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千机坊坊主
看萧潆表情似是要吃人一般,段尘笑了笑,松开她,转头看向刘逍。
“这位是刘逍。在我心中,这天下才若一石,刘逍便独得五斗,天下才子共分余下五斗。”段尘语调不疾不徐,缓缓开口,“远庙堂却诸事具悉,离江湖却耳目甚广。”
段尘微眯双眸:“可偏偏屈才当个散人。”
刘逍抬眸无奈笑着:“这般虚抬我,怕是又有事来求我。”
段尘一挑眉:“聪明。”
刘逍笑而不语,伸拿过莲蓬:“若是朝政之事,我一向不愿参与。”
段尘点头,凝眸看着刘逍,里把玩着折扇:“你盘下茵庄后这莲湖,恐怕不只是为了偷闲。这地儿偏僻又不吉利,好就好在隐蔽,而且你也为那些百姓可怜不是?”
茵庄百姓平白蒙受无妄之灾,着实令人痛心。
刘逍不予置否,微微一笑,一粒粒将那莲子剥到瓷碟里。
除却刘逍剥莲子那细微的声响,整个木屋安静得过分。
段尘很清楚,刘逍耳目这般广,又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不会平白盘下这么个地儿,这隐蔽的地方只怕是另有乾坤。
“吧,皇上让你调查什么事了。”刘逍忽而开口,面无波澜。
段尘放下茶盏,看来他进宫面圣之事刘逍早已知晓。
“先皇。”段尘指轻敲两下桌案,压低了声音,“杜佑宁。”
刘逍微微蹙眉。
段尘声色略沉,一脸凝重:“能从夺嫡这般凶险的战役中获胜,杜佑宁的腕和心思绝对不会弱。何况杜佑宁对权柄的渴求从其余三位殿下的下场就能看出,他是个狠戾之人。”
顿了顿,段尘继续道:“杜佑宁登基不过三年就突然大病一场,沉溺道家仙术,旋即将权柄委于林丞相。试问他怎么肯?一年后杜佑宁便撒人寰,总共在位不过四年。他身体一向硬朗,又惧皇子夺位而紧攥权力,你不觉得这前后太过反常吗?”
刘逍垂眸不语,不一会儿,他面前的瓷碟就积了许多莲子。
刘逍:“论起心思狠毒,腕决厉,杜佑宁倒是有个好帮,一步步助他谋划。”
段尘微眯双眸,刘逍指的是太后林斐柔。
的确,这也是一般人最容易想到的,也是杜宸最怀疑的,毕竟杜佑宁最后是将权柄委托给了林家。
可就是因为看似简单,调查起来才蹊跷极了。
段尘蹙眉,看似并不能赞同刘逍的法:“太后不必如此,当时的林世翰已是丞相,就算弑君他也不会得到比丞相再高的地位。”
刘逍面色平和,徐徐开口:“杜佑宁心狠,最擅处置功高盖主之人,哪有皇帝杜宸好掌控。”
段尘不语,神情凝重。
刘逍暗指,杜佑宁骤然驾崩是太后林斐柔的阴谋。
不!
