异地上前拉开竹篱,刚要问她,却见陶善行已经盈盈拜下。

    “民女陶善行,前来请六公主救命。”

    陶陶:离了会更好。

    二白: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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