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晴容因沾湿裙鞋而更换衣裳, 导致失足落水一事终究没能瞒住大伙儿。
赵王坚持认定, 完全是他只顾陪七闲扯, 疏忽贵客,方招致此局面。
此后从画舫到回岸散步, 他和鱼丽寸步不离守着晴容,一路痛心自责。
夏暄怄得抓狂。
但由于当事人只字未提“太子”,落入旁人耳中,演变成“九公主独自凭栏,不慎坠湖,幸得鱼丽及时相救”。
彻底把他摘得一干二净。
晴容经历了陪赵王喂鱼、遭魏王表白、受嘉月公主质问、被太子搂搂抱抱后恐吓一番,人似离了魂。
她浑浑噩噩向天家兄妹辞别,在鱼丽陪同坐上马车。
沿途耳边萦绕如老妈子般语重心长的劝告, 但具体内容是什么,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至抵达行馆,骤雨来袭, 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回想太子的连串反应, 她逐个细节品味, 隐隐嗅出一丝端倪。
——殿下对“不慎冒犯”, 分明半点也没生气!甚至乐在其中,暗搓搓逗弄她!
时日久了,他时而亲昵热切, 关怀备至,时而板着俊容,冷眼旁观, 晴容越发分不清,他的心思,是否真如她揣度的那般。
可纵然他对她已超越“惺惺相惜”,渐关风月,又能如何?
那么高大魁伟的一位赵王杵在那儿呢!
平心而论,与赵王相处半日,晴容并不讨厌此人,反倒有种对待兄长的友好亲切。
毕竟,她的哥哥们大多爽朗豁达,不善言辞,却均怀藏拳拳之心、殷殷之情。
她坚信赵王亦如是。
是夜,她逐一安抚猫咪妙妙、鹦鹉嘤嘤后,将山雀啾啾接回房中,点上清淡宁神的助眠香,仍觉心浮气躁,遂命桑柔亲去酒窖,取来一瓶甘泉露。
当金黄色的温酒从其貌不扬的瓷瓶中流出,被烛光照得清透亮泽,那浓稠芳香的鲜活冽气,瞬即驱散心间浊气。
晴容不好酒。
但甘泉露作为贺若氏特有的陈酿,浅酌时酒味甘醇,教人心旷神怡;醉后则常获好梦,故而宁愿长醉不醒。
饮过此酒,容易上瘾,且始觉世间好酒再难入喉。
晴容担心自此沉迷芳香醉梦,素来克制;抵达大宣数月,先是咳喘连连,其后常于梦中化身动物,更吝啬来之不易的美酒,不愿浪费。
然而今夜浮躁难耐,她决心借微醺美意入眠,哪怕仅获片刻安宁。
纤指拨弄毛茸茸的啾啾,舌尖醇厚与畅爽互融的滋味,掀起她唇畔浅笑。
什么赵王、魏王、太子的纠缠不清,什么背叛、暗杀、威胁的各类险境,统统抛诸脑后,她只求梦回神山,朝夕陪伴两位恩师,养她的雪豹和三花猫,重温虚无缥缈的旧日时光。
恍恍惚惚,她仿佛瞬间回到那随波荡漾的画舫上。
与白日所见不尽相同,船后疏密有致的蔓藤花架上乍然开满粉妆楼月季,重瓣沾染剔透露水,浓香四溢,甜香入心。
那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熟练圈禁她,清俊容颜逆光,眼底复杂眸光瞧不真切。
她只能眼睁睁看他薄唇抿起一抹弧度,缓缓朝她的唇靠近,印下,再撤离。
浅淡如飞絮擦过,情深意浅,温软缠绵。
而后,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两唇轻触一整夜。
···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晴容从绵绵不绝的亲吻中苏醒,第一反应是薄衾蒙头,而后羞愤捶床。
浑身上下如遭炭烤,烤得外焦内嫩,羞颤不已。
好的……饮过甘泉露,会陷在美梦中不肯醒来,不是吗?
可她为何会梦见,被某人如鸡啄米般亲了一宿?
这算哪门子的美梦?
一定是她酿酒时出了岔子,导致醉后把美梦酿成了愚蠢的春梦!
“公主……”
听出门外传来崔简兮的低唤,晴容忆及她和太子的关系,倍觉羞耻。
崔简兮名义上代替菀柳之责,实际负责文书交接、传递消息,暗地里关照余家叔侄,鲜少服侍晴容梳洗妆扮。
而今特来侍候,想必有重要信息传达。
晴容竭力按耐羞怯绯云,挣扎坐起,清了清嗓子,唤其入内。
洗漱后,她默契地屏退余人,自行坐到妆台前,由崔简兮梳理满头青丝。
“公主,一大清早,有关魏王昨儿连夜赶赴保翠山的消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的赶紧知会您一声。”
晴容愕然:“他去行宫……觐见陛下?”
