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自尊大
卫戗心下了个突, 一种异样的感觉向她袭来:这里竟也有络渊台?
络渊台不同于佛寺、道馆、城隍庙, 遍地开花随处可见, 前世她东征西讨,去过很多地方, 可见到的络渊台却也是屈指可数, 统共就那么几座, 到后来也因为种种原因而被铲平,连块基石都没留下……
卫戗憋了半天, 到底没憋住, 状似一无所知, 开口问:“络渊台, 干什么的?”
翠娘耸肩摊手:“实话实,我也不知道。”
卫戗讶异道:“怎么会?从我们进来第一天开始, 就由翠娘姐姐带着, 相处这些时日,让我感觉翠娘姐姐是无所不知的。”
翠娘双手摆了个住动作:“得得, 别给姐姐我戴高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用李叔他们的话, 我就是个丫头片子, 常规的东西大家都知道,那络渊台才修建起来没多久,映秀峰那片儿, 又不是能够随便游玩的地方,别是我,怕是李叔他们也不清楚那台子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闻听此言,卫戗心下愈发不安起来,忙安慰自己:戗歌,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临沂的络渊台建成差不多快有十几二十年了,只是用作祈祷献祭,和相关庆祝活动的台子罢了,此地的络渊台,大抵也就那几个用处,至多再加一项“约会的新景点”,嗯,一定是这样的!
其实李逵回境,翠娘又要去读书,他二人便重新做过交接,现在卫戗他们的向导本该是李逵,然而找上翠娘,她照旧知无不言,并送佛送到西,直接将他们送到距离络渊台最近的岗亭。
站在岗亭前,翠娘向里面的工作人员介绍,卫戗他们是“贵客”的朋友,劳请其帮忙给通个信儿。
工作人员听完翠娘的话,微笑着跟卫戗他们了个招呼,了一句:“那边有长椅,诸位请坐,稍候片刻。”然后转身回亭中,不知鼓弄了些什么便又出现,翠娘起身和对方辞别,又朝卫戗他们挥挥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就不陪你们了。”
卫戗起身道谢辞别,接着坐下来等那个工作人员去报信,结果人家死守岗亭,就是不走。
就在卫戗忍不住,想要问问那工作人员什么时候去给报信之际,却有人先她一嗓子叫起来:“呦呵我的蔷薇,师兄□□叨着你呢,还想着回头就去找你,没想到你竟先一步前来寻我,果然你我最是心有灵犀。”
卫戗站起来,王珏挡在她身前,皮笑肉不笑地面对话间便闪到眼前的桃箓:“别误会,只是让你给鎏坡传个话。”
求人是这么求的么?卫戗嘴角抽抽,抬手推开王珏,迈步来到桃箓面前,拱手:“仙家……”
在卫戗站出来的瞬间,桃箓又祭出自己那柄招眼的羽毛扇,像个含羞带怯的姑半遮了脸,笑得比临沂城中头牌花魁还妩媚,听到卫戗称呼后,移开羽毛扇,一本正经纠正道:“叫师兄。”
卫戗僵硬笑笑,含糊地来了句:“师兄。”一闪而过后,立马接茬,“可否劳烦师兄帮忙引见,我想见见鎏坡大人。”
桃箓嬉笑:“想见我师兄,随便找个人捎句话,坐家里等着便是,何必大老远专门跑这一趟?”
卫戗连僵笑都维持不住,索性不再折磨自己的脸:“师兄莫要笑,我有正经事,欲向鎏坡大人请教。”
桃箓撇嘴:“谁笑了?即便你们不过来,我师兄也是要去找你们的。”
卫戗:“?”
桃箓挥挥扇子:“罢了,这附近有座观景阁,师兄就在那里,生这便带你们过去。”
卫戗微笑拱手:“有劳师兄了。”
没走几步,拐过遮挡视线的树墙,便瞧见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底层最大,中间次之,上层最,木质结构,飞檐斗拱,是境外常见的古朴形态。
桃箓像回自己家一般,径自开门走进去,感觉到卫戗三人没跟上,回过头,挑挑眉:“莫不是要我师兄亲自下来迎接?”
