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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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座,师座……”

    陈怀远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叫他,好像是梁冬哥。

    “师座,醒醒,军政部急电。师……”

    梁冬哥看着把自己当抱枕的陈怀远,很无奈的想,自己要不要凶一点。

    “奥!”陈怀远一下子清醒了,“冬哥?这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在这里?刚是你在掐我?”

    梁冬哥七手八脚的从床上爬起来:“不掐您您就要把我当枕头了。”

    “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事?”陈怀远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梁冬哥只穿了件衬衫,扣子也没扣好,“急急忙忙的,扣子没扣,外套也没穿,不怕冻着啊?”

    梁冬哥闻言,一边扣自己扣子,一边蹲在地上找刚刚被弄丢的电报纸:“我也是急的。值班员忽然半夜敲我房门有急电,我就匆匆忙忙去接了……是不是飘到床底下了?刚出来的太急都没用文件夹。诶,师座您让一让。”

    “别找了,你还记得电报内容不?直接和我就行了。”

    “不成,不能坏了规矩……我看到了,师座您等一下。”梁冬哥完就钻床底下了,悉悉索索了一会儿又爬了出来,在手里拿好了才双手递过给陈怀远。

    陈怀远接过一看,登时睡意去了大半。

    军政部电令预五师师长陈怀远立即率部驰援第七军!

    现在是1939年的12月。此时的预五师已经在衡山完成整训并通过了军委会校检团的检查,正在湖北枝江等地的长江沿岸担任驻防任务。

    陈怀远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冬哥,你怎么看?”

    “我?我只是个秘书。”

    “别跟我提这些有的没的,看。”

    “报告师座,这次桂南会战,我军组织反攻,第七军现在正和坂垣第五师团在昆仑关正面对峙……我不知道该怎么,第七军是最新机械化装备的部队,是我军精锐。坂垣第五师团也是个狠角色,人称“钢军”。这次是硬碰硬……可是师座,南宁离我们师这大概有两千里,就算现在战事吃紧,但等我们赶到了,仗也要完了。”梁冬哥终于忍不住出心里的疑惑。调援军很正常,可满西南的部队哪个不合适,怎么就调到预五师头上了?要一个在湖北的部队赶到广西去,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不合常理了。

    陈怀远拉过毯子把梁冬哥给裹住:“你的没错,我也有点想不通。但这一趟,我们非走不可。一是上面有命令要执行;二是咱新组的预五师必须出鞘亮剑练练杀气,不能给陈赐休他们看笑话;三是黄埔同窗之情,大家能活到现在都不容易,老同学还是要救的。其他都好,就是这个许廷祥和万荣举有点难办。来,裹上,别冻着了。”

    十二月的湖北正下着雪,梁冬哥这会儿也觉出冷来了,裹着毯子缩在床上,忍不住问:“许司令和万主任怎么了?”

    “你也知道第七军是最新的机械化装备部队。许廷祥虽然是集团军司令,但心血都在第七军身上。”陈怀远伸手把梁冬哥露在外面的脚丫子也裹住,“我还不知道这种人的心思?估计一边又死脑筋只知道跟敌人正面死扛,一边又心疼伤亡太重为了想保存实力不肯下狠手。许廷祥这种态度也会影响万荣举。我担心万荣举会偏袒桂系,加上桂系跟我们中央军之间有协调问题,免不得会有指挥混乱的局面。”

    “难怪,我们有三个军在主力战场,还是成了这种状态。”

    “也不一定,这也只是推测。”陈怀远揉揉梁冬哥的脑袋,“记住了,兵家切忌纸上谈兵,可以假设但不能轻易定论。”

    梁冬哥听后立马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看得陈怀远一乐:“好了好了,别点了。多大的人了,过两天就要十九岁生日了,还孩子样。毯子你就裹着,回去换上衣服,十分钟后全军集合!”

    “是,师座!”

