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国殇墓园
因为工事的坚固和防御的完善,而先取松山的作战计划又以失败告终,使得远征军对腾冲和松山的克复,是实实在在用战士的性命填出来的。
克复后的腾冲,城里已经是一片废墟,满目疮痍。有人甚至形容其“无一叶不烧焦弹穿,无一屋能遮风避雨”。松山上更是草掩残肢,藤缠忠骨,尸横遍野令人目不忍视。
这些人,最后都长眠于来凤山下、叠水河畔的墓园,是名国殇,典出楚辞。
梁冬哥站在正上香献花的陈怀远身后,看着一排排石碑一个个名字,耳边的枪炮声和喊杀声萦绕不去。
泪湿眼眶,模糊了视野,墓碑一块块的排列整齐,远远看去,像极了整装待发的军队。仿佛就差一声高呼,一阵号角,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呼号着前赴后继奋勇杀敌。
不久前的战事再度在梁冬哥的脑海中浮现。
其中一个画面是当时日寇反扑情况危急,陈怀远不顾劝亲自下到先锋团指挥作战,并且下了死令:凡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梁冬哥被陈怀远安排着,第一次进入督战队,第一手里拿着的武器却不为杀敌。
他还记得那时候正在发起一次冲锋,枪林弹雨中一个战士被敌人的手雷投中,炸得血肉横飞只留下一条腿的下半截,一边的一个战友见了,停下冲锋,扭头跑到那截腿边上,傻傻地盯看了一会儿,猛地跪下,膝盖戳在泥地里,抬头向天哭嚎。
身边督战队的人正要朝他开枪,梁冬哥抬手拦了下来,随即便见那个战士捡起那截残肢塞进怀里,从地里爬起来,端起枪嗷嗷叫着冲向敌军。
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个战士叫什么名字,是否还活着。
给六十二师,也就是原预五师的那些老部下们致过意后,陈怀远戴回军帽,拉起梁冬哥的手,领着他慢慢地走在墓园的草坡上。
“预五师刚过江没多久,他胡龙行还奉命在对岸护送戴海红的遗体回国,没曾想海红葬下了没两年,龙行也没了。他倒是跟维均要好得很,当年同吃同住,如今连走都是一起走的,也不枉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却是置骑可惜,没能多熬上一日,看不到腾冲光复了。”陈怀远喃喃自语,有些伤感和慨叹,“终有一天,我累了,也要下去和他们作伴。”
梁冬哥本还沉浸在悲痛中,听陈怀远这么,忙回过神反握住他的手:“即便如此,也不能白白比别人多活着。到时候若真在地下相见,总得报出些好消息才对得住他们。”
陈怀远停住脚步,手上一拽,把人拉近些,安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梁冬哥知道陈怀远这几年起起落落的心里头郁闷。再加上这次胡滔李驿接连牺牲,六十二师人都没了,上面传话春被撤销番号,前不久在后方传来豫湘桂大溃退的消息时,又听吕方丹在带领部队撤出桂林向西突围时殉国,陈怀远的心里就更苦了。就怕他一个想不开……
“别老想着怎么安慰我。我怎么着也是了二十年的仗,什么场面没见过?倒是你自己,你看你,眼睛都红成兔子了。”陈怀远不无心疼地轻拍两下梁冬哥的脸颊。
梁冬哥吸了吸鼻子,勉强扯开一丝笑意。
是啊,从二四年起到现在,陈怀远这身戎装穿了二十年。当年一群二十来岁年少热血白天一个教室上课晚上一个通铺睡觉的同学,就那么一个个地死在战场上,也没见他想不开的,如今就更不用担心了。这是大概是作为一个军人的坚强和悲哀吧。
墓园还未修好,陆陆续续的还有牺牲将士的骨灰在这里落葬。工匠们叮叮咚咚地在石头上刻划出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随着腾冲、龙陵、松山的相继光复,敌寇的残余部队退到了滇缅边境芒市畹町的三台山、回龙山一代。
畹町位于中缅边境,一九三八年滇缅公路通车后,畹町成为了公路在中方一侧的终点。在滇缅公路成为国际反法西斯阵营援助中国战略物资的唯一陆上通道后,大量的援华物资通过缅甸的仰光,到达腊戍,又通过畹町进入中国,数万中国军队从畹町出境远征抗日。畹町便从一个边陲驿道,一跃成为中美英三国盟军的大本营和物资集散地。
要取得滇西反攻的最后胜利必须光复畹町。回龙山则是畹町的门户,所以,夺取回龙山成了个关键所在。
“残兵败寇,苟延残喘,落叶只待秋风扫,不足为虑。”陈怀远在跟梁冬哥起这件事的时候,基本上是把这事归类为“扫战场”,并没有放在心上。不只陈怀远,很多人都没放在心上。
可是别忘了,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日本法西斯气数已尽的时候,在远征军反攻滇西的同时,在华南,在豫湘桂,在民族英雄蒋中正②的带领下,国军损兵六十余万人,丧失国土二十余万平方公里,丢掉城市一百四十六座,失去空军基地七个、飞机场三十六个,让日寇通了从华北到华南以至印度支那的通道,使两千万同胞处于日军蹂躏之下!
