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怒江(上)
怒江流经滇西时,贯穿横断山区,山高谷深,江滩险恶。其江也如其名,奔腾咆哮于幽深曲折的悬崖山谷之间,仿若深谷中挣扎着一条永世不息的愤怒的囚龙。嗡嗡作响的江水不停地冲击,撞散出冰凉的水雾,笼罩着沿江的一切。
惠通桥在滇缅公路六百公里处,处于怒江中游水流相对较缓的地段。此地东有等子大头山,西有腊勐松山,高山峡谷间,惠通桥是怒江两岸唯一的通道。平日里,桥边两岸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但这几天涌来的败兵和难民骤然增多,气氛也变得十分紧张。除了孩童偶尔的啼哭,很少有平民发出声音。夹杂在军队间的人们,表情大多畏缩慌张,匆匆忙忙得从缅甸往东岸的中国赶。
梁冬哥站在惠通桥桥头高高的石矶上,看着从眼前绵延到对岸,一片黑压压望不到头的攒动的人头,右手搭在腰间的抢匣上,皱紧了眉头。前线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通过这座始建于明末的,由新加坡侨民捐资改建于七年前的钢索桥,被人们带来——全都是坏消息。
“梁,现在什么情况?”
梁冬哥闻到浓重呛鼻的烟味,下意识地皱了下鼻子。不用回头也知道知道是胡滔,他的部队还有部分在赶来的途中,但已经被陈怀远安排好第一个过江去拖住日军,为东岸争取时间。
“不确定,有人日本人的坦克已经开进芒市。但我们还没有收到西岸总指挥部的消息……胡长官,这种地方还是不要抽烟的好。”
胡滔置若罔闻地吸了口烟,但他很快就发现火已经被这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潮气给灭了。他烦躁地丢掉烟头,又道:“准备什么时候炸桥?”
“随时。”梁冬哥完,抬眼看着爆破设备已然就位的信号标志,又看向不断涌来的人群,饱含水汽的江风呼啸着,吹得他的浓密的睫毛上凝起了细的水珠,“应该在三天内……我是,尽量等我们的部队都从畹町撤回来,要是赶得及,或许一旅的弟兄们可以不用趟这江水。”
胡滔知道梁冬哥的意思,伸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一语双关道:“趟水是意思。我怕是等不到他们完全过来了,尽力而为吧。”
虽然从安宁开拔过来的预五师,还只到了两个团,但既然胡滔到了,陈怀远也应该到了。梁冬哥是先陈怀远到的惠通桥,安排好一些琐屑,同时他也是看着回撤的远征军工兵部队在此如何修筑工事的,对事情都比较了解。
胡滔离开后不久,梁冬哥也下了矶岩。他回到指挥部,见到陈怀远站在门口,笑着地看着他。
几个月不见,陈怀远晒得更黑了。梁冬哥一时间有点生硬和不知所措。他抬手朝陈怀远敬了个礼,不等陈怀远回礼就开始汇报,中间有几个词还磕巴了,显得有些紧张。
陈怀远此时心里千言万语,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加上战事紧张,也就顺着梁冬哥的话先谈公事。
“……看样子,日本人赶上来也就在这几天了。”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一声爆炸。梁冬哥下意识的一把扑倒陈怀远把他护在身下。
现在就炸了?
一想起桥上拥挤的人流,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梁冬哥不禁愤怒,但下一瞬,他立即反应过来——日本人偷偷过江了!
“必须马上炸桥!”梁冬哥一想到自己身后是一片无险可守的土地和无数手无寸铁的平民,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如果把日本人放过了江,那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正想从地上蹦起来,却被陈怀远一把抱住,一个翻身困在了身下。
“冬哥,先别!你听我,你去告诉工兵指挥,先别炸,让日本人过来!”