“正是。”崔简兮温声道。
晴容如玉沉静的面容再起波澜,她当然没忘魏王亲口过,想向陛下请求赐婚,还问她是否愿当魏王妃。
但她没答应啊!难不成他竟先下手为强?未免太卑劣了些!
崔简兮以玉篦徐徐穿过她如香瀑倾泻的鸦发,柔声细语:“魏王七岁便到先皇后膝下,那会儿的掌闺阁禀赐,倒与之相处过五年,他人心思缜密,处事周到,深得帝后喜爱……”
晴容掐指一算:“崔姑姑是在十年前离开后宫的?”
“是,确有不便启齿的缘由,”崔简兮顿了顿,“公主慧眼如电,必定……已看出由头。”
晴容早觉她由先中宫尚宫降为东府女史太不寻常,再计算其离宫的年月,以及她和那唤名“风临”的孩子尤为亲近,心下一片明朗。
“因为风铃?”
“不错,恳请公主替我,替余家守此秘密。”
崔简兮为她绾了个随云髻,别上数朵精致宝石珠花,再稍加描黛点朱,镜中人顿时光华流丽,美不可方物。
晴容大致推测,出身余家的崔简兮入宫侍奉余皇后十余载,因偶然事件怀上余家骨肉。
本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但余皇后顾念旧情,网开一面,另作安置,护住兄长的私生子,在灭族后万幸地保留了一丁点血脉。
既是不可启齿的往事,她何必多问?
正当她试着把话题绕回魏王身上,院外轻巧脚步声火速而近,伴随鱼丽兴奋的呼声。
“公主快起床!赵王他……亲自来了!”
···
赵王如常一身天水碧武服,尽显宽肩窄腰,周身疏狂气魄。
他和亲随被行馆官员引入前厅时,晴容正好装扮一新,由侍女搀扶而出。
她本就丽色惊人,此番经崔简兮巧手修饰,眉若烟黛,雪肤娇嫩,腮畔淡粉色弥散,月白色素缎略显寡淡,纤姿月貌仍如挺秀玉兰,灵动中不失雅洁贵气。
虽觉赵王不请自来,毫不避嫌,但细想,着实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她索性大大方方出迎。
莲步依依,盈盈一福,却似笼了湛湛风华,潋滟满园初夏晴光。
赵王看呆了。
因昨晚被妹妹教育了一通,他回神后立马舒展笑颜,依照吩咐,由衷夸赞道:“九公主今天的发饰和妆容,非常好看!”
还好,没再用“未经驯服的野马”来形容她。
晴容抿唇偷笑:“之前,很难看吗?”
赵王认真点头:“嗯,有一点儿。”
“……”
晴容哭笑不得。
当初在山里,她修行期间每日身穿素衣,头绾圆髻,仪容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昨日陪同夏皙、陆清漪微服游湖,亦未刻意扮,但自问简雅得体。
这辈子头一次与“有点难看”沾边,真是多亏了赵王的口直心快。
赵王浑然未觉所言有何不妥,他豪迈挥手,命下属抬进来一箱箱一担担的事物。
“初次登门拜访,给九公主捎点东西,想来你会用得上。”
晴容莞尔:“赵亲王有心了。”
“你也别成天喊‘亲王’!”赵王咧嘴笑道,“一回生二回熟,叫我‘阿易’就成。”
晴容哪敢直呼其名?
赵王见她踌躇,又提议道:“要不跟阿皙一样,唤我‘三哥’?”
“九不敢僭越。”
晴容窘然笑答,视线转向堆放厅角的礼物,因贴有封条,看不出所以然。
赵王的亲随呈上礼单,鱼丽接过,交予晴容。
展开后,上书:长弓二十、角弓十二、雕弓十六、路弓十三,羽箭三十困,马鞭六条,金鞍一副,春桃三箱,鱼干十斤,活虫三盒……
晴容大奇,如若他认定她好骑射,赠予良弓锐箭、马鞭马鞍,倒也得过去;可掺杂果子、鱼干,还有虫子?算几个意思?
她狐疑望着锦盒内密密麻麻蠕动的虫子,全然摸不着头脑:“请问这是……?”
“果子供九公主射着玩儿,”赵王解释,“听九公主没事爱逗猫玩鸟,我便备了点吃食,省得它们见我五大三粗的,心里害怕。”
晴容极力隐忍笑意:“那便多谢您了。”
“不客气不客气,阿皙,要待你好,哄你开心,就连对你养的动物也要温柔些……改日我再向太子殿下请教,如何讨好猫鸟。”
莫名提及太子,令晴容无比心虚。
赵王无所觉察,依旧兴致勃勃:“你可知殿下养了好多毛团子?若有兴趣,我带你去瞅瞅……从前的燕王府本来就宽敞,扩建为东府后,景致更胜一筹,你定会喜欢的!”
