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将我之心比你心

A+A-

    梁冬哥这阵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忙得几乎不见人影。陈怀远见左右没什么急着处理的事,偷了个闲,交代了苏行廉几句,然后换下了军装,优哉游哉出门逛去了——来乾定几天了,还没好好看看这里的风土民情呢。

    灰色的长衫穿了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有点破旧,不过里面的棉絮被补过,不会穿不暖。褐色的围巾是梁冬哥去年置办的,再配上一副眼睛,十足一个清贫知识分子的形象。

    镇上的买卖并没有完全恢复,但民众私底下的交易还算比较顺畅。陈怀远这两天已经跟县政府、党部和当地商会开过一次见面会了,他们都认为这确实是个问题,但还需要商议办法,一时之间拿不下解决的主意。

    抛开这次军队入住的原因造成的问题,其实当地商会早对如今的货币政策不满了。可法币虽然贬值,但毕竟背后由国家力量的支持。民国廿四年法币改革后,政府要求全国各地统一使用法币,对省钞、私钞和流通券的控制都非常严格,除非是在沦陷区和游击区走私捞钱,否则乾定这种内陆地方,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陈怀远想着想着也有点气闷了。

    虽然才下午一点,太阳当头,但正值冬季,刚过了寒,人们也不大愿意出来,街头看起来有些萧索。好在陈怀远是北方人,这点温度习以为常,加上本来就火气旺,也就不觉得冷。走了一会儿,看到一个香烟缭绕的庙,心下好奇便迈了进去。

    不过陈怀远一进去就傻眼了,这到底该是庙啊还是该道观还是该别的什么的?一进门,院子中间放着个老大香炉,往前是拜佛祖的,左转是拜老子的,右转是拜孔子的,再进去一转,发现后院还供奉着观音和关羽。

    有人见他一个生面孔,看起来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就向他介绍想求平安的去拜佛爷,求功名的去拜孔圣人,算命问前途的去找三清大帝,求子求姻缘的去找观音娘娘,其他各种求的去找关老爷,还一个劲地向他夸这庙里的签很灵验的来了一定要去抽一下签。

    虽然陈怀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种中国特色的综合性或者混合型宗教场所也见过不少了,但他自问,眼前这个庙是他目前为止过的最夸张的庙了。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中国人就是有一种神奇的融合能力,各路神仙的信徒都能很淡定地在同一个地方和谐相处,而不是相互指责对方是异教徒最后起来。

    陈怀远估计这两天也被一板一眼的梁冬哥给憋闷坏了,心想,反正出来了,管他灵不灵,求一个就求一个呗。然后神色淡定地进了后院,在关老爷面前逛了几圈后,等人走了没几个了,又摸到了观音的地盘。

    殿宇里没有香客,很安静,陈怀远进来逛了一圈,发现这里只有一个解签的尼姑坐在一边闭目养神。他朝观音的雕像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自己肯定是观音大士最头痛的一类人了,也不跪拜祈祷便向装婚姻签的竹筒走去,闭眼想着梁冬哥,随手抽了一根竹签出来。

    “请师傅解签。”陈怀远递过写着“六九梅开二度”字样的竹签子。

    这个尼姑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戴着老花眼镜,拿出一本发黄的破兮兮的本子,一边念叨着“六十九”一边翻书找了起来。过来一会儿,她对着本子念了起来“六九签,签曰——冬来岭上一枝梅,叶落枝枯总不摧;但得阳春消息至,依然还作花中魁……此乃中平签,卦象为梅花占魁,宜迟则吉。施主所求姻缘,有风雪摧之,当下不顺,只要守常不怠,便能得阳春消息梅开二度之果。”

    陈怀远听这师太地模棱两可,心中不免鄙夷,嘴上却:“我听得不是很懂,请师傅解得详细些。”

    解签师太心中暗骂:看你像个读书人才得晃点一点,没想到居然是个草包脑子。

    不过解签师太阅人无数经验丰富,淡定道:“嗯……详细点,这‘梅’要作对方解,的是在施主不顺的时候会有一个人过来陪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这个人都不会放弃你。只要等到境况变好,对方就能和你终成眷属了。”

    师太完,故作高深地顿了一下,看那人一脸茫然,无奈只得继续道:“若‘梅’做施主本人解,则指施主现在感情不顺,但要坚持住,坚持到对方对你春暖花开,到时候就能成为眷属了,此又一解……合起来,就是,女方对你一直是好的,但因为什么原因你们的感情不顺,但是不要灰心,她会一直陪着你,你也要一直对她好,等逆境过去机缘到了,好事便成了。即一箭射空,当空不空,待等春来,彩在其中。这箭看似射空,实际上是射中了,只是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陈怀远本来就是怀着“过来玩玩”的猎奇心态来的,但见这尼姑解签解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多问了一句。

    “没错,此签乃好事多磨签,若施主心诚,机缘就在开春时节。”

    “今年开春?”