卫戗忙摇头:“岂敢岂敢。”忙不迭牵着芽珈跟上去。
没走几步,就见穿着藏青色贴身翻领短衣,搭长裤和革靴的鎏坡步下台阶走过来,卫戗定睛再看,他今天这身有点像胡服,虽然依旧胡子拉碴,但整个人却透出显而易见的精气神,反正怎么看怎么不像一把年纪的老人家。
鎏坡径直来到王珏面前,王珏在卫戗的眼神威逼下,冲鎏坡拱手一揖:“王珏见过鎏坡大人。”
“我知你已久。”鎏坡微笑回礼,“不敢妄自尊大。”
知他已久?卫戗愣了愣,转念一想,鎏坡也是魁母的高徒,而王家兄弟这些年一直受魁母照拂,所以鎏坡知道他们也没什么好大惊怪的。
待卫戗也和鎏坡过招呼后,一行人上到三楼坐下来,卫戗开门见山明来意。
鎏坡对芽珈进行了较为细致地观察和测试后,确定芽珈是典型的“学者症候群”,这是一种认知障碍……
卫戗心中一阵激动,忙追问:“可有医治之法?”
结果鎏坡绷着脸摇头:“此症多半是大脑遭受不可逆的损伤,请恕我无能为力。”
卫戗眼底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见她这模样,鎏坡又补充道:“我水平有限,帮不上什么忙,但家师不同……”顿了顿,“听你们此行便是要去拜访家师,到时可一并给她瞧一瞧。”
失落确实有,但也只是转念之间,毕竟前世卫戗遍访天下神医,早就确定芽珈这症状,非凡力所能医治。
“倘若她自己不觉苦恼,如此这般生活下去,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鎏坡如是补充道。
卫戗愣了愣,一点点转过头去看芽珈,芽珈立马回她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看着芽珈澄澈的双眼,卫戗突然回忆起年幼时的自己,掏鸟摸虾,何其快乐,直到后来下了山……
人和人存在成长环境和经历的差异,想法自然也就不尽相同,譬如结婚生子这件事,有些人认为遵从大众,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才是幸福;但也有人觉得不被他人所累,一个人自由自在很快乐……孰是孰非,鎏坡无意评断,所以完那句之后,他便转向王珏,与他如老朋友一般闲话家常,后来甚至还共进午餐,然后卫戗确定,原来样貌非凡的鎏坡大人,他也和常人一样吃肉喝酒啊!
席间桃箓揪着先前鎏坡那句“妄自尊大”,与他掰扯单纯论年纪,谁大谁的问题,鎏坡倒也坦然:“我离家那年二十八,到这里后,生活了两个世纪——嗯,一个世纪一百年,若按你的算法,我确实不如你大。”
然后桃箓就抖开他的羽毛扇,遮嘴咯咯笑起来。
尽管已由心理准备,可卫戗听到这话,还是惊诧地瞟了一眼鎏坡:到这里?这里应该不是指“桃花源”,而是这个时代,看他样貌,应该是从“离家”之际便不再生长,那这个看上去和凡人没有任何不同的鎏坡,他现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但沉默的卫戗并未纠结多大一会儿,因为她听到桃箓来去,不知怎么又扯上了筑境,摇头晃脑地点评:“其实在我看来,筑境那死鬼,实为真痴儿,在诸多师兄弟中,他才是第一个弄懂师父心意的。”
鎏坡点头附和:“确实,不然也不会筑那幻境,并潜心研究人死复生,重塑肉身之策。”
这本是他们师门中事,然而能当闲话一般当着外人的面讲起来,应该不算什么秘辛吧?卫戗竖耳聆听。
接着便听桃箓又道:“可筑境他毕竟离开师门多年,虽然给他寻到重塑肉身之法,然而因情况有变,他那法子对于师父来,已然无用,委实可惜了。”摇头叹气,“哪怕早个二百年,事情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地步。”
鎏坡却道:“如今这般,也没什么不好。”
桃箓哧地一笑:“啧啧——这态度!用你们这里的法怎么形容来着?”自问自答,“站着话不腰疼。”露出一副人专脸的欠揍模样,“有嘴别人,无嘴自己,怎么不想想当初给人改寿不成,后来竟幽居在此境二十多年,你的情况和筑境又不同,连师门中的大事都不回去,这也叫‘没什么不好’?”
虽然卫戗没弄清楚他二人究竟在什么,但听到后来,明显感觉出桃箓的口气有变,再看遭他挤兑的鎏坡,神色竟未变,嘴角甚至还维持着微笑上翘的弧度,沉默片刻后:“一人之痛与万生之命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换我做选择,亦是要接受的。”视线似乎偏移向卫戗这边,但也只是转瞬便又调回去正视桃箓,“何况再是难以接受的离别,天长日久,终会过去。”
桃箓仗着他的法器品质好不掉毛,扇得那叫一个风风火火,听完鎏坡的话,鼻孔里吭出一个:“哼——”
鎏坡仍是好脾气,道:“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然则你莫要忘记,如今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有些事情,不能继续由着性子来。”
桃箓却不理他,而是转向卫戗:“蔷薇,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