    第七军是国军精锐,蒋的心肝宝贝之一,许廷祥的“干儿子”,军中将领是清一色的黄埔出身。这次本想以国军的优势兵力夺回南宁,让第七军头阵,不料和日军几经激战,进进退退,不仅没有大作为,反而使得国军局势转攻为守,双方呈黏着状态。除预五师,其他的增援部队也在军部电令之下陆续奔赴桂南,对第八十三军团和第五十二集团军进行援助。

    预五师日夜兼程,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桂南战场。

    在开往柳州的军用火车的一个包厢里,陈怀远、梁冬哥、戴胡吕三个步兵团团长,还有几个炮兵和工兵营营长,挤在一起开会。

    吕方丹指着地图,“昆仑关踞于五塘与芦抒之间,仅有一条琶宾公路通过,易守难攻。日寇占据其右侧高峰为主阵地构筑工事,火力齐备,防守严密。而在主阵地前沿两侧,左翼的441高地与中汉村,右翼的廖家村与湾塘,又分别建有侧面辅助阵地,互为椅角。作战时,寇又有飞机助战,我军实力被严重压制。”

    戴彬点头道:“没错,这次我军投入兵力不可谓不多,装备不可谓不优良,但还是被几千日寇成对峙的局面,就是现在还没有占领优势高地,或者占领了,但又被抢回去了。加上昆仑关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前面的第七军被高地上的倭寇压着,后面的部队又摆不开,只能眼看着第七军在前面被,想使劲也帮不上忙。”

    这时候,陈怀远的“只求达到作战目的,过程基本不听指挥,尤其不听他看不上的人的指挥”的仗风格又冒出头来了:“军政部只叫我们驰援待命,又没具体怎么个援法。难道我们也和其他部队那样站在第七军身后看鬼子机枪扫射丢炸弹?然后倒下去一批再上下一批?当炮灰也不是这么个当法!”

    在所有人都一副“果然”的表情中,陈怀远指着地图道:“我看了下,这块地方不错。这个高地地势险,日寇的防守没别的地方那么严密,只有一个联队的兵力驻守,而且据前线发回的情报资料看,防御工事也只拉了一条铁丝网。”

    戴彬凑过去盯了好一会儿地图:“这不是435高地嘛,这地势可够险的,能上得去?而且日寇的火力点很隐蔽,不好啊。”

    陈怀远胸有成竹地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些地方还是很有利于压制他们的火力和进行突击的嘛。”

    经过商议,陈怀远最后决定,分左中右三路。胡滔率第十四团先从左路上,进行佯攻吸引火力。戴彬率第十三团从中路,也就是正面,组织敢死队,正面突破主攻435高地。吕方丹的补充团则为师预备队,暂在师部附近待命,一旦戴彬的正面突破力量受到敌人的大面积反扑,补充团就从右路上,对敌右翼进行攻击,以吸引火力来减轻正面突破部队的压力。一旦正面突破取得成效,第四团要积极配合对敌纵深。同时指出,部队的行进和进攻都在夜间进行,白天大部队都蛰伏,只派出为数不多的侦查员侦查敌情,要奇袭,要主动,不要正面硬挨,尽量减少与日军主力白天正面对峙冲突的局面。最后,三个团队435高地上的敌人形成三面合围的态势,争取拿下435高地。

    地图上几个箭头,战报上几行字,在现实的战斗中,全是用战士的鲜血书就。预五师在迅速夺取高地后不久,就迎来了两个日军联队的援军,高地又被日军夺回手中。预五师浴血奋战再次从日军手里夺回435高地,两个主力步兵团向435高地的左侧高地进一步推进。

    “糟糕!他们都冲文质那边去了!要把文质他们逼进山谷!”陈怀远急得在指挥部走来走去,“龙行和霞乙现在都分不开身,师部的警卫营也不在手边,能调动的只有后勤连了……”

    “师座,我去吧。”一路上都在一边默默地看着陈怀远指挥军队的梁冬哥忽然开口了。

    “你?!”陈怀远转身瞪着梁冬哥。

    “我是中尉,指挥一个连够了。况且我跟后勤连的都熟悉,别的队伍我可能不行,后勤连我还是指使得动的。”梁冬哥腰杆笔直一脸肃穆地回答,“师部现在调不开人手,师座又要坐镇指挥不可以离开。原先是我一直帮不上忙,现在是到我出力的时候了。”

    陈怀远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能出什么力?别胡闹……”

    “我没胡闹!”梁冬哥第一次大声断陈怀远的话,“师座您忘了您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您我只要满了十八周岁,训练水平合格了,就答应让我上战场的!再您现在别无选择,只有派我去!”