    师太笑而不语,作高深状。陈怀远见此,暗自腹诽:这老尼姑真狡猾,也不是哪一年的开春。难怪那些求签的人个个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等陈怀远逛回司令部的时候,苏行廉梁冬哥回来了找他有事,但见陈怀远不在就先回去睡觉休息了。

    陈怀远摆手阻止算去叫梁冬哥的苏行廉道:“别去吵他,让他多睡一会,等他醒了自然会来找我。”

    ……

    梁光松满头白发,安然地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握着紫砂茶壶,左手摇着纸扇,优哉游哉。见梁冬哥来了,把茶壶和扇子往身后的仆人手上一递,坐直了身体,拉了冬哥的手,慈祥地问道:“冬哥啊,明年你就要大学毕业了。你聪明,毕业了年纪也还。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没有?”

    梁冬哥刚跟着尚际方和钱思秀偷跑去陆大看过马,现在满脑子都还是那个中将骑在马上的英姿,心里羡慕得不得了,脱口而出:“父亲,孩儿想从军,去延安……也好,去第一军也好。”

    “胡闹!”梁光登时松竖起眉毛,着急道,“你才多大,还是个读书人,抗得动枪啊还是舞得动刀?我们国家难道已经沦落到要让你们这些大学生上前线的地步了吗?”

    不等梁冬哥反驳,梁光松又是一顿不满:“再了,北边虽然不太平,但现在还没到全面开的地步。”

    “父亲,那哪叫不太平?”梁冬哥的脾气也上来了,“东三省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们了!直系的那个少帅不放一枪就把东北拱手相让了,可日本人人心不足,又是长城事变,又是华北事变,步步紧逼,再不,大家就要一起当亡国奴了。”

    “要也轮不到你上!”梁光松吹胡子瞪眼道。

    “父亲不是经常教育孩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梁冬哥反驳。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梁光松强硬道,“再有责也用不上你操心。牙还没长齐就想上战场?难道是我华夏无人?让你这种未成年的学生娃娃上前线,那才是耻辱!”

    “可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梁冬哥不服。

    “那就继续读,出国读!”梁光松忽然觉得留学是个不错的选择,“正是,出国正好。你不是整天想着报效国家吗?出国去读硕士,读博士,学好了本事再回来。”

    梁冬哥被梁光松噎了一下,犟道:“……可我就是想从军。”

    梁光松顿时大怒,一边的何宝云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此时忙插嘴道:“从军就从军,军队里虽然都是些武人,但不也有文职吗,老头子,你是不是?”

    梁光松这才叹了口气,勉强道:“也好……”

    梁冬哥刚想出声反对,却也在母亲的瞪眼之下又把话咽下了肚子。

    “让这孩子去陆大吧,我们也老了,管不了他一辈子,既然他想从军,就让他进陆大多认识几个军官,将来也是个人脉。”

    一年后的夏天,梁冬哥毕业后被梁光松丢进陆大当文书不久,便传来了七七事变的消息。

    在陆大,梁冬哥第二次遇上了那个骑大马的中将,只不过……梁冬哥手里拿着份写着名字而内容完全空白的外交史的考试卷子,再三和桌上的姓名牌校对确认名字,想起教导处主任那句无奈的“想把他成绩改及格了也得有几个字在上面吧”,再看看眼前这个正趴在课桌上睡得口水都要流出来的人,梁冬哥有点不知所措——这人真的是去年他看到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将军,传闻中那个首登惠州的英雄陈怀远吗?

