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识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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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珏对卫戗突然发散出来的, 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应有的气势视而不见, 馋奶幼兽一般贴上来, 黏黏腻腻地:“你都不好奇,我是怎么出来的。”暗暗夹杂着埋怨意味。

    粗线条的卫戗, 大约是受芽珈和王珏的愉悦所感染, 一颗心变得柔软, 难得敏感一回,竟察觉出王珏好像在指责她对他不够关心, 她愣了一下, 脱口而出:“男人的事, 不是最讨厌女人刨根问底么?”

    王珏挑眉, 一脸诧异状:“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卫戗噎了噎:“难道竟不是?”

    王珏摇头:“我心悦你,遇到事情, 不管是忧伤还是欢喜, 都想同你分享,有什么不对么?”

    卫戗心口一荡, 感觉瞬间翻涌出一波难以形容的滋味,但脸上却滴水未漏,别开视线,低语:“还自己只有七岁?”牵引缰绳, 驱马上路。

    膏药一般黏在卫戗身侧的王珏, 仍是一派嬉笑表情,云淡风轻道:“想必渡引那趋炎附势,投靠我诡越胞弟的碎嘴蠢鸟已经与你嚼过舌根, 我是个累世怨魂,每一世没能活过七岁,且次次死于非命。”

    卫戗经过伪装的冰霜冷脸,好像被什么东西磕破,裂纹横生,她还尝试要拯救一下,可随即便听到王珏又补上一句:“它的没错。”救无可救,那些敷在脸上的冰层,簌簌剥落,到底显露出满脸的悲悯来。

    “看吧,就知道会这样。”王珏伸出一手贴上卫戗的脸,“可见我没拔光它的毛,架到火上烤烤吃了,还放它跟渡守比翼双飞,回去见魁母,是何等宽宏大量。”

    比翼双飞?给渡守那只一板一眼的正经鸟听到这话,估计能呕死——且不它们两只都是雄性,单渡引那股子谄媚劲儿,要不是振翅高飞十二分威猛,简直要让人怀疑它是谁家走狗背了一对翅膀在假扮飞禽,而渡守可是高贵冷艳真神鸟,嫌弃跟它同是“渡”字辈的败类鸟还来不及,还比翼?

    想到渡引,卫戗揪紧的心得以缓解,脸上的表情逐渐柔和,主动抬手覆盖住王珏贴在她脸颊的手上:“嗯,你是个宽宏大量的好孩子。”勾勾嘴角笑起来,“那么就看,你怎么会在白天出现的,是跟十一郎颠倒了黑白,把他换到晚上?”

    王珏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渡引。”

    卫戗蹙眉:什么意思?是指“愚蠢”还是“助纣为虐”?

    王珏兀自接续:“其实是他有事求我,机智如我便趁机同他商议,让他自去沉睡一个月,一月之内,这副躯壳可完全由我支配,怎么样?”

    卫戗听了这话,心下莫名一咯噔,抬眼看看他那飞上眉梢的喜色和意欲邀功的眼神,勉强点了点头:“嗯,聪明伶俐。”

    王珏撇撇嘴:“你在哄孩子么?”完后,好像突然想起来,随口又问了句,“先前交给你的玉牌还在吧?”

    那么重要的东西,自然要珍藏,卫戗道:“还在,不过此去探路,我并未随身携带它过来,你要是需要,我现在去给你取……”

    王珏断卫戗:“不必了,只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收着就好,没准要不了多久就能派上用场。”

    卫戗心底涌起一阵慌,她审视王珏表情,嗓音放得格外轻柔:“阿珏,你没事吧?”

    看到卫戗这种心翼翼的模样,王珏噗嗤一声笑出来,侧转过身面对卫戗,抬起另一手去摸她的头:“不是好好坐在你眼前么,能有什么事?”

    卫戗捋着王珏的回答一琢磨,觉得很有道理,毕竟是叫那么多人惶恐畏惧的鬼,此刻更是明目张胆地坐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有什么事?思及此,卫戗又有点替方才紧张兮兮的自己感到赧然,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前方官道平直开阔,驾车的两匹老马踏着安稳的节奏,不必卫戗操心,沿路匀速前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给自己揽上新任务的卫戗思维接回正事,伸手掏出掖在胸襟里的舆图,塞给王珏:“看看上面圈出的几个地点,我们要制定一条路线,自然而然地把它们串联起来……”

    结果接到舆图的王珏却来了句:“你是从哪里掏出来的这玩意儿?”