    陈怀远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梁冬哥。他还记得梁冬哥与他初遇时就“官长,只要你肯带我鬼子,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他能什么呢?私心里,他是舍不得的。但作为一个军人,一个师长,陈怀远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自己当年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没比他大多少。他能明白梁冬哥的心思,热血少年意气飞扬,怀揣着理想和激情,为了保卫国家和民族,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况且梁冬哥的没错,你陈怀远现在除了让梁冬哥去,别无选择。

    陈怀远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正声道:“梁冬哥梁中尉!”

    “到!”

    “我现令你带领我师后勤连火速支援第十三团团部,军令如山,不得有误!”

    “遵命!”梁冬哥抬手向陈怀远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军礼。

    陈怀远看梁冬哥正要转身离去,还是忍不住道:“等等。”

    梁冬哥才顿了下,便被快步上前的陈怀远一把抱住。

    “师座?”

    对上梁冬哥清澈的目光,陈怀远一时之间满腔的话,一句也不出来。无论是“要活着回来”还是“要保重自己”,这都是对一个军人的侮辱。这么多年,当初的东征北伐也好,如今的抗日也罢,都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生存,青年人面朝着理想的方向前进,慷慨热血,无所谓生死。当年自己怀揣二十大洋,背着行囊,头也不回地远走广州参加革命的时候,身后的采娴可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

    梁冬哥感觉到陈怀远的鼻息很温热,唇上的触感很柔软,像在被温柔地呵护和眷恋一样,教人迷醉。他怔了一下,当眼睛重新聚焦,看到陈怀远身后红蓝交错的战地地图时,一把推开了陈怀远。

    战场上的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危急。

    当梁冬哥带着一个连的人赶到戴彬所在阵地的指挥部时,没有看到戴彬,只看到火盆里文件纸张被烧后的烟灰。

    只有当一个部队将要全部覆灭的时候,为了防止重要的公文落入敌手造成泄密,才会有烧毁文件这种举动。戴彬现在人也不在指挥部,他自己也上前线去了!

    梁冬哥看到眼前的一幕,登时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上去了。

    “彭珏!”

    “到!”

    “师座给了我们多少火力?”

    “报告梁长官,我们连有九挺轻机枪。”

    “很好!彭珏听令!我命你带领一排,拿好机枪,集中火力进攻敌人薄弱方面,哪弱往哪,不要硬碰硬,以突破敌人防线吸引火力为主要目的!”

    “是!”

    “二排掩护,三排突袭。都给我听好了!待会儿我们要去救十三团的弟兄们,一定要拉住敌人的注意力,枪里的子弹完了就拼刀子。胡团长教你们操练的刀法,还没给吞肚子里的就给我抄家伙,让那些拿刺刀瞎挥挥的鬼子们瞧瞧,谁才是白刃战的祖宗!大伙跟我上!”

    梁冬哥那番话是为了鼓舞士气,日本人的刺刀自然不是瞎挥挥。抗战八年里,敢跟日本人正面拼刺刀,也没有多少队伍。

    好在吕方丹的预备队此时发挥了作用,牵引了大部火力,使得敌军腹背受敌,部队收缩,这才使得梁冬哥付出了全连伤亡一半的代价解围成功,第十三团的大部能成功撤出山谷。

    “文质大哥,接下来怎么办?”

    “狗日的,欺负老子不认路!我们给他绕到后面去!想给我来个‘瓮中捉鳖’?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戴彬恨得牙痒痒的,“老子也让倭寇们尝尝被摁在墙角的滋味!”