陈怀远的声音让梁冬哥一怔。
“快!”陈怀远把梁冬哥从地上拉起来,“这是偷袭,人不会很多,我们吃得下!”然后转身拿起电话,“给我接十四团和二十八团……”
梁冬哥终于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外跑。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陈怀远这么肯定这是日军一次人数不多的偷袭。但他也明白,这当然不可能只是骚扰性偷袭。如果是,就只会惊动中国军队炸桥,日军得不偿失。既然敢这么发动偷袭,明日军的兵力就是再不多,也肯定是多到对方认为可以搞定桥边守军的人数,除非……梁冬哥自然是明白陈怀远的意思。
很快,过江的日军就和预五师第十四团的士兵们绞杀在了一起。
不久,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想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热气逼人的气浪。在难民早已因枪响而四处逃散一空的惠通桥的桥头上,升起了一个巨大的明亮火球。惠通桥成功引爆,滔滔的江水阻隔了两岸。
“加紧包围,把人都逼过来,别让他们跳江!”
“不要在岸边缠斗,控制部队心后撤,佯装不敌,把敌人都带进来。还有龙行,你让让子明先别动!等控制不住的时候再让子明出队……记得分出部分兵力,注意监视对岸!”
陈怀远刚放下电话,见梁冬哥进来,皱眉道:“赵振那边还没消息?”
“还没。”梁冬哥点头,但却高兴起来,“但刚刚接到刘卫都的电报,李驿已经带着二十七团过了公路隘口。”
“太好了!你快跟他们联系,让他们在隘口设伏!给他三个时,快!”
“是!”
很快,预五师的第二十八团也随之加入战斗。
但是,两个团的中国军队还是无法抗击约是一个大队的千余的日军。日军方面并没有对此感到怀疑,因为国军若不能五倍十倍于日军兵力,都很难取得像样的胜利。况且此时预五师表现出的战斗力,已然高出他们所认知的一般中国军队的战斗力一大截了。
枪响交织成一片,夹杂着几声手榴弹的爆炸声。
只是,因为一边是轻装偷袭,一边还未完全集结,重炮等大火力装备并未参与其中。陈怀远部无法发挥火力优势,部队看起来也没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虽然短兵相接,但得有些稀稀拉拉。
经过来来回回的好几番拼杀,战斗的焦点逐渐从桥头岸边向龙松公路转移。
陈怀远在指挥部来回走了一会儿,实在按耐不住,这便揣了枪奔去火线。梁冬哥知道陈怀远这是按耐不住热血要去“深入前线指挥战斗”,于是一把扯过挂在一边的步枪和弹匣背上,追着陈怀远出去了。不过他还是对陈怀远准备“三个团吃下日军整个大队”的大胃口有些信心不足。
梁冬哥的担心也并非杞人忧天。事实上,胡滔再三叮嘱过,但刘封晔在这方面仍然经验不足。正面对敌问题还不大,可对于边边撤就显得不甚熟练。虽然在十四团的带动下顺利完成陈怀远布置的任务,但二十八团在后撤过程中给日军造成的有生力量的击远远于预期,而自身的损失却不比十四团少多少。以至于十四团、二十八团和二十七团在龙松公路的隘口对日军进行合围时,险些被这块比想象中大的硬骨头啃蹦了牙。
陈怀远趴在临时指挥处旁的岩石后,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川”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定决心。
“置骑,叫大家放开手脚。咱不等八十九师了!”
