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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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烈疼痛, 自腹下某处源源不断涌起, 硬是将夏暄从深浓睡意中拉回。

    有刺客?!

    他猛地一战栗, 蓦地睁目。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神秘人影, 他仍旧在泡在储君营帐中的大木桶,内里桃梅干瓣药浴已剩微温。

    心稍安,他顺手捂住痛处,长指柔柔安抚,羞惭之际,倒抽了口凉气。

    如有飘渺梦境一晃而过,他曾于半昏半睡间细细触摸过自己周身,最后脑海冒出离奇念头——鸡肉结实?巨大松茸?

    梦里的他, 想喝松茸炖鸡汤?

    唯恐水里游荡不明物体“扎根”,他强忍酒后的眩晕,翻身出浴桶。

    扯过软巾裹住腰腹, 昏沉脑袋靠向木屏风, 他大口喘气, 勉强回过神。

    平日里基本没醉过, 今儿不但喝得晕乎乎,似乎还有些不受控制?

    真是见鬼了!

    夏暄呆立须臾,被帐幕缝隙渗进来的风一吹, 才迟钝地记起还没穿衣服。

    他自少年时代描绘奇思异想起,为掩藏内心的秘密,不喜内侍宫人在左近侍奉, 年深日久,养成凡事亲力亲为的习惯。

    为燕王时,兴许没多少人留心;被立为太子后,日渐有了“孤傲”、“不近人情”等名声,他索性一傲到底。

    缓缓擦干身子,夏暄刚套上干净寝衣,帘外的老常侍恭敬询问:“殿下可要来点解酒汤?”

    夏暄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发胀的两额:“嗯。”

    外头细碎声磨蹭片刻,帘幕被掀起,进来的却是一身穿武服的高大身影。

    夏暄第一反应是拢紧半敞的袍子,竭力端起肃容。

    待见面罩之上的长眸笑意泛滥,他低声骂道:“臭子!回来也不声招呼!”

    甘棠四顾无人,捧上醒酒汤,凑到他耳边,悄声禀报沉船案后续。

    ——他昼夜不停,追赶因鸽子误传信件而南下的东宫卫,终于抢在他们出手前截回。

    夏暄深知此事或多或少已泄密,只能明面督促地方官员加紧查办,问责造船部门。

    半年内,六艘载满奢贵物资的商船先后沉入深海,有贵重珠宝、茶叶丝绸、精美瓷器等等,引发当地流言四起,什么东海龙王需要献祭云云。

    夏暄不信那一套,决意让密卫核查商品来由,可曾流通于市面,是否有人暗中作祟。

    没想到,信鸽跑错地方,东宫卫率只认得太子手书,却没注意鸽子脚上的铁环标记不属于东府,更没派人到行宫核实,唯恐延误了时机,连夜动身……

    真该把他们全都抓来一顿,再把那误事的鸽子烤了吃!

    所幸,甘棠苦追多日,总算不负所托。

    听完简略回报,外加解酒汤奇效,夏暄酒意醒了三分。

    眼看陪伴多年、情若兄弟的下属满眼疲倦,他温声道:“一路辛苦,这几日寻个安静地歇着。”

    “无妨,我这就去交接,”甘棠神秘一笑,“省得殿下夜夜羞答答的,还捂那么紧,嘻嘻!”

    “还贫嘴!”夏暄怒而瞪他,迟疑半晌,“去!瞅瞅浴汤,看有没有掉进去……一只松茸。”

    甘棠长眸闪过惊悚,许久才闷声嘀咕:“醉成这鬼样子?”

    ···

    晴容最初因腹底三寸的疼痛惊醒,惊觉自身又躺回营帐的床榻上,但那头昏脑胀感、不明原因的痛楚始终紧密相随。

    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再度陷入无止境的飘忽。

    无从辨别过了一刹那,抑或漫长半生,她于散漫意识中游离,隐约听见一声奇特的尖叫。

    “坏蛋!”

    “你才是坏蛋!”鱼丽笑骂。

    “坏蛋!九九!坏蛋!”

    “还闹?别以为你是太子殿下的鸟,我就不敢拔你毛!”

    “拔你毛!坏蛋!”

    晴容蓦地心跳抽离,这竟像极了……嘤嘤的声音?

    是太子带着他的鸟来了?

    脑子如灌了浆糊,她无力思索来龙去脉,只得半睁眼,艰难挣扎坐起,靠向床榻内侧以抵受天旋地转感,哑声问道:“鱼姐?”

    “公主醒了?”鱼丽应声而入,“都是这家伙,太吵闹!”