    “文质大哥,先别冲动,如果我们后面还有日寇援军,那咱就要被两面夹击了。”梁冬哥忙浇冷水道。

    “没事,我跟龙行兄联系上了,要来援军必经他的阵地,他正在那里堵路呢!”戴彬一脸轻松地拍拍梁冬哥的肩膀。

    “嘶——”梁冬哥捂着左肩直吸凉气。

    “哎哟我差点忘了,懋晴,没事吧?”戴彬着急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挨这颗子弹了。”

    “没事没事,刚刚就是扯到了一下。以前就听人了,三八式②的子弹不会散,一一个血窟窿,这回见识到了,我没事,真的。”

    “血窟窿那也是伤啊,搞得这窟窿不是开在你身上一样的。你这么久没受伤,才和我接头就为了拉我一把给挨了一下,被师座知道了非揍扁我不可。”戴彬扯着梁冬哥在一边坐下,“坐着休息下,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可是文质大哥,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梁冬哥拉着戴彬的袖子劝道,“就算我们背后有胡团长挡着,可也保不齐有没有别的道可以走。这次你不就是因为不认识路,结果推进过度被鬼子引导山谷里去了吗?”

    “我也知道……可是人就在眼前了,不我忍不下这口气。”戴彬也不是没脑子,知道梁冬哥会劝住自己,但还是忍不住逞点口舌之快。

    “现在不是做这种意气之争的时候。我们人太少,而且对地形不熟。”梁冬哥忍着眩晕继续道,“咱阵地刚夺回来,守备空虚,还是回撤比较妥当。我来之前收到消息,我们占下435高地对战局大有缓解,二零五师和新编五十五师也已经跟着上来占领了六塘和九塘,还毙了日寇一个少将,咱们只要再坚持一下,巩固住已有阵地,到时候和大部队一呼应,还担心眼前些不成气候的日寇吗?”梁冬哥不只左肩中枪,腰侧也挨了一刺刀,只不过他胡乱给自己包扎了一下,阻止了渗血。这时候伤兵太多,军医根本忙不过来,为了不添麻烦,梁冬哥装着没事人一样。哪个过来的兵不是灰头土脸满身是血的?戴彬没注意这些,所以一时也没看出来。

    等回到师部,迎面就碰上了急得团团转的吕方丹。

    “懋晴,文质,你们可回来了。有看见师座吗?”

    戴彬大惊:“师座不在师部吗?”

    “糟糕了,我一回来就没看到师座他人。通讯兵跟我师座派冬哥去给你解围后又收到了龙行告急的电报,于是带了十几个卫士就冲出去了。可我问龙行,他回电敌后有人出现断了日本人后路给他解了困,他估计就是师座,但事后没人来和他汇合。”

    也就是,陈怀远他现在有可能还困在敌后,生死不明!

    “会不会给第十四团解围了以后被日寇反扑?师座那里只有十几个人,就算个个都是飞天遁地高手,但高手也挡不住子弹啊!”梁冬哥也急了。以前他总幻想着成为武林高手,能在战场上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真正上了战场后才知道战争机器的威力和残酷,才明白以前陈怀远为什么老教育他别把拳脚功夫看太重,要练好枪法,人命有时候也就一颗子弹的事。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还是吕方丹先冷静了下来:“日寇已经退走,龙行已经在回来的途中了。刚刚收到军部电令,要求我师严守固有阵地,敌军师团的中村正雄已经被击毙,接下来我军大部队马上就要发起总攻了。”

    “如果师座出事,那估计是整个会战里牺牲的最高级别将领了。”梁冬哥深吸了口气,开口道,“这种鼓舞士气的消息,如果有,日寇那边肯定会大张旗鼓的放出来。但师座是我出发后不久就离开的,算算他给胡团长解围的时间,到现在也过去了两天一夜了。但敌方至今没有这方面的通告,师座他,应该没事。”