这不是段尘想从刘逍嘴里听见的话。
段尘起初也是持着对太后的怀疑调查此案,可渐渐他却发现身陷桎梏,仿佛了一个死胡同。
因此他认定,杜佑宁之死绝对不一般。
段尘目光紧盯刘逍,声音带着些许急切:“可杜佑宁避政修仙的那一年,他已因一些缘由明令不见太后林斐柔,就连最后病的那几日,侍奉在榻的也不是太后。”
“而是长公主杜嘉霓。”
段尘一字一句,眸光深邃。他清楚看到刘逍剥莲子的动作一滞,眉头一紧。
“阿潆,你先出去吧。”段尘仍死盯着刘逍,幽幽开口。
萧潆松开茶盏,点了点头离开木屋。
屋里的气氛太过不同寻常,萧潆就算听的云里雾里,也察觉到了这股压抑的氛围。
刘逍忽而一笑,仍旧一脸淡然,仿若刚才的紧张只是段尘的幻觉。
“所以你到底想问什么。”刘逍浅笑开口。
“想听你一句推心置腹的真话。”段尘面色凝重,“你的真实怀疑。”
“我过了。”刘逍迎上段尘目光,面不改色,“获利最大的是谁,谁便最有可能。”
段尘垂眼笑了笑。
“我并非将矛头指向公主,毕竟她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段尘缓缓开口,他知道刘逍在避讳什么,“怀疑,我只是怀疑。除了北朔一党、帝党、后党,你会不会在咱们未察觉的角落,还有一党筹谋帝业。利用了公主侍疾那段时间,施了些段。”
刘逍执起茶盏,合眼嗅着茶香:“你来问我,那定是有了些蛛丝马迹令你怀疑。”
“你没否认,我便当你也怀疑了。”段尘往椅后一靠,“你今日话得格外少。”
刘逍笑而不语。
段尘甩开折扇亦是一笑:“是我的错,挑了个最没头绪的麻烦来烦你。那换一个吧。”
刘逍看了眼屋外坐在湖边的萧潆,拎着茶盏扬了扬下巴:“腐神散的事,萧姑娘还不知道吧。”
“嗯。”
刘逍叹了口气:“从萧怀民特意送走萧姑娘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腐神散绝对与她有关。魂月教不归教主都没有头绪的毒药,除了毒宗本人,怕是无人能解了。段尘,试问萧怀民一普普通通的都尉,是怎么得到腐神散解药的?”
香炉里青烟袅袅,渐渐散了痕迹。
段尘沉吟着开口:“师傅当年在北朔中的杜仪风那一箭,真是太过蹊跷。杜仪风已死,他如何未卜先知于箭头涂毒已不可知,但师傅中毒之事绝不简单。”
边着,段尘边看向屋外垫脚够着棠叶的萧潆:“你的千坊呢,也查不着吗?”
刘逍耸肩一笑:“千坊做的是开门生意,许是你要的消息非金钱所能交换。”
千坊,华国仅次于影门的第二大情报组织。与影门不同的是,情报密闻于影门是私有把柄,隐秘且不为盈利。而千坊的消息却是待价而沽,可买可求。
而刘逍,除了是公主驸马外,另一层身份便是千坊坊主。
千坊原为渝国亡国女官秦坠欢所创,秦坠欢借助华国四十八家妓馆、乐坊所铺展的人际,逐渐形成特有的消息圈。
而刘逍生母便是秦坠欢视为亲女的养女。熟料刘逍生母为情逃往山村,最后却含恨而终。秦坠欢也在挣扎中逐渐看破一切,朝代更迭乃世间必然,生灵不该为人的野心而陪葬,遂放下复国仇怨,暗中将千房交予刘逍,自己出家于南安寺。
刘逍无心党争,亦无意于江湖,遂斩断千坊利益链,使之成为一单纯的消息铺子。
而这些,是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
包括长公主杜嘉霓。
段尘眸光暗了暗:“自毒宗西去,腐神散于江湖上失传已久,遑论它的解药了。若能知道杜仪风从哪得到的腐神散,许就能有头绪。”
刘逍点头,拨弄着炉内的香灰,眸光澹然清明:“你放心,千坊这边一有消息,我就马上通知你。萧姑娘这边你最好继续瞒着,知道越多背负的也就越多。”
段尘接过茶盏,目色略凝重,看着盏中起伏的细叶。
“朝堂局势你也看出来了,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实则暗中较量。工部和礼部官员接连被罢黜,北朔王谋反只不过是个前奏,真正的动荡在后边。”段尘忽而开口,“你真能一直保持中立?”
刘逍语气淡淡,面色平和:“千方一向不涉党争,一个不贪心却自私的构,无论哪朝都能存活。”
千坊不贪心,它从没想获得更高的权力与地位,只挣些消息传递的银钱。它也最自私,但求自保,绝不站队。
段尘不置可否一笑,凝眸看向刘逍:“千坊可以保持中立,但你不行。因为你是驸马。”
段尘的意思,是暗指杜嘉霓会参与党争。
刘逍明显滤茶的一顿,旋即继续垂眸看着茶汤:“嘉霓只是一公主,这些事她没必要插,公主府只要安安稳稳不发一语就好。”
段尘微眯双眸,唇角轻笑:“长公主志比天高,又一向关心国政民生,若要让公主静下心,那便要你多费心了。”
刘逍目无波澜,倒茶的却有些僵硬,微不可察:“我会阻止,而且嘉霓也不会趟这趟浑水。”
段尘往后一靠转了转肩颈,语气颇有些慵懒,挑眉笑着:“你不会就不会喽。”
刘逍微愣,还欲再,刚刚抬起就看见段尘一溜烟跑了出去。
“段”刘逍嘴角抽了抽,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段尘想聊时就缠着自己,不想问了就跑,也忒不讲究了。
屋旁几树海棠莹白如雪,萧潆靠在树下渐渐有了困意,一不留神就打起了盹儿。
忽然,萧潆从浅梦中惊醒,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聊完了?”