回龙山上这点所谓的“残兵败寇”,让担任围攻回龙山任务的第十集团军第二○○师和第九师,在盟军飞机掩护下,合师围攻十余天,伤亡过半,都未能攻下。
黄达一拍脑袋:“这事还得找陈怀远。”
卫立煌莫名:“那就让他上啊。宋颖全被撤了职,陈怀远现在是你的手下,你跟我扭扭捏捏干什么?”
黄达因为当年的兰封之失,一直被丢在一边坐冷板凳。但他对蒋介石非常忠心,有特别听话,蒋介石待他也自然亲厚。冷板凳是必须要坐的,否则跟天下人交代不过去,但这个冷板凳要怎么做,那又是蒋介石了算。所以黄达总是挂着高高的虚职,处在实际上掌握不了多少兵权,但又是个随时能插队接管别人兵权的这么一个位置。
黄达之前虽然挂名是个司令,但却是个副的,实际上能指挥的就是第十集团军下面的一个军,且这个军名下只有一个新编师。
四四年九月,因为宋颖全向蒋介石发送龙陵捷报却事后发现还有大量余敌,被判谎报军情,撤职去后方受训。黄达就接过了他手中的指挥权,接管了整个第十集团军
黄达一听这话,就开始磨叽了:“长官,这可不是宋颖全的问题。您想啊,当初是他提出的先龙陵,大家也都同意。结果潘成翊抢攻松山,搅乱了整个作战节奏……您也知道陈怀远那驴脾气,跟委座都敢嚷嚷,我就怕他还在为这事生气,不肯出来。”
“潘成翊不已经给撤职去长官部当参谋去了么?现在他陈怀远才是八十五军的军长。八十五军是你第十集团军的主力部队,既然第二百师和第九师都么没办法,那就该他出来嘛!”
“话是这么没错,陈怀远也不是不肯负责的人,可……”黄达决定得罪一把上司,否则他夹在中间简直里外不是人了,“卫长官,之前可是您给潘成翊放的行,也是您让陈怀远回师先救松山,白了,我担心他跟您怄气。就是我去请他,也请不动啊。”
卫立煌沉吟一声,抬头对黄达:“这样,你让陈怀远过来一趟长官部,有什么意见,我跟他谈。”
卫立煌清楚,自己之前在指挥上犯了一些错误,陈怀远对他有意见也属正常——这次滇西反攻这么下来,对他有意见的人多了去了。那些美国人不,就是何绍弥,借口“战损过重”,现在也是死活都指挥不动了。第二十一集团军这次损失惨重,连六十二师的师长这种级别的军官都殉国了,现在基本指望不上。而且听贺敬章漏的口风,军政部是准备把二十一集团军撤编,跟另外两个军合编成陆军司令部的直辖部队。
当天下午,陈怀远就被黄达叫到远征军司令长官部。
陈怀远本是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准备听卫立煌的“官样文章”,但随着卫立煌探花内容的深入,也渐渐端正起态度。
“……有些东西,你是还没接触到。我跟你直了吧,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份原始作战计划,是长官部和美国陆军作战参谋团制定的,就是将我军分成两部,一部佯攻松山、龙陵,另一部主力进攻腾冲。但是,就在我们准备渡江的时候,盟军派人送来一份缴获的紧急情报显示,日军将第五十六师团的主力全部集中在腾冲高黎贡山一线。”卫立煌耐心地跟陈怀远解释,“你应该明白,日军的这项部署,是多么具有针对性。你还记得当初那份你们部队缴获的日军作战计划吧?上面显示的日军兵力部署并不是这样。”
会客厅里忽然陷入一阵可怖的沉默。
陈怀远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泄密了?!”