    戴彬深深地看了梁冬哥一眼:“没错,师座应该还是安全的。”也有可能真出事了,但日本人也不知道那是个中将级别的将领。毕竟战场上的军官,都是摘掉领章的③。

    吕方丹显然也想到了,但这种时候,稳定军心以及配合大部队作战是当务之急。

    梁冬哥还是没法服自己,他转身对吕方丹道:“参谋长,接下来师部的事情都由您来主持,我会听您的。但在这之前,我能不能任性一回?我想带走您预备队的一个排去找师座……我发誓我不会不自量力地闯敌军的阵地的,您就当我是去扫战场。”

    吕方丹叹了口气,点点头道:“这次补充团都在当预备队,大部分在战场上都没使上力,我给你一个连怎么样?一个排我怕不够。”

    “一个排够了,我这么做也有风险,毕竟要分散开找人,万一受到日寇攻击,人少点也能迅速后撤减少损失。”梁冬哥急是急,但没急昏头。

    一个排也就三四十人,回到战场分散开来,基本上就瞧不见人影了。

    梁冬哥左肩和腹部都有伤,伤得都还不轻,而且没有及时救助,本就已经大量失血,照理早该躺在担架上哼哼唧唧的了,这时候还能到处跑,主要是精神一直高度紧绷,又仗着自己年纪轻,根本没注意身上的伤。要按往常,这时候早累得要趴下了,但现在为了找到陈怀远,还是撑着一口气。他也分不清这么做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自己,总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当他看到落在地上的一把银色短剑,认出这正是陈怀远佩戴的那把中正剑,胸中一口气没上来,软倒在地上,眼前发黑,险些撑不住。

    这里离胡滔估计的、陈怀远给第十四团断后的地方已经有点距离了,梁冬哥看到中正剑受到击之余,惊觉自己走太远了,再过去些就要进入日军的侦查范围了。

    梁冬哥跪坐在地上,因为缺血而身体发冷四肢无力。不过既然看到中正剑了,人应该就在附近。他强着精神,努力从尸体中辨认陈怀远,很快在不远处一个人堆里发现了要找的身影。梁冬哥看到陈怀远的胸口还有起伏,还活着,被了一副强心剂似地手脚并用地朝陈怀远爬过去,想要弄醒他。

    陈怀远当时看日本人已经退下,正准备撤退收缩,去和胡滔会合,不料此时头顶有日军轰炸机飞过。虽然炮弹没扔中他,但距离还是有些近,当场就把人放倒了。陈怀远的伤其实并不重,就是被弹药爆炸产生的震波给震晕了,加上脑袋上上被碎弹片扎了几个口子。这会儿被梁冬哥摇着肩膀师座师座地唤了半天,总算是清醒过来。

    陈怀远后来一直记得,梁冬哥那天是怎样如同救世主一样降临到自己面前唤醒自己的。他那时候还很晕乎,连自己了什么话都不记得了,但他记得自己眼前的那双水光潋滟眼睛,很清澈,带着疲惫和欣慰,眼角弯弯的有些湿润,像是在笑,在安慰,又像在哭泣。他想他愿意用平生所知的所有表达赞美的形容词去形容眼前的人。

    梁冬哥吃力地扒开压在陈怀远身上的日寇尸体,把人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扶着陈怀远走了几步,就发觉不行。陈怀远看样子有些脑震荡,东倒西歪的根本走不了路。但现在这里不能耽搁,毕竟离日寇据点太近,必须趁着还没被敌人发现,赶紧把人带回去。陈怀远身材高大,梁冬哥远看着挺细瘦,但真比起来也不比陈怀远矮。梁冬哥觉得这么拖着不是办法,周围也没人照应,一咬牙,背起了迷迷糊糊的陈怀远就往回赶路。

    梁冬哥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是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背着陈怀远回师部。当他把人放下交给吕方丹,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军用医院,陈怀远所在的病房里,传来阵阵笑声。

    “……你还别,陈在峰精着呢!别看他当年在黄埔的时候,端着副眼镜,老实巴交闷头看书的样子,这子,在战场上出的主意比谁都损。文质老弟那天和我,师座叫我们深挖战壕,要深挖!挖多深?深到挖战壕的人自己都爬不出来为止。我自己都爬不出来了还有什么挖头?文质,师座了,每人都分个板凳,大家在战壕里都站在板凳上开枪,等鬼子来了,大家后撤,撤的时候把板凳也带走,鬼子个矮,掉进战壕里就出不来了!”④

