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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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亨九年。

    三月长安,春意渐浓。

    和风煦暖,缓带轻裘。

    一排马车停在靖国公府门前,为首的一辆包裹着纯白的锦绣帷幔,车上悬着宋家的徽记。

    红叶掀起车帘,扶着马车中的少女下了车。

    少女身着一件月白长裙,外套一件宽大的湖蓝色纱衣,绾了个简单的飞仙髻,肌肤赛雪,眉眼如画,甚是灵动可人。

    终于踩到踏实的地面,宋星河长舒了一口气。

    从北荆州到长安几百里,虽然走的是官道,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比起骑马更吃不消。

    半年未归,国公府周遭除了撤去的重重挽联、挽幛,一切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

    为亡母扶灵,归葬宋家北荆祖墓,一应礼节俱毕,恍然已过半载。

    再回长安,当日的倾盆大雨早已停歇。杨柳依依,扫尽了一城的寂寥萧瑟。

    国公府总管宋明,领着府上几个管事及各房妈妈、仆婢分列在门前迎候。

    “姐,一路风尘,辛苦了。”宋明赶忙上前躬身行礼。

    “明叔好!”

    星河冲他点点头,左右扫了一眼,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她似是随意地问道:“赵姨娘呢?”

    “夫赵姨娘,她带赵副总管和二姐去城郊田庄巡视了。”宋明磕磕巴巴地答道。

    他今年不过五十岁,已是白发苍苍。半年未见,又比之前老态了几分。

    星河闻言,轻轻哂笑道:“姨娘这是已经开始做当家主母了。”

    宋明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窘态,“姐为夫人扶灵南下后,姨娘便不时的唤后院各房妈妈、仆婢去训话,对掌事妈妈也重新安排。再后来,各管事也被叫到西园对账、回事,巡视产业、田庄这样的事情她也渐渐上此事,老爷不置可否,我一个下人也不敢推阻。”

    “一路颠簸我也乏了,先回去休整一下。其他的事情,等父亲下朝回来再吧。”

    星河完便踏上石阶,领了随行仆婢往朱漆的大门里进。

    宋明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道:“姐,赵姨娘命人收拾了北边侧园的暖阁,请姐移居那边。她夫人仙去,怕您再住在东园会睹物思人,伤了身体。侧园虽然了些但景致却更好”

    星河脚步停了停,并未多加理会,踏进府门便径自往东园走去,随行众人紧随其后。

    宋明见状,也赶紧领人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各处洒扫、杂役的仆婢见了嫡姐,纷纷停下恭敬地行礼。

    穿过中庭长道,踏过绿草茵茵的中院,转过红梅初绽的回廊,星河停步在东园院门外。

    通往内院的大门紧闭着,门上落着一把冰冷的铁锁。

    一个粗布衣裳的老妈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利落地掏出钥匙开了锁。

    星河的贴身侍女红叶和绿芜,一左一右上前推开了院门。

    园中道上满是未清理的落叶,庭中杂草横生。莲池水源干涸,只留下残荷枯叶。一片破败荒芜,与院外的春色格格不入。

    星河一步步踏进园子,走到西墙边花架前。长期未经修剪的蔷薇,仍是茂然满架,已经吐露新翠。

    未多耽搁,她转身步入正堂。

    雕梁画栋未改,房中陈设已空。

    堂上满是积尘,帷幔上夹杂着层层蛛。

    短短半年,国公府女主人的所居,竟然荒废至此。

    星河心中有些酸楚,面上却愈加平静。

    她环顾四周,出声问道:“现在谁是掌管内务的妈妈?”

    宋明垂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一会,一个身材肥硕的老妈子挤了进来,草草行了个礼,一脸春风得意地:“禀姐,老身李妈妈。夫人命我掌管内院大事务。”

    星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陡然厉声喝问道:“夫人?哪门子的夫人?!”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巴掌,干脆地落在李妈妈的脸上。

    李妈妈捂着脸,指着绿芜惊声叫嚷道:“你这个丫头,是什么玩意,竟然敢打我!”

    紧接着,红叶自后利索的一脚。

    李妈妈腿弯一麻,直接跪倒在星河面前。

    她跪在地上,一时无力起身,急得扭头对身后的仆婢们大喊:“反了反了,两个丫头欺负到我头上了!你们赶紧上来,给我拿住她们!”

    李妈妈是去年春天入府的,分配在赵姨娘房里伺候,胆子大、脾气烈、性格又彪悍,很得赵姨娘赏识,很快从洒扫妈子擢拔成了房中管事妈妈。这半年里又步步高升,成了管理府中内务的掌事妈妈。

    平步青云自然眼高于顶、不可一世,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连总管都要让她几分。今日,却被两个侍女给打了,一时又气又恼,哪里肯罢休,拿出一股泼辣劲就要闹。

    她这一声令下,后边一众仆婢却纷纷后退,无一人敢应声。

    星河缓缓踱了几步,从腰间取下一枚精巧的玉印,执在掌中。

    “这枚印鉴,是靖国公府当家掌事的凭证,由府中女主人代代相传。从我太祖母传到祖母,祖母又传给我母亲。”

    她锐利的目光,慢慢扫过堂下众人,一字一句地道:“我的太祖母是先皇长姑母!祖母是赵国公亲妹!母亲是大齐宫家嫡女!今日这枚印鉴就在我中她赵姨娘,区区一个侍妾!就算我双奉上,她接的起吗?!”

