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劫后余生
隔日李冶来探监,带了好酒好肉,丫头眼圈红肿,仅仅半个月憔悴得不成样子,哭的稀里哗啦。
“公子,我把田卖了。”
“卖给谁了?”
“姚五”
宁放狠狠咬牙,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自己身陷牢狱,上上下下疏通关系,贿赂狱卒,需要一大笔银子。之前吴安世给的银子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用。
宁家还有七八亩田,若在平日至少能卖三十两银子,但姚五趁火打劫,只给了二十两,李冶哭了两天两夜,最后咬牙还是卖了。
丫头虽然只有十八岁,却有着和她年龄不相符的坚强果决,宁放出事后,她几乎天天都是以泪洗面,在煎熬中度过。
宁放看着桌上的好酒好肉,忽然间美食在他眼里变得反胃,百感交集,慢慢地了一句:“你回去吧,以后不要送饭了。”转身回牢房了。
邓大抓着栅栏瞪着他,宁放在他诧异的注视下把酒肉从缝隙塞进去,看也不看邓大一眼,走到地铺躺下。
二十年来,宁放虽然落魄,在外人眼里却活的很优雅,维持着曾经富二代的尊严。可是此刻,一场牢狱之灾剥开了华丽袍子下的悲凉。
就像一个昳丽的肥皂泡,轰然破裂后,露出赤裸裸的真相。
此后几日,宁放都陷入痛苦中,他二十年的人生即将划上句话,不上遗憾,却有不尽迷惘。
外面正是春光明媚,大好河山,至少沿河两岸的菜农呼吸着新鲜空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郑秀才一定是坐在河边渡口下棋,偶尔想起宁放,一声叹息。
一个破落地主的命运,并不曲折,却是那么真实。
黑暗的牢房里,宁放第一次拿起黑乎乎的窝头塞进了嘴里,苦涩,味同嚼蜡,让他忍不住哇地吐出来,吐的一塌糊涂,连脏肺都似乎要带出来,引得一旁的邓大哈哈大笑。
“子,连这都忍受不了,将来案子判了,关进死牢还不尿裤子。”
宁放默默看了邓大一眼,捡起地上的黑馒头,皱着眉头咽下去。
邓大冲着他竖起大拇指。
之后几天,李冶送的饭菜,宁放一口不吃都给了邓大,邓大满脸错愕,毫不客气照单全收,脸上的凶狠倒是柔和了些。
半夜,邓大忍不住爬到栅栏边问宁放杀人原由,待得他听完事情全部过程,摇摇头,道:“子,我不信你能杀人,你等着。”
邓大是南城有名的混混,熟悉黑道,第二天邓大写了个纸条让狱卒带出去。
过了二日,午后狱卒带宁放去第二次提审。
典吏焦晃坐在审讯室,惬意地剔着牙缝,刚吃过午饭,打着饱嗝。
这段时间,宁放的案子一直搁置,眼看关押期限快到了,焦晃才着急了。
本朝对命案一向很重视,只要是命案,就必须有结论,上次审讯后,焦晃察看了所有证词,也提审了举证人,虽然疑点很多,但举证人一口咬死是宁放杀了人。这种情况,以往都是大刑拷问,嫌疑人最后都招了。
焦晃反复思量之下决定尽快结案,先让宁放招了,然后在想办法从轻发落,这样一则应付上峰,二则收了宁家贿赂,也能堵住宁家口。
这种官场老油条,想的不可谓不周到。
这一次上来就是夹棍,连续三遍夹棍,宁放疼死过去,又被冷水激活,身上血迹斑斑。
他咬紧牙,靠着一丝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一声不吭。
审讯完,狱卒拖着昏死过去的宁放回到牢房,扔进去扬长而去。
宁放整整昏过去一夜,邓大抓着栅栏吼了一夜,天亮他才醒来,双十指基本上血肉模糊,痛彻心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从这天起,提审就成了家常便饭,焦晃想尽快结案,只能继续用刑,继夹棍之后,竹签钉指甲,杖刑,宁放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期间李冶也没少塞银子,上下疏通打点。
一个养尊处优的落魄地主,经受这样残酷的折磨,可想而知,九条命也去了一条。
在这种非人折磨下,宁放的意志逐渐瓦解,内心深处他早已认定自己是凶,只是本能地靠着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这一日,宁放躺在地上昏睡,有人探监,邓大回来后忽然纵声狂笑,把宁放吼醒:“子,算你命大,宁二不是你杀的。”
宁放顿时惊呆了。
他砸了宁二那么多下,亲眼看到宁二倒在血泊中,怎么会?
邓大摇摇头:“子,我问你,你可亲眼看到宁二死了?”
宁放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邓大也懒得解释,道:“子,给老子弄一壶好酒,这事儿完了,那天老子上路你去送送老子。”
宁二是泼皮无赖,邓大是混黑道的,自然知道这种事该找谁打听,结果真打听出来了,那夜宁放虽然砸了宁二四五砖,但宁二当时并没有死。宁放惊慌逃走后,有人二次补刀,砸死了宁二。
宁放当时惊慌失措,只看到宁二倒在血泊中,第二天听宁二死了,自然以为是自己杀了宁二。
牢房里,宁放呆若木鸡,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离奇曲折,若非邓大,自己只怕到死都不会知道真相。
“苍天啊”
屈辱,痛苦,百感交集,一时间宁放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几日后,捕头李康抓到了真正的凶,原来那天宁二盗窃时还有同伙,同伙躲在暗处看到宁二被宁放砸得血肉模糊,等他走后,发现宁二还没死,补刀砸死了宁二。
至于那个举证人完全是无意看到,只看到宁放砸人,所以咬死是宁放杀人。
案件至此水落石出,宁二虽然不是宁放所杀,却与他有关,幸而吴安世从中疏通打点,衙门判决杖责八十,草草了事。
那八十杖,焦晃也暗暗下留情,就这样宁放经历一场劫难,侥幸死里逃生。
于宁放二十年的人生中,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劫难,劫后余生,物是人非,卖了田后,宁家已经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一座破院,满目恓惶。
出狱那天,是邻居齐大壮夫妇用牛车来接的,郑秀才,范五爷,沈姑姑都来了。
众人唏嘘不已,赫老夫子伤寒还未好,托人传话让宁放好好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