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个小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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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他。

    那个孩。

    无论是被人架在烧火架上烧死, 还是被人推入悬崖摔死,又或者是扔进食肉猛兽经常出入的深山老林里……他都能一次又一次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伤害他的人类面前。

    实话,挺笨的。

    这是拓真跟了他许久, 见过他无数次死亡、复活然后又死亡之后的评价。

    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被人喊喊杀的怪物,为什么还要试图融入人群中呢?

    啊……这么起来,其实自己也是一样呢。

    不过与这家伙完全不同的就是, 他身边有那么一群傻乎乎的家伙——无论是希望用礼物代替自己陪伴在他身边的外公,还是表面上嫌弃他嫌弃得要死、背地里却让山崎叔叔悄悄照顾他的爸比, 或者整天跟他抢鸡腿但在危险的时候总是会用身体挡在他前方的妈咪,甚至是一天到晚就知道拎着他往训练场走、却也为他提供了足够安全的成长环境的阿舅,以及总是在他去睡了天桥回来后“一不心”多煮了米饭的阿银叔, 接着是将木刀送给他、只为了让他自己保护好自己的阿八叔……除此之外还有土方先生、山崎叔叔、阿伏兔、弗雷……

    这些人都在用各自的方法保护着他,或许有些笨拙,可是却也在拓真的心里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痕迹。这些痕迹铸成了一道又一道结实的枷锁, 让拓真心甘情愿地被这些枷锁禁锢起来, 待在自己应该待着的地方, 成为他们铁笼里的困兽。

    这也就意味着, 只要拴着野兽的铁链被他们握在手中,这只野兽就不会挣扎试图逃离他们编织出来的巨大牢笼。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讲,一旦握住铁链的人不见了,那么这只野兽身上的枷锁也随之消失了。

    到那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

    拓真坐在高高的树杈上, 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随手从树上摘的果子。

    孩刚从提着棍棒追他的村民包围圈中跑出来, 这会儿有些精疲力尽地靠坐在了大树的树干上, 正是拓真坐着的这棵。

    浑身脏兮兮的孩看起来可怜极了,破破烂烂的衣服像布条一样挂在他消瘦的身体上,只能勉强遮羞,根本无法御寒。虽然此时正是气候暖和的春天,但是夜里还是比较冷的。

    看起来又饿又渴的孩仰头看着挂在树梢上、他根本够不着的红果子,忍不住捂着肚子咽了口口水。

    真可怜,饿肚子的滋味最难受了。

    被层层叠叠的树叶遮去身形的拓真这么想着,咔嚓咔嚓地咬着手中的果子,脸上的表情平淡到冷漠。

    不过这家伙才刚复活没多久,短时间内应该不会饿死的吧?

    于是他扔出手中的果核,砸在了一颗果子上,然后果核又弹到了旁边的一个果子上,“啪啪”两声,两颗果子一前一后地落到了地上。

    孩看着咕噜咕噜滚到自己不远处的红果子,有些惊喜地扑了过去,捡起来随意在衣服上蹭了蹭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完果子的孩拍了拍肚子,有些困倦地在树荫下蜷成一团就睡着了。

    他似乎做了个美梦,就算已经睡着了,嘴角依然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拓真拉了拉兜帽的帽檐,挡住了从树叶缝隙中筛进来的阳光。然后他背靠树干,一条腿搭在树枝上,一条腿垂在半空中,合上眼睛也开始午休。

    不过这觉两人都没能睡多久,因为拎着棍棒的村民们终于找来了。

    拓真眼睁睁地看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孩被村民们用粗糙却结实无比的麻绳给捆了起来,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直接无视了孩不停挣扎扑腾的双腿,拎着他就大步流星地往某个方向走。

    拓真不紧不慢地缀在他们后面,很快,他就闻到了被风带来的、咸咸的海水的味道。

    他们来到了一座断崖,崖下零星地分布着几块礁石,海浪拍击在岩壁上,发出了“唰啦唰啦”的声音。

    孩似乎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不停地挣扎大叫着,然而却被拎着他的高个子男人一巴掌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鼻子里瞬间就流出一抹鲜红。

    “你这个怪物给我闭嘴!”那个男人沉着脸叱骂道。

    跟在他们身后的其他村民高举着棍棒,一声接一声地呼喝着:“怪物去死吧!”