    “什么?”一头雾水的卫戗转头看向王珏,一眼对上被他擎在手上研究的舆图,回想一下自己刚才的动作,好像是从胸口掏出来的,有什么问题么?世家郎君也经常这么揣东西,何况一介武夫,算不上有辱斯文吧?

    对上卫戗的迷茫表情,王珏无可奈何摇摇头:“服了你——”

    搞不懂王珏在想什么,卫戗也懒得探究,接续前话:“但那些被圈出来的地点,分布的很没规律,我尝试着画了一下,按照那个路线走,怕是要绕成一个大圈子,如果幸运,一早就被人给劫了还好,万一对方足够警觉,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再下手,到后期发现我们沿着他们劫过人的地点兜兜转转,可就有点棘手了。”

    王珏撇撇嘴,转过去背靠在卫戗身上,支起一条腿蹬着车辕,将被卫戗搓揉得皱巴巴的舆图按在自己曲起的大腿上,秀窄修长的白皙双手仔细捋开上面的皱痕,漫不经心道:“养在高门大院里的郎君和侍童,初次离家出走能有什么经验?韩非子曰老马识途,天真烂漫的我们深信不疑,放心大胆让它们带着走,有什么可怀疑的?”

    卫戗抬眼看向稳健持重的驾车老马,暗道老马认识的只有曾经走过的路,来到陌生地方,兜兜圈子也正常,沿途多找几个顾客囊括三教九流的酒肆和客栈,向里面的碎嘴酒保宣扬一下:“这里有一双人傻钱不多,但卖相极佳的离家少年郎,和桓昱桓九郎属同款,您走过路过莫错过,赶快来抓我们啊……”

    果然跟着王珏的节奏,转念这么一想,心里轻松多了,靠着卫戗的王珏坐直转正,身上重量消失的瞬间,卫戗下意识扫了一眼,就看到王珏把认真叠好的舆图塞进他自己前襟:“……”最后还是把差点脱口的“有嘴我,轮到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不讲究?”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不多时,卫戗再次开口:“总觉得受到欺瞒,却不二话,平静地带队上路,不像那位殿下的做派。”

    王珏懒洋洋地掀掀眼皮:“哦,你倒是了解他。”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夹枪带棒的意味呢?

    王珏又道:“我一直当你和他没多少交情。”

    毕竟认识了半辈子,同过床共过枕,还一起生了个孩子,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即便卫戗脑子再缺弦,也不可能这样回答王珏——秘密,不但男人有,女人也有。

    见卫戗沉默不语,王珏叹了口气:“一而再地向他明示,你我已定下终身,可他还是再而三地肖想你,分明是挑衅。”

    卫戗歪头看着面色阴沉下来的王珏,心想他大约是忘记了,最初把她从南公的山头招下来的是司马润,给出的理由是成亲,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其实是他抢了好友的未婚妻才对……

    “自然,我并非十一那个阴损竖子,与司马润并不相熟,但既然他偏要与我为敌,我却对他一无所知,此乃大忌。”

    卫戗本能地点了一下头:知己知彼,乃兵法入门常识。

    “是以我稍稍差人对他观察一二,第一感觉便是,此人有着与年纪和阅历明显不符的深沉,并对你抱持难以遏制的执念。”到这里,王珏再次抬手贴上卫戗的脸颊,幽深的目光中透出一点探究,“而你亦对其存在固执己见的排斥,这很不寻常。”

    保持安静的卫戗听到这里,心下一咯噔,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直。

    “按理素未蒙面的少年男女,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强烈的厌恶之情,何况司马润并未传出过什么污名,样貌也不算太丑。”

    岂止是没传出污名?这辈子的司马润,简直洁身自好到令人发指——别不干寻花问柳那些出格的事,就他住的后宅,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估计飞过王府的蚊子都没一只母的,接任琅琊王后,更是表现出彩,平步青云,绝对算得上是个非常理想的联姻对象;

    至于最令怀春少女们在意的样貌,哪怕她再不待见他,也不得不承认,这货是正儿八经和桓昱齐名的美男子,脸蛋和身材没得挑……依着常理来,待字闺中的姑,遇上这样的未婚夫君,且该未婚夫君还表现出“非卿不娶”的深情厚谊,多半都会欢欢喜喜的嫁了吧?

    她上辈子不就稀里糊涂嫁了他,还以为老天终于眷顾了她一把,赏给她一个如斯优秀的夫君,窃喜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