    “你找他有事?”有个年纪大不了梁冬哥几岁看上去很开朗的人走过来问道。

    梁冬哥挣扎着要不要把睡觉这人的成绩出去,为难道:“是有事,那个,徐主任他……成绩不太理想,叫我拿过来让他再写一遍,然后带着卷子去一趟教务处。”

    “哦,是我的错。”那人听了一拍脑门,然后伸手向梁冬哥道,“你把卷子给我吧。”

    陆大里将星璀璨,天之骄子,人人都不好得罪,正所谓的“金学员、银教官、破破烂烂是职员”。梁冬哥见那人这么,也就把卷子给出去了,还嘱咐道:“教官们都尽量给好看的分数,但起码别交白卷,毕竟这些是要存档的。”

    那人忙笑着点头称是。

    结果下午来教务处交写好了的卷子的居然是那个拿走卷子的人。梁冬哥有些傻眼,但也知道这事他管不了,只好带着人去教务主任那里改成绩。梁冬哥居然就这么跟这个叫戴彬的人混熟了。

    “陈怀远将军那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应用战术类的科目都很厉害,成绩数一数二的,可其他科目,尤其是自自然科学之类的就有点……他明明可以学得很好。”梁冬哥跟戴彬混熟后,疑惑地问起,“正则班每期只有十个特批的名额,还必须得是中将级别的,别人求都求不来,现在国难当头,我觉得他不应该浪费这么好的深造机会。”你都口口声声叫他老大了,他总有让你服气的本事吧?

    “虽然是‘特批’,可老大却自称是被委员长逼进来的。老大啊,他不是肯学,他是心里不爽快。”戴彬摇摇头道,“我听老大抱怨过,他他从34年开始手上就没兵权了。是因为得罪了姜定文,还擅自放跑了33年福建的一批人②,后来又在庐山顶了委员长几句。”

    梁冬哥顿时对陈怀远从鄙夷变成了赞叹和同情。这年头,敢顶蒋介石,得罪其亲信的人,可真没几个。就这样了还能被蒋介石拉进庐山还特批进陆大,更没几个了。

    直到在武汉郊外,梁冬哥又饿又困地去拦军队的车,被撞倒前看到后排坐着的极似陈怀远的身影,心中还有几分期待和不确定:陈怀远?倒霉了这么久开始走运了?别是饿久了出现幻觉了吧。

    到了部队,一切都很新鲜。梁冬哥跟着陈怀远,看他亲自轮班训练上下级军官,看着他指挥着一群在一周前根本谈不上战斗力的部队,出色地完成了作战任务。而且他的枪法如神,国术造诣也很高深。还为人正直,没有架子,和士兵们吃一样穿一样……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样。

    梁冬哥跟在一边,全心全意地崇拜着陈怀远,爱戴着陈怀远。哪怕此时整天有日本飞机在头上轰炸,哪怕传来的战报都是战败的消息,他还是觉得,中国的军人都是充满斗志和朝气的,中国的军队每一天都在很大的进步,很快就能胜仗。

    九江战后为了部队的事,陈怀远的狗熊脾气又上来了,没给秦良臻面子,还跟陈赐休闹掰了,逼着贺敬章要番号最后还闹到了蒋介石那里。可梁冬哥暗地里却觉得很解气,大概是因为他比较喜欢看人跟蒋介石对着干吧,尤其是自己崇拜的人。

    可渐渐的,梁冬哥觉得陈怀远待自己太好了,好得让他一想起自己的内线身份,就如坐针毡,有时候干脆就故意避着。可另一边,他又觉得林牧云讨厌,感觉林牧云在在排挤自己,想要拉走陈怀远的注意力。

    梁冬哥总是想:陈怀远是特别的,他跟别的国民党军官不一样。

    陈怀远作战勇猛不怕死,每日早起带头训练,枪法好,战术想法也闻所未闻,训练有方很会激励士气,还经常演讲鼓励当地青年参军,拿微薄的薪水却不贪污,没有自己的存款,跟士兵一般的吃穿用,到了讲究仪表蒋介石面前也照样穿得很简朴,被责怪仪表不嘉还顶嘴。对共产党也很同情,觉得蒋介石对自己人狠过对日本人,还如果总理还在世,肯定要把这个学生骂个狗血淋头。闲下来还会拉着梁冬哥八卦调侃,讲国民党里那些大人物的趣事糗事。梁冬哥经常会被逗得笑倒在一边,甚至有时候会厮闹在一起,真是没大没。可事后想想,又总是不安。

    “不管陈师长如何优秀,也不能改变他是在为蒋介石卖命的事实,更不能改变国民党的阶级性质。”

    “我想过了,我要申请去延安。”

    如果母亲真的坚决不肯放我回不去的话就别回去了……还是早点断了这些无聊的念想,真正投入到革命中去。在陈怀远身边久了,就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即担心自己发挥不了作用,又担心自己能发挥作用。况且,也实在有些不能想象自己跟在陈怀远身边,眼睁睁地看他跟同志们在战场上相互厮杀的场景。

    “我觉得你啊,不是任性,而是闹情绪,有想要逃避问题的倾向。觉着不爽快了,就想跑。但是呢,我想,不是延安门槛高,而是党需要你,你要认识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哪怕到最后什么作用也没发挥,也是重要的。”

    我很重要?