    孩无力地低垂着脑袋和四肢,乱糟糟的头发遮去了他的半张脸,让人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

    拓真站在一颗大树的树干后面,偏头看着为首的村民将手中的孩扔了下去。

    他先是听到了重物撞击在一起的声音,然后才听到了“哗啦”的落水声。

    村民探头看了下,确认孩的身影已经完全被海水吞没后,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吆喝上自己的同伴们回去了。

    等到村民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拓真才从树干背后走了出来。

    他走到崖边,往下一看,一眼便看到了礁石上鲜红的血液。他纵身一跃,直接从悬崖上跳了下来,然后稳稳地落在了鲜血淋漓的礁石上。

    那家伙应该先是在礁石上磕了一下,看这样子出血量也不少,就算没有摔死,以一个旱鸭子孩的肺活量来,掉进海里的这段时间应该也足够让他淹死了。

    既然死了的话……那他就可以出手了吧。

    拓真把披在身上的斗篷扔到一边,接着便毫不犹豫地跃入海中。

    拓真其实也不知道那家伙的准确位置,只能根据他落在礁石上的痕迹来大概估计一下他落水的位置,然后便一直往下潜。

    他拨开眼前的泡泡,一边往下潜一边搜寻着孩的身影。

    拓真下潜的速度很快,没过一会儿便看到了还未完全扩散开来的血液。不过几乎也是同时,几道迅捷的黑色影子也闻腥而来,甚至有一头大家伙就出现在他的正上方,将从海面投下来的光亮遮挡得严严实实。

    拓真并没有理睬自己身后的大家伙,而是加快了下潜的速度。

    可是那头大家伙似乎并不想轻松放过他,水流的波动突然变得毫无规律,巨大的水压从拓真的背后冲了过来!

    巨大的血色烟花在深蓝的海水中绽开,鲜血混着细碎的肉块迅速在海水中扩散,红色的血液就像被点在水中的胭脂一样,随着水波荡开的弧度一圈一圈地扩大着范围,颜色也开始逐层地往外变浅。

    一个黑色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殷红的血池中心穿了出来,速度极快地钻进了赶在他前面的几头大家伙中间。紧接着,接二连三的芍药在海里接连绽开,将海水搅得更加浑浊。

    溅在身上的鲜血在他不断下潜的过程中拉出了一根长长的红绸,乍眼一看还以为是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不能插手任何人的生死。

    可是人的尸体和鲨鱼的话应该不在这个范围内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拓真很快便看到了那个被茂盛的海草缠住脚踝的孩。

    拓真靠近之后便拽断了那些烦人的海草,不过正当他伸手把孩搂进怀里的时候,他以为已经死掉的孩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就像一只遍体鳞伤穷途末路的孤狼一般,用双手死死地抱住了拓真的脖子,甚至手指的指甲都扣进了他的皮肉里,双腿紧紧盘着他的腰,根本不给他甩开自己的机会。

    拓真伸手去推,推不动,又拽着他的长发试图将他撕下来,却没想到孩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他身上死活都扒不下来。

    “……”拓真嘴巴里吐出一串泡泡。

    他也真是服气了,孩出人意外地没有死掉就算了,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让他推拉撕拽怎么都弄不下来。

    ……好吧,反正以这样的出血量这家伙要不了多久也会死掉的,这样也不算干涉他的生死了吧?不然他自己也不可能陪着这家伙一起淹死在水里吧?这种死法简直是太丢脸了好吗!

    无奈,拓真只好带着这家伙游上了岸。

    刚浮出水面,拓真就察觉到像个无尾熊一样扒在他身上的孩了个哆嗦。

    确实有点冷哦。

    他把孩往自己怀里搂了搂,然后来到之前他扔斗篷的地方,将斗篷整个兜在了孩身上,把他从头到脚都裹了起来。

    拓真带着孩走到了沙滩上坐了下来。

    明媚却不灼人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依旧不能让孩感受到春天的暖意。他紧紧地贴在拓真身上,就像在汲取这世间唯一的温暖。

    整个人都暴露在太阳光底下的拓真感受到了皮肤表面灼烧一样的疼痛,尽管如此,他也没有转移到阴暗处避免被阳光直射的想法。

    他沉默地任由孩趴在他肩上断断续续地哭泣着,偶尔扯动到了额头上破开的大口子,他还会疼得稍微停顿一下。

    “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不能救你。”

    “你能杀了我吗?”

    “我不能杀你。”

    “为什么?”

    “……”

    ……

    拓真在沙滩上坐了很久,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半点都没有动弹。

    他看着太阳渐渐地没入海平线,看着星星一颗一颗地在黑幕一样的夜空中清晰起来。他听着孩一开始还在断断续续的啜泣,听着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变弱,到最后整个海滩上只剩下了海浪冲刷沙滩礁石的声响,以及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拓真掀开了裹着孩的斗篷,看着那张被血染红了大半的稚嫩脸,他伸出手,抹去了挂在他眼角也不知道是海水还是泪水的水珠。

    “睡个好觉。”拓真这么着,扭头看向了平静无比的海面,偶尔一阵风吹过,掀起一朵的浪花,然而风过之后,海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总会意识到的。”

    “你是个完全融入不了人群的怪物。”

    “没人能杀得了你,也没人能救得了你。”

    ——我们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