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天悯人
习惯行事稳妥起见的卫戗, 感觉口头报上一个隐语并不足以使人信服, 拿出信物才更可靠, 舆图很有服力,但卫戗怕祭出它来有去无回, 好在她还有三枚钱买的“通牒”, 掏出木牌递过去, “这是黄牛叔给我们的通牒。”
“屁的‘票虫儿’,老子又不像那缺德玩意儿投机倒把搞门票, 劳什子的屁虫儿, 老子行不更名——我叫李逵。”黑熊一样的男人, 口气不善地咕哝着, 貌似很恼火,但还是伸手来接卫戗递过去的木牌, 匆匆扫了一眼便翻到背面, 咬牙切齿,“这丧心病狂的老犊子, 都告诉他最近有大兵过路,让他收敛收敛,他个蠢货顶风作案也就罢了,还把咱们桃花源的门面搞成这样?妈的, 这还没出一百呢, 他就一泻千里,赶明要让他搞一千,估计他连薅个鸡毛当令箭的套路都懒得搞, 直接揪片树叶糊弄你们这种老实娃娃。”
虽这位李逵长得十分的凶神恶煞,给卫戗的第一印象他应该是个不苟言笑的“门神”,却不想这原来竟是个碎嘴子,语速很快,间杂一堆卫戗没听过的字眼,让她有些消化不良,只是含糊地感觉到,李逵对黄牛满腹怨气。
李逵喘了一口气后,拇指和食指合力捏住木牌,举到卫戗眼前晃了晃:“喂,那老不羞用这破玩意从你们那坑了多少钱?”
卫戗实话实:“三枚五铢钱?”
李逵瞪凸眼睛:“哟呵!莫非良心发现?”完抬头,眯眼将卫戗上下量一遍,一双圆眼眯起来,“却原来是棵很久没遇的好苗子,他是求才若渴啊!”
卫戗心,比起王珏,她还不能算是好苗子吧?不过他二人既然是同时出现在李逵前面,为什么李逵一直盯着她,却忽视王珏的存在,按理她和王珏排排站,正常情况下,眼睛不瞎的都会先注意到王珏才是,他帷帽上的皂纱又不是很厚……
纳闷的卫戗扭头一看,只剩她自己还像一根直愣愣地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王珏早就跑没影了,她连他什么时候溜得都不知道,咬咬牙,腹诽:“那个没义气的竖子!”
李逵循着卫戗视线看向停在她身后的马车,抬手搔搔毛绒绒的熊大头:“好像刚才你和一个细高挑的少年在这吵,他人回车里去了?”
卫戗僵硬地干笑:“嗯,我家郎君大病初愈,身子骨有点虚。”
李逵露出为难表情:“既然章师把你们一道送来,就代表你们都是有价值的,而且已经到了这里,再让你们回去也不现实,可要是身体虚弱,怎么过道?”
卫戗愣了一下:“过道,过什么道?”以一个淌过血河,翻越骨山的武将思维去推测,看这掌门人那一脸为难,就算美好的前景不是用腥臭腐败的残肢断臂铺就,可鲤鱼想要跃过龙门,也不是多简单的事!
她是不怎么担心王珏,那鬼比她有手段,就算她半道被人轰出来,他肯定也有办法混进去,关键是她的芽珈,跟着她的脚步奔走,已经很难为她,万一通路很艰险,她该怎么保全芽珈呢?
电光火石间,卫戗心思几个沉浮,而李逵在短暂地纠结过后,喃喃道:“不管好苗坏苗,相遇就是缘分,罢了,反正也不赶时间,慢点走好了。”
听这口气,又好像没多凶险,卫戗目光灼灼盯着李逵,谦逊有礼道:“敢问李叔,贵仙门可是不收体弱病儿?”
李逵挥手笑道:“没那回事,有缘千里来相会嘛,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只是路途有点远,聚义庄这道门有点窄——”
卫戗又看看那两扇勉为其难挂在茅屋上的木板门,低矮狭窄,别一辆马车,就是车前老马也未必能通过,非常赞同地点头:“确实不宽。”
“下去之后要靠步行一段距离后,才有车坐。”李逵口气轻松,不似作伪,突然想起来,“对了,你叫什么?”
气氛不错,让卫戗差点脱口报上真名,话到嘴边才想起来:“我家郎君给我取名蔷薇。”
李逵兴奋道:“原来你也是主人给取名啊,哈,好巧,我的名字也是鎏坡大人给取的。”
卫戗捕捉到一个人名:“鎏坡大人?”