    梁冬哥抚上陈怀远额际被碎弹片划过留下的白痕,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厉轸的话。

    陈怀远抓过他的手握住,看着他的眼神很温柔。

    “冬哥,我是认真的,是我陈怀远欠你的,你不要我也得还。”

    那我叫你将来不要参与内战,你肯还我吗?

    可当梁冬哥握着陈怀远递给他的银色的中正剑,看到剑身上刻字里暗红的痕迹,又觉得暂时都放开了——至少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卫国家,抗击日寇。

    灵水边的林子里,梁冬哥看到陈怀远安然无恙,像是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一般,不顾一切地上前拥抱住他。可当他对上陈怀远越来越近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什么他现在还不能接受的东西就快要被戳破了。

    不应该是这样。

    梁冬哥去卫生队给被针扎破的手指消毒时,脑子里还是那双映着自己的眼睛,还有似乎还萦绕在他脸边温热的鼻息。两颊止不住地发烫。

    在医院的时候,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一个蜻蜓点水般轻柔的吻,带着他熟悉已极的气息……梁冬哥抱着浑身酒气的陈怀远,想质问,想发火,想推开他,踢他,踹他,揍他。可最终,梁冬哥伸过脖子在陈怀远的唇上轻点了一下——这样,是不是以后就两不相欠。

    ……

    “冬哥,冬哥?”

    梁冬哥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勉强从撑坐起来,人还迷迷糊糊的:“嗯?”

    陈怀远亲昵地捏了两下梁冬哥的脸颊,轻笑道:“这几天东跑西跑的都累坏了吧?你一个午觉就睡到快晚饭,被梦靥住了?看你眼皮动得厉害。”

    梁冬哥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这个梦有点长,往事历历在目。他看着陈怀远,心中百般滋味。

    感情有时候就像水中的船,而各种外围条件就是载船的水。固然是有因为划船的人架而闹翻船的,但很多时候,水高就顺利,水落下来了船就会触礁。不能谁对谁错,触礁了,不是划船人不想走,而是船本身走不了。

    “怎么了,人不舒服?”

    “报告师座,属下没事。”梁冬哥又恢复到了工作状态,马上下床整好衣服示意自己没事。

    陈怀远在一边看着又心疼又叹息,也不管人乐意不乐意,拉过梁冬哥的手,边往外走边道:“走,一起去食堂。晚上早点睡,以后累了就别硬撑着……”

    --------------------------

    “少帅”一词,并非爱称,实则蔑称,并非专指张学良,实则泛指。注意军阀都称“帅”或“大帅”,例如:吴佩孚是“吴大帅”或者“玉帅”(吴字子玉);张作霖是“张大帅”或者“雨帅”(张字雨亭);孙传芳为“孙大帅”或者“联帅”(孙曾任五省联军总司令)。而跟军阀的亲属,往往也以各种“帅”戏谑,例如“舅帅”指军阀的舅子,“姑帅”指军阀的姑爷,“少帅”指军阀的子侄。而“少帅”更多的用来称呼那些未成年的孩童,如果成年了,还叫他“少帅”,则显得轻慢不恭,好似讽刺其为倚仗父辈权势横行霸道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般(内容总结自《民国军史中的以讹传讹·(二)少帅的谬称》)。此时西安事变还未发生,梁冬哥这里“直系的那个少帅”是指张学良,亦带有讽刺和蔑视之意。

    ②1933年12月,福建蔡廷锴、李济深及其十九路军组织“中华共和国临时革命政府”,与红军签署《抗日停战协定》,力图挽救危局,史称“福建事变”。但由于蒋介石勾结日伪军对这支革命武装进行血腥镇压,加之当时中共领导人奉行的“左”倾关门主义政策,福建事变最终失败。(摘自百度百科,词条:抗日战争。)

    *

    被读者对梁冬哥的心理描写太少,关键转折太隐晦,所以这章是额外补的一章。本章对接下来的行文思路没有影响,只是点明前文中关于梁冬哥的心理变化比较隐晦的地方。请读者放心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