    弱光之下,她手上托着的浅黄冠羽、月白羽毛的鹦鹉精神抖擞,分外显眼。

    “这鸟儿……为何跑咱们这儿?”晴容不自觉轻捏曾被咬过的指头,总觉漏掉了重要信息。

    “公主刚歇下,崔内人便受太子之命,送来这坏蛋……是给您解闷,”鱼丽以树枝逗鸟,脸上如含气恼,又带无奈,“大晚上的,闹得人尽皆知,议论纷纭!他是真喝多了?还是故意的?”

    “坏蛋!坏蛋!”嘤嘤扇动翅膀,激动大叫,“故意的!”

    晴容掐捏太阳穴,先是忆及,他曾宣称“托九公主照看几日”,随后有温柔低喃回荡耳边——上回,我本想将鹦鹉赠予公主,以解烦闷……结果坏蛋乱咬人!

    她重新闭上眼,思海闪现他紧贴而来的身躯和俊颜,灯火与半落桃花柔化了他的轮廓,但那双迷且乱的星眸则直直落向她的心。

    糟了!她仿佛喝高了,醉溺在他的怀内?后来为何两眼发黑?该不会是……酒后乱了那个啥吧?

    可她好像一度返回宴席?还与嘉月公主笑?

    许多细节已模糊难辨,但太子承认欲将鹦鹉相赠的言语,她尚存印象。

    这么……她初次化身嘤嘤,为送错信一事愧疚而刻意讨好,他认定“家伙会话、作画、哼曲儿”,心生喜爱,仍甘愿割爱?

    再对应嘤嘤咬她后,竟遭太子罚站、敲爪爪……且他亲口了句“我都舍不得碰她一下”,一直以来若隐若现又让她不敢直视的某种意念,已呼之欲出。

    ——太子殿下对她,不仅仅是在乎,对不对?

    是“很在乎”?在乎到何种程度?

    所以……桃花树下的耳鬓厮磨,是真发生过,还是她醉时的幻想?

    醉醺醺的,她能找谁确认?

    鱼丽迟迟等不到她回应,复问:“咱们行馆有妙妙,怕是不好再养鸟,要不……替太子养个三五日得了!”

    晴容知嘤嘤只会重复简单话语,偶尔哼哼曲儿。太子在狩猎期间日忙夜忙,兼之晚上大半时间,她的灵魂已支撑着嘤嘤的行为,各种耍宝,是以暂时未穿帮。

    可时日长了,聪敏如他,定会发觉,嘤嘤背书、作画、下棋等超凡技艺或许只是昙花一现,没准会倍感失望,继而冷落无辜的鸟。

    她理所当然该承担自己留下的烂摊子。

    “既是殿下所赐,岂可敷衍了事?”晴容搓揉倦目,“届时腾出一院,吩咐人定做笼子,盯紧些便是。”

    鱼丽微露不悦:“这坏蛋的毛里藏了好多细的粉末,于您的病……”

    “我已无大碍。带下去好生照料,明儿我再亲向殿下致谢。”

    “可是……”

    “若旁人问起,且殿下为答谢我陪同七皇子赛马,即可。”

    晴容哈欠连连,示意她无须多言。

    鱼丽神色忸怩,欲言又止,逗着鹦鹉告退。

    “九九!坏蛋!”嘤嘤犹自翻来覆去叨念那两句。

    晴容困倦中免不了惶惑:“九九”到底是个啥?

    浓重酒意令她懒得再追究细枝末节,只想躺下,一觉睡到天亮。

    反正,嘤嘤不在太子身畔,她从今往后自然不可能再变成这只漂亮的鹦鹉。

    如无意外,在太子回东府撸猫撸狗撸狐狸撸鸟前,她还能再睡几个好觉吧?

    但适才那短暂由古怪的梦,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模拟梦中场景,抬手往下摸索,让她隐隐作痛的某个位置,实际并不属于她。

    “……?”

    没有羽毛,也无皮毛覆盖,倒像是……泡澡中的人?

    而且是个健壮硬实、身体构造与她不一样的……男人?

    什么仇什么怨!已经不满足于变动物了?所以她抓住下方,认真研究一番、用力掐捏的“松茸”是……!

    不、不不不会吧?

    周身毛孔仿若被无数毛细针扎过,除了丝丝密密的疼,更有酥酥麻麻的痒。

    她不光成了健壮男人,还做了一件异常愚蠢、羞耻之极又残暴无人道的混账事?

    等等!那人是谁?依照她入眠后成太子周边的动物,莫非是……他身边的某位护卫?甘棠?

    究竟是哪一个甘棠呢?

    会话的那位,早已掩人耳目追截东宫卫;而从不开口的,虽身量高大,倒像个……姑娘?

    莫不是……太子本人吧?他、他有那般惊人?

    不行,不能再想!