卫立煌点点头:“当时我是真生气啊……但是生气又有什么用呢?只能紧急召集开会,召集大家尽快商量出个办法。”
陈怀远挑眉:“那陈赐,陈总长那份反攻松山的计划是怎么回事?”
卫立煌顿时笑了:“陈在峰,别人可能不理解,你怎么会不理解?”
卫立煌无论是跟陈赐休,还是跟贺敬章,都有很深的矛盾,跟蒋介石的关系也是合则来不合则去。军中关于他和共产党那些眉来眼去不清不楚的关系的谣言更是尘嚣直上,一直没有停歇过。于是,他便成了蒋介石心头的一根刺。拔了吧,没人能代替他,不拔把,又总隐隐作痛心中不安,生怕哪天他一觉醒来,他卫立煌手下的国军都改姓共了。比起卫立煌,陈怀远毕竟资历还浅,但他跟陈赐休不对盘又不肯被贺敬章拉拢,这点上,也确实跟卫立煌有几分相似。
陈怀远知道这个话题不能深究,否则就要越线了。他转而问:“卫长官放潘成翊攻松山,是因为新的作战计划也泄密了?”
卫立煌摇头:“不,你的作战计划很好,也没有泄密。我必须承认自己在指挥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混乱,我不会拿泄密的事给自己的失误找借口。”
本来军中要求强攻松山的声音一直很强烈,陈赐休为迎合蒋的喜好,也是强攻松山的坚决拥护者。但强攻松山不现实,遭到了绝大多数将领的反对。陈赐休自然无话可,但卫立煌也陷入“腾冲好还是松山好”的两难抉择之中。而此时陈怀远提出的越过松山先龙陵的计划,不仅解了卫立煌困境,也确实是个釜底抽薪的好战术。
正因为如此,卫立煌这个一直受中央军排挤的人,才会对陈怀远这个嫡系的印象如此之好,如今得知他对自己有意见还还特地找他来谈话。
陈怀远被卫立煌一通顺毛,心中再无芥蒂,便一口答应去回龙山。但陈怀远到底是被弄怕了,趁机向卫立煌提了两个要求:“我可以立下军令状,三天拿下回龙山!但我也有要求,一要求指挥作战不得受人干扰,二要求战后把预五师的余部收编到我的八十五军里来。”
卫立煌满口答应。
“……那泄密的事怎么样了?”
“放心,是重庆那边出的问题,人已经抓住了。”
陈怀远这才放心。
等陈怀远回去把这事给梁冬哥,只听梁冬哥冷哼一声:“重庆没问题了,八十五军里可有问题着呢!”
“怎么了?”
“黄司令那天来,当初是潘成翊用‘松山上只有八百人’这个消息,动了卫长官让他去抢攻松山。军座以为,潘成翊那消息是哪儿来的?”
“你发现潘成翊身边的人有什么问题了?”
“没什么,军座只管专心回龙山。这事,我知道怎么处理!”梁冬哥得咬牙切齿的。
陈怀远皱眉:“梁秘书,别任性!”
梁冬哥把嘴一抿,犟道:“军座,就让我任性一回吧。我保证人赃并获干净利落,绝不影响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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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九歌·国殇》
②民族英雄常凯申(NationalHerogKai-shek)神马的……我上个礼拜在我们学校的中国啥啥研究中心看到了一本43年出版的关于抗战时期中国国情的书。书的名字没记住,就对着那张光头照片和“NationalHero”囧了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