萧潆整个人懒洋洋的,眯着眼笑看着段尘,日光透过叶隙洒在她身上一片暖意。
段尘拉着萧潆坐到她旁边:“晚上就在刘兄这里吃点儿,他虽不是什么庖屋大家,但总不会把厨房烧了。”
“嘶~!”萧潆挣开段尘的,斜眼白着他,“我烧了厨房那事还能不能过去了。”
“能能能。”段尘连连点头,不禁发笑。
已是酉时,流云西去,夕阳似锦,炊烟袅袅迷离。
萧潆抱膝坐在湖岸,流萤出林,明湖莹然一碧,偶有一阵风来也不再如白日里那般闷热。
萧潆回头看了眼木屋,摇头“啧”了一声。
自己在这儿吹着风,看着景,还往嘴里送着段尘刚刚切好的一碟桃子。而两个男人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做着饭。
阿尘真是宜室宜家。
萧潆一边感慨着,一边吃着桃子,满眼欣慰,就是不见她有半分不好意思。
段尘将探着的头从窗边儿收回来,接过刘逍递过来的陶盘。
刘逍抬眼看了眼段尘,笑着摇头叹气:“你是怕萧姑娘毁了我屋子,其实根本就是愿惯着她,要不是托萧姑娘的福,我何德何能今生有幸看到咱们段大阁主下厨。”
段尘瞅了眼外边案上一壶莲子羹,唇角弧度平添几分不明意味:“你惯着你府上那位,我惯我的,谁也别谁。”
刘逍亲力亲为剥了一下午莲子,好不容易熬好了羹汤,却连碰都不让段尘碰一下,段尘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给谁的。
见刘逍垂眼避着话题,段尘更来了兴致,不依不饶:“你们成亲也有四五年了,有什么不能的,还借莲子羹表什么心意。”
莲子有心,暗表爱慕。
刘逍这碗莲子羹,段尘自认是无福消受。
“没有。”刘逍颇为无奈放下菜,转身看着段尘,耳根却微微泛红,“只是嘉霓这几日睡不安稳,总生梦魇,我才试着做做莲子羹助她静心安眠。”
段尘点头,却是一脸你的都对,但我就是不信的表情。
刘逍懒得争辩,又转过了身。
段尘切菜的一顿,忽而想到什么,正色看向刘逍:“刘逍,你于我不仅是朋友,更是知己,你不愿涉身朝政,我也乐得见你逍遥快活。只是无论如何,都别忘了你我当年煮茶畅谈的初心。”
刘逍眸光暗了暗:“自然。我所推崇的始终是君舟民水,革新军政,还大华一片褪弃奢靡享乐之风的新生。你纵然苦心经营是为了窥星阁,但我能感觉到,这条路的终点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段尘继续垂眸切着菜,气氛陡然凝重,屋内寂静只有刀俎碰撞之声。
段尘沉吟着开口:“升平之世的路有很多条,我选的这条格外自私,可我偏偏不后悔。”
“自私正常,你我皆是凡人。”刘逍轻笑一声,摇摇头,“你为窥星阁谋划,我为自身避险,哪条路都少不了算计,可好在你我的敌人正是百姓的敌人,你我求的安稳正是圣主能给的安稳,中途求点儿私利,虽不高尚却也不龌龊。”
在反对林氏专权这一点,段尘和刘逍始终一致。
段尘目色略沉,看向刘逍:“但愿你我永不会有刀剑相向之日。”
刘逍微微昂首,眸光清澈:“也愿你终能全身而退,愿我始终置身事外。”
段尘浅笑。
江湖棋子一旦落到朝廷这盘棋上,不留下痕迹怕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