“可师座,光凭我们……”
“什么话!这种时候我要爱惜羽翼,我还跑来带你们?”陈怀远把望远镜递给李驿,指着不远处的日军“看到没?已经有鬼子发觉不对。中间那圈被重重保护的军官,现在想逃了。”
李驿不信,拿过望远镜要查看。
陈怀远不耐,翻身跳出了掩体往山下冲。梁冬哥一把扯了李驿的望远镜,然后头也不回地紧跟着陈怀远已经去了。
李驿被梁冬哥扯得一个趔趄,见陈怀远下去了,忙指示部队发起总攻。
战场中心喊杀声振聋发聩,子弹飞蝗般掠过空气扑向目标。
被切断了后路的日军原先并不以为意,以为东岸的守军不多,等扑杀完这股中国军队,控制了东岸的工事,再拉起座桥也不是难事。可此时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被三倍的敌方兵力围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定的混乱。然后他们很快就被发起冲锋的中国士兵冲散,无法相互支援。
敌我阵线犬牙交错,战斗进入了短兵相接的白热化阶段。像胡滔这种重武勇轻谋略的人,彭立坤是拉都拉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掳袖子下场和鬼子近了身。
如果是传统的火力战,不过还能跑。但此时已经短兵相接,你就是想撤都没法撤,双方都杀红了眼。到了这种地步,就是一方全灭,另一方也要七死八伤损失惨重。陈怀远下令不等八十九师的时候,自己也是肉痛。但战机可贵,稍纵即逝,他也只能咬牙拼了。此时不下手,这次合围就很有可能被日军突破。这可是整整一个大队的日寇啊!这要是在山头据点上,就是派他三五个师他三五个星期都未必搞得定。
陈怀远穿梭在枪林弹雨中专注地寻找自己的目标,而梁冬哥则紧紧护卫在他身边。
密集的枪声开始渐渐减弱。
这次双方的火力似乎都不怎么充足。待战场上的枪声显得极为有限的时候,胡滔身先士卒,拔出背上背着的大刀,挥舞着带领战士们再次进行白刃肉搏式的冲锋。
陈梁二人又一次卧倒。
一颗手榴弹就在他们不远处炸开。
陈怀远避过去以后马上爬起来朝那个扔手榴弹的鬼子喂了两枪。
梁冬哥被爆炸的榴弹炸得脑袋嗡了一下,抬头瞥见有人正朝陈怀远举枪,忙拽着陈怀远在地上滚了半米。
陈怀远回过神,扶住梁冬哥,给那在他背后放枪的人补了颗子弹。
梁冬哥不等缓过气来,连拉带拽地扯着陈怀远躲进了路边一颗粗壮的树干后——他们两人长驱直入的,已经被日本军官注意到。
林子里也有人,但起码有树木遮掩,不像外面路上那样各个方向全然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
陈怀远眼尖,毙了不远处准备放冷枪的鬼子,拉着梁冬哥又换到一处岩石后。他看到梁冬哥右手臂上冒着血,心疼道:“还有力气吗?”
梁冬哥喘着气:“有。”
“能吗?”
“四颗。右手不行。”
“弹匣呢?”
“就枪里剩四颗。”
“步枪扔了?”
“没子弹,扔了。”
“……我还有三颗。”
陈怀远抱紧了梁冬哥,在他耳边道:“看到我身后那个军官没?”
梁冬哥抬眼,视线从陈怀远的脸边越过,在百米开外看到了一个被日本士兵环卫的军官模样的人。难怪陈怀远不要命似地往这边冲,原是为了擒贼先擒王。
“记着,我们一共只有七枪的机会。”陈怀远抵着梁冬哥的额头,郑重嘱咐。
梁冬哥自负地笑了:“够我再挣一枚宝鼎了。”
“臭子,别想独吞!”
梁冬哥刚想回侃,便被陈怀远摁了后脑勺狠狠地吻住。
口鼻间充斥的是血和泥土的腥气,还夹杂着汗水与硫磺的味道。梁冬哥眯了一下眼,然后一把推开陈怀远,转身冲出了树林。
陈怀远忙不迭地追上去,却一主一从跟原先调了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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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日军方面,一个大队相当于国军一个团,一个联队相当于国军一个师,一个师团相当于国军一个军。预五师的人事结构我在第六十三章的附录里列出来过(我知道我很龟毛=-=)
别怪我为毛卡在这里了,我是真的不会写动作戏和战争场面啊啊啊啊挠头。刚搞到几个TXT,好好钻研去,先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