    一言尽,内堂、园中几十个仆婢、杂役纷纷跪倒成一片。

    星河绣着云纹的素鞋,踩在李妈妈的背上。

    “看你这,在府里的日子过得想必不错既然掌管内务,更要认清楚主人!主人房中的东西籍册上都有数,我给你半日时间,全数安置归位。里里外外,要和我走时不差分毫!每少一样,你便留下一根指头。你这脚脚,要剩下点什么,自己好好算清楚吧。”

    *******

    李妈妈坐在地上,搓着生疼的指,望着大姐前呼后拥离去的背影,愣了半晌。

    她平日里眼里只有姨娘,又见庶姐月怡娴静少言,竟不知道嫡姐是这样泼辣的脾性。

    见大姐带人走远了,李妈妈下几个丫头赶紧拥上来,七八脚地搀扶她。

    她顺给了面前的丫头一个耳光,大声骂道:“死丫头!还在这做什么?赶紧去找籍册!”

    又指着另一个丫头骂道:“都是死人么?快把杂役们都叫来,里里外外给我打扫干净。留下一丁点灰尘,我剥了你们的皮!”

    李妈妈虽鲁莽,人却还不笨。

    整个上午,她片刻不歇,带着丫头们忙里忙外。又按照籍册记录,把送去西园的珍玩、摆件一一取回,把已经搬到侧园暖阁的姐起居物品,全数运回,安放归位。

    做这一切,倒不是她真的怕了这嫡姐。

    只是她做的越周全,赵姨娘知道时便越是羞愤。若能激得姨娘出,收拾收拾这个蛮横的大姐自然最好。即便是大姐更胜一筹,眼下自己卖力一些,表了忠心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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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了午膳,红叶、绿芜便领了随行仆婢,回东园打理起居杂务。

    星河遣散众人,独留宋明在厅中饮茶叙话。

    时过正午,星河轻轻啜了一口清茶,摇头苦笑道:“看来父亲是去太学讲经了。一晃半年未见我这个亲生女儿,竟连那些学子都比不上。”

    宋明恭敬地:“老爷自然是疼爱姐的,只是这些年疏远了些。”

    “明叔,母亲临终前命我掌家,父亲是知道的。你只管通知各位管事,明日一早入府对账。再让人把国公府和将军府近半年的账册,全数送到东园书房去吧。”

    星河的语气不容分辩,宋明连连点头答应。

    “姐,有件事人不得不。”

    宋明忽然起身,长揖行礼,跪倒在堂上,“人虽还挂着总管之名,可副总管赵明城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跟我回过事了。半年来,各处的管事,也都是向赵姨娘禀事的。”

    星河面色一凝,“赵副总管?掌管府上产业经营的副总管。”

    “一年多前夫人病情加重,无法主持家事。赵姨娘和赵副总管逐步掌事,也是老爷默许,我只得全力配合。如今这个总管之位,被赵明城取而代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年前?”星河低声沉吟。

    那正是母亲病危,父亲急召她回府的时间。

    十年前,国公府文会宴上佛谶一案,搅起了意想不到的轩然大波。

    宋家、宫家,大魏、大齐,几大家族、几国朝堂,你争我斗,多番博弈,终以哥哥宋临川被逐出家门而收场。

    自那时起,母亲心有郁结,更是一病不起。

    哥哥被族谱除名,自己便成了靖国公府唯一的嫡女,也是洛阳宫家长房唯一的嫡亲血脉。两家立约共同教导,每半年自长安、洛阳两地轮转一次。

    洛阳宫家与其他财阀世家颇有不同,庞大的家族虽围绕一支主脉,却极注重扶持旁系,也不避讳与南北各国世家大族通婚。因此人脉广阔,商路通达,即便北方魏、齐对峙,南方梁国战乱,宫家依然维持着通达的商贸。

    外祖父宫泽身为宫家家主,德高望重,各国君主、各方势力都有心拉拢。

    十年前,他倾家族之力,却没有保住外孙宋临川,一直耿耿于怀。自那以后,他闭门谢客,用大把时间来教养她这个外孙女。

    此间,外祖父与宋家置气,常常多留她一年半载。细算下来,她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倒不多。

    宋、宫两家关系每况愈下,母亲在宋家的处境越发尴尬。私下却常与她,自己远嫁未能尽孝,有女儿代她陪伴父母是她的大幸。

    午夜梦回,星河时常感到庆幸。在母亲最后的半年里,自己能每天陪伴在她身边,与她谈经论道,跟她学针织女红,一起写字作画,度过了母女二人最亲近的一段时光。

    她更深知,母亲生命最后的时刻,最放不下的便是哥哥宋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