    无论掐的是谁,她都得立即、马上、当场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永不回忆!

    晴容羞愤交加,火速以被蒙头,仿如置身大火炙烤的沸鼎,浑身冒着热气,有随时被煮干的错觉。

    不想活了!

    ···

    在迷醉与惶然之间徘徊一整夜,晴容出了一身大汗,醒后沐浴更衣,亲去隔壁营帐探望嘤嘤。

    虽然最近几乎每天晚上都以嘤嘤之身陪伴太子,她直至今时方真正静下心有机会,好好欣赏这只鹦鹉,只觉它腮边的两块橘色圆斑宛若害羞模样,实在可爱又迷人。

    从太子的呵护来看,他是真心实意喜爱这个机灵又黏糊的家伙。

    每每想到他急巴巴赠鸟,又非要推脱“无暇照顾”,晴容心里禁不住翻涌如蜜浓稠的热流。

    殿下总是爱端着,天知道他心底藏的是什么想法!

    可惜,嘤嘤显然不太愿意搭理她,自顾虚张翅膀,低头用象牙色的喙梳理腋下的毛,不时抬头冲她嚷嚷:“坏蛋!”

    坏蛋骂谁呢?晴容委屈,却不得不憋在心里。

    用过早食,她趁大伙儿忙着收拾行李物料,领鱼丽和几名近侍,前去向太子谢过“赐鸟”之恩。

    营帐皆临时搭建,除惠帝和太子的居处,其余王公贵族所居的大规格大多相类。

    晴容没好意思惊动沿途仆侍,光凭借鹦鹉的记忆,寻到太子营帐,又不大敢确认,立在围栏外再三犹豫。

    正当护卫上前相迎,她依稀听闻帐内传来稚嫩的嗓音叫嚷。

    “……姐姐和三哥,成天以大欺!”

    “胡扯!”夏皙怒道,“你这毛头娃娃懂什么!你不就因九公主救过你,而你跟四哥更亲近,才试图为他牵桥搭线么?我老实告诉你,没门!我听御前的刘常侍,今儿一大清早,陛下已命人快马加鞭前往北冽国!不须一个月,三哥定当回京,很快给你我添个嫂子!”

    此言如巨石从天而降,精准砸落在晴容心头,引起的轰鸣与回响,堪比山崩地裂。

    之后的争吵,她半句没听进去。

    就连护卫问话,亦充耳不闻。

    帐内,夏暄大口喝着松茸炖老鸡汤,冷眼看妹妹和弟弟针锋相对。

    昨日赛马结束,七对九公主好感倍增再倍增,不知是突发奇想或是受人挑唆,今日一大清早竟冲进他的帐子,将他从宿醉的迷梦中摇醒,张口就是“哥哥帮个忙,让九公主当四嫂”。

    夏暄还没来得及发飙,夏皙也风风火火赶来,斥责七被四哥收买,非但没有和亲姐姐同一阵营,还“吃里扒外”挖她的墙根。

    姐弟莫名其妙吵了起来,互不相让,气得夏暄几欲抓狂。

    这倆不省心的!一个支持三哥,一个支持四哥,当他不存在的?

    是亲的妹妹弟弟?莫不是捡的吧?

    简直怄死他了!

    只听得夏皙愤而拍桌:“七,当姐姐的警告你,别替四哥咱们三嫂的主意!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即便陛下曾有过‘顶替’之念,他老人家急召三哥归来,必定有原因,你可别瞎折腾!”

    “九公主姐姐会作画,会用香,聪明伶俐,话温婉斯文……岂能看得上三哥那个大老粗?”

    夏皙冷笑:“就算她看不上三哥,也不会被四哥的油嘴滑舌所蒙蔽!”

    七气炸:“哼!要是她不喜欢四哥,也瞧不上三哥,等我长大,我来娶她!就这么定了!”

    夏皙一时语塞。

    “胡八道!”夏暄忍无可忍,一把拧起七的耳朵,“给我滚回去做功课!”

    “疼疼疼!”七哭丧着脸,“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啊?又没你!”

    夏暄怒火中烧——正因为你俩!完全没把我当一回事!

    他不留情面将弟弟拖出营帐,边迈步边低吼:“就算她无意于三哥和四哥,也绝对轮不到你!我……”

    话音未落,兄弟二人双双呆住。

    只见半丈外的栅栏边上,亭亭立着一位容光倾城的少女,华髻饰以玲珑珠玉,月白裙裳杂雅丽兰花,双眉疑御柳新钩,唇朱似樱桃久熟……

    神态如怨,如嗔,如惑,如羞,正是他们所讨论的九公主。

    作者有话要:  亲亲是酒后,两个人都有点断片,慢慢会想起来的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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