    一旁的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光鳞啊,我这还在养伤呢,和着你带大家伙来是专程来笑话我的。”陈怀远倚在病床上佯怒道。

    “哎哟,你可冤枉死我了。你这次可算是帮了大伙一个大忙,就冲你千里救同学的这份情义,我哪敢来笑话你,这不是专程来慰问的嘛。”李亭宇笑道

    “学长这是装的,其实心里早乐开花了。”黄埔四期的刘堂接过话茬,笑道,“这次学长可是大功一件。”

    “正心,别我,你还毙了一个师团少将呢。”陈怀远客气道,“不管怎么,第七军这场仗是胜了,我不过是个帮把手的。”

    “帮把手的要都能帮成你这样就好了。”李亭宇话中有话地感叹了一句。

    中间又聊了些许话,其他人有事先走了,就剩下一个李亭宇还在跟陈怀远有一搭没一搭地叙旧。后来聊起黄埔的几个同学和教官,到陈赐休和姜定文的时候,陈怀远了几句鄙夷的话,气氛又冷了下来。

    “在峰,不是我你,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也就只有郑宏运和黄庆云这等好脾气的人受得了你。”李亭宇摇头叹息道,“一期的老同学里,你当年是风头最盛的一个。首登夺旗,三军将士向你鸣枪致敬。那时候,连胡东昌都未必赶得上你晋升的速度。可现在呢?人都已经是战区司令长官了。我之前听秦良臻起过,九江之后他就想调你去他那里当正规师师长,你不干。陈赐休要拉你去给他当军长,你也不干,还得罪了人一把。”

    陈怀远把头扭向另一边,抿着嘴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你有这个才能,却偏偏坐冷板凳。你乐意,兄弟们看着也为你不值啊。”李亭宇继续道,“在峰,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得紧。但你跟别人傲也就傲了,比如我老李,你给我白眼什么的,我再嫉恨你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但你跟校长和陈教官过不去算什么?还老跟姜定文较劲,你都不知道他在校长面前参了你多少本!”

    “光鳞,别绕弯子了,有话就直吧。”陈怀远笑道,“我这人脾气是犟了点,但脑子还是有的。你今天这番,当的是哪路的客?预五师是不是又保不住了?这会子又想把我往哪调?”

    “在峰,你这是什么话?”

    “这是什么话你还听不出来吗?”陈怀远苦笑,“真厉害啊,知道我吃软不吃硬,硬逼我我只会跳脚,于是让老同学来出面服我……光鳞,我不傻,真的,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看得明明白白的,但是我不乐意,我也不想憋屈。你你们这样累不累?我看着累。庆云也累,宏运也累!我明白,但我不想钻进去,因为一旦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就想当个纯粹点的军人,什么派系啊关系啊的,我不管,也不想管。”

    “唉,你是不想管,我也知道你不乐意管这些。十几年前你就这样,一点没变。可你就不想争点什么吗?我们同期毕业,同学里在北伐前就因战成名的只你一个。以前我是中校你是上校,我是上校你已经是少将,现在我都是军长了,你还抱着你的预五师到处跑。虽这种事情是各凭本事,但谁敢你陈在峰的本事差?”

    “那你我该争什么?我不争什么。有军阀就军阀,有鬼子就鬼子。总理要联俄容共扶住工农,你摸着良心,校长他自认总理学生,继承总理遗志,可做到了多少?我们的黄埔精神,不就是‘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么?横批怎么写的?——革命者来!我们是干革命的啊,光鳞。我就想不通了,陈赐休跟贺敬章这么斗,跟革命什么关系?姜定文自己没水平,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跟革命又有什么关系?大家在一起是为了抗日救亡,底下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是自己人,拉拉扯扯的,这些都跟革命有什么关系?”陈怀远着,又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是没关系。但人人都贪生畏死,都想升官发财……”李亭宇叹息道,“你得对,是我自己糊涂了,还以为是你糊涂,其实你看得比谁都清。既然是你自己选的路,我也不好什么。只是今日这话,我们私底下讲讲也就算了,断不好让校长听去。”