李逵点头:“一个伟大的创造者。”脸上浮现虔诚的景仰,“我是世外孤儿,还没断奶老家就遭了人祸,你想想,两方人马厮杀起来,却选在平头百姓的村落当战场,我等蝼蚁能有个好?反正我家就剩我这一个被放在水桶里,吊在井下的奶娃娃,悲天悯人的鎏坡大人凭一己之力,无法阻止披坚执锐的两军铁骑,只能在过后,从死人堆里捡回像我这种孤儿……”
听到这里,曾经征战沙场的卫戗从心底生出一股子虚来。
李逵倒是很平静,但却蓦地跳转话题:“像我们这种不明身世的,鎏坡大人会为我们取一个名字,同一个地方捡回来的,都会放在同一片城区抚养——嗯,我在水浒城长大,像章师那种半路进来,有自己的名字,多半是住在世纪城里的。”
卫戗看着李逵脸上笑出来的褶子,踌躇再三,还是开口:“冒昧地问一句,李叔今年贵庚几何?”
李逵愣了愣:“还不到五十呢,咋?”
卫戗又问:“鎏坡大人就是坊间传中的城主么?”
李逵抬手搔头:“桃花源乃他一手创建,要城主,也行吧?”
卫戗抽嘴角,心被鎏坡捡回来的孤儿都年近半百,这位大人少也快七老八十了,他闺女早过了适婚年纪,这个“早”,是多少年前的事啊?
没等到卫戗回话,李逵又跳转话题:“桃花源里的事,回头路上我再详细介绍,现在你让车上那位……他叫啥?”
王珏一撩车帘露出脸来:“王珏。”
李逵和王珏一照面,呆了一呆,半晌后,由衷感叹:“呦,长得真好看!”砸吧砸吧嘴,极声的补上两句,“这要是雪海还不喜欢,咱们也没招了。”
王珏不走心地笑笑:“多谢夸赞。”回头吩咐缩在车厢一角的芽珈,“带上你的玩意,咱们要去更有趣的地方了。”
芽珈乖顺点头:“好。”又近乎唇语地补上一嘴,“姐夫。”
王珏顿时眉开眼笑:“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李逵这才发现:“诶,你们不是两人,而是三个?”
脑袋里横来荡去那一句“这要是雪海还不喜欢”的卫戗,耳边冷不丁炸响这样一句质问,她条件反射流露出大将威仪:“哦,不可为?”
被卫戗外柔内刚的反差给震得一懵的李逵,半晌才回过神,目光中颇具深意地又将卫戗自上而下量一番,点头道:“难怪老章那条水蛭只收你三枚钱。”
卫戗暗恼自己反应过度,听到李逵话中并没有格外警觉的意思,才松了一口气,忙赔上笑脸:“实不相瞒,坐在里面那个女孩儿是我胞妹,她生病伤了脑子,虽看着像个即将出阁的姑,实际上却是幼童心性,她离不开我,我走到哪里也要带上她,方才以为李叔不想带上她,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还望李叔见谅。”
李逵表示了解地点点头:“明白。”又补充,“再添一个人也没关系,丫头又吃不了多少东西,相信你这身为长兄的,应该能赚出她的口粮。”
卫戗心肝又颤了一颤: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脑子里不由浮现那些抓壮丁修长城的悲惨传……也不对,谁家干体力活,不招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反倒专挑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
待王珏和芽珈全从车上下来后,李逵道:“马车就留在外面,稍后有人会过来处理,你们且随我来。”
李逵转身迈步,卫戗并未立刻跟上,而是落后几步,等芽珈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才迈开步子。
迈进聚义庄,眼一瞅,墙上挂着弓箭等用具,还有两张品相很差的破皮子,皮子下面的墙根堆着七八个破陶罐,几乎全都有豁口和裂纹,中间稍大那个陶罐上的盖子歪了,透过盖缝和罐沿豁口可以窥见,里面盛着粟米,房屋中间有个铁支架,上头坐着一口黑锅,锅下面的灰烬和木炭被几颗大不一的石头圈起来,在距这简陋灶台最远的地方,有张睡榻,由破木头加稻草组成……还真是表里如一的简陋!
李逵进屋后,简直朝他那破榻走去,环顾一周的卫戗看到这里,立马反应过来,和王珏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答案:“密道!”
就在卫戗和王珏抻着脖子等着看李逵一掀破榻,乌漆墨黑的地洞闪亮登场之际,结果李逵却爬上破榻,卫戗和王珏又对视一眼:“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