    陈怀远扯出有些黯然的笑容:“我知道了。”随即不无担忧地,“光鳞,别只顾着我,你的处境也不妙。我虽然不听指挥脾气臭,但至少校长信我,可你……”

    “好了,不这些了,就这样吧。”李亭宇摇摇头,朝陈怀远使了个眼色,断他的话,“我还有事,不能多呆。老同学,保重。”

    “保重。我就不送了。”

    李亭宇笑着拍拍陈怀远的肩:“行了,就好好呆着养你的伤吧。”

    陈怀远休息了两日,正想着自己的几个手下怎么没来看他,觉得口渴了,身边也没护士,便自己起身去倒水。反正他陈怀远手脚也没什么毛病,就是脑子被震得有些晕乎,休息了两天也好多了。

    “文质,你怎么了?昨天不是嚷嚷着要来看师座吗,怎么今天忽然扭扭捏捏像个娘们似的,还得我拉你来?”胡滔嗓门大,老远就听到他的声音。

    陈怀远下意识地往声音的传来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听到有戴彬有些沉郁的声音传来:“我……我这也是担心师座问起……”

    “问什么?”

    “还能问什么?我问你,懋晴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那子的伤势我看过,不就是失血过多嘛,又没伤到要害,输几袋血在床上躺两天就没事了。”

    “我原本也这么想,可今天早上去看他的时候……懋晴可能,可能走了。”戴彬的声音涩涩地低沉下去。

    陈怀远感觉脚下一个不稳,又忙扶了墙站住。

    “走了?!”胡滔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又在戴彬的示意下压低声音道,“开什么玩笑?现在的军医都干什么吃的?!老子当年挂了满身彩还差点被卸了一条胳膊,现在也好好的,懋晴也就肩膀中了一枪,怎么才两天就扛不住了?他平时也挺或碰乱跳一伙儿的啊!”

    “不只,腰上还挨了一刀,我去看懋晴的时候看到他周围护士已经在撤盐水和血袋了,我想进去,结果被军医给推了出来。医生懋晴身上的伤是没什么大不了,但一个是失血太多,还有就是伤口感染没及时治疗,发展成败血症,基本是没法治了。那医生的时候,还一直在摇头。”戴彬的声音有些飘忽,“我本来还想再看懋晴最后一眼的,怎么他也是为我挨的枪子,结果正好有一批救治失败的将士盖着白布被抬出来,我被挡在一边,等我回懋晴的床位时,发现床已经清理了。我又想回去追刚刚抬出去的那批人,又被新送来的一批伤员的担架挤开了。”

    沉默了一下,又传来胡滔安慰戴彬的声音:“文质啊,别难过了,大家都是上阵仗的,生死都看惯了,懋晴虽然年纪,也是条汉子,他带着一个连干了半个联队的鬼子,回本了。其实大家都一样,不定哪天被盖着白布抬走的就是我们自己……”

    后面的声音陈怀远没听到,或者听到也听不进去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的,头晕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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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话有大幅度的修改,但主干内容还是COPY的。但具体从哪儿COPY来的,因为这阵子看的资料太多,我现在已经找不到了OTZ……总之注解一下,这段话的主干内容不是我原创。

    ②日军的三八式步枪穿透力非常强,对于8mm厚的钢板,能够在150米上击穿。且弹道稳定,没有螺旋形轨道也不会在人体内爆炸和碎裂。在人身上基本上是“一枪两孔”对穿的效果,只要不中要害部位,杀伤力相对来是比较弱的。

    ③军官上战场要摘掉领章,甚至换掉军服,目的就是防止自己和普通士兵区别过大而成为靶子。这是从一个老兵的回忆里看到的,具体哪里我也忘记了囧。

    ④《三毛流浪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