晴容不知该给他哪种表情。
殿下的毛团子们,她最熟悉不过,熟悉到能模仿的程度。
至于东府,她来京后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夜晚留宿在那儿,足迹遍布太子的书房、寝宫、花园、画室、膳厅、亭台……
她蓦然惊觉,将来无论嫁给赵王或魏王,即便不再发生灵魂转移之事,种种有关太子的经历和记忆,今生今世,恐怕难以磨灭。
进不得,退无路。
怔然须臾,晴容总算想起,尚未招呼赵王,满脸歉然:“还请亲王落座,品尝点心。”
未料赵王挪近两步,笑眸明亮:“傻坐多无聊!不如……咱俩比试箭法?赢了的,在对方额头上画龟?”
晴容:……!?
——这位大哥,你确认自己在讨姑娘家欢心?
····
临近中午,闻讯赶来的夏皙被请进行馆后花园,远远听见一阵激烈的刀剑碰撞声。
她暗呼不妙,下意识加快步伐。
那傻三哥!定忍不住向九公主卖弄!
九公主动静皆宜,文秀内敛,万一被他的粗野蛮横吓倒,从此留下恶劣印象,来日可咋办?
夏初花木扶疏,刀锋卷起冷冽劲风,带动飞花碎叶回旋,赵王碧色武服翩展如苍鸟,与鱼丽浅灰色家常裙交错翻飞。
刀光掠影,劈、撩、挂、点间如含雷霆万钧之势。
二人正斗得难分难解,瞥见夏皙到访,均无暇行礼,手上刀芒愈发精光四溅。
晴容迤迤然相迎,巧笑嫣然,靡颜腻理,额头上赫然多了一只墨汁所画的龟,笔法潦草稚拙。
夏皙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时兴新妆?”
晴容无奈而笑:“你三哥和我比箭,我输了一局,获他亲笔所绘的墨龟。”
“他!他……”夏皙差点气得背过气。
兄妹间偶有近似嬉戏闹不为过,但九公主是他的意中人啊!他真敢赢她?
赢了,还敢在人家姑娘脸上作画?
这媳妇到底还想不想要!
夏皙扶额无语,想替自家三哥辩解,只觉世间任何言语皆软弱无力。
“我给你擦了吧!怪别扭的!”她一脸歉疚,取出丝帕。
晴容摆手婉拒:“无妨,我落败后,邀他投壶,扳回一局。你仔细瞧瞧……你三哥左脸上也有龟,我俩扯平了,好要挂一整天呢!”
反正她不踏出行馆半步,丢人丢不到哪里去。
赵王嘛……骑高头大马而来,日落前定然返归,能避开多少人的耳目,全凭运气。
庭中空旷处的二人犹自激斗,晃得夏皙眼花,依稀见赵王汗湿脸上确带墨迹,好奇发问:“那……他和鱼怎么起来了?”
“他听鱼姐习武多年,闲来无事,相互切磋琢磨,走了上千招,胜负未分。”
晴容眼看刀刃在内力催发下幻成一片银晃晃的帘幕,带出层层叠叠气浪,呼啸声破空,再斗下去,恐怕易伤和气,遂轻咳两声。
鱼丽难得遇对手,正斗得兴高采烈,酣畅淋漓,忽而记起赵王身份尊贵,过府为客,不好欺人太甚。
趁他急攻逼近,她长刀以虚招一抖,刀刃碰撞后装作被他挑飞武器,避让退开,躬身执礼。
“是鱼丽不敌,谢赵亲王手下留情。”
赵王收刀入鞘,赞叹道:“你比我好几岁,又是姑娘家,能练到这地步,真不容易!正逢戴将军回京,改日约上他,咱们仨再来一战!”
鱼丽两眼冒光:“好啊好啊!我一个人可无聊啦!”
赵王以手背擦了擦汗,瞪视她红扑扑的脸蛋,忽道:“你输了,来来来!我给你也画个乌龟!”
鱼丽苦着脸,终归没敢逆他的意,定足闭眼,由着他折腾。
夏皙眼见三人脸额上各画一只龟,或精巧别致,或朴拙稚气……想死的心都有了。
···
闲谈一阵,赵王宣称约了太子商量要事,来不及回府收拾仪容,由鱼丽引领,借行馆客院浴室沐浴更衣。
夏皙瞪视晴容额上龟,苦笑叹息。
“妹子,实不相瞒,我今儿来,原是想兴师问罪,问明你和我的哥哥们究竟怎么回事。可瞧你和我三哥相处的状况,我已不晓得如何替他好话。”
“赵亲王率真坦荡,自有他的可爱之处。”晴容淡然一笑。
夏皙拿捏不准她是客套抑或真心,软声道:“相识一场,给你提个醒。据称,四哥昨天下船后快马直奔行宫,向陛下宣称,有意娶你为妃……”
晴容眸底惊色如潮:“那陛下作何决断?”
“实话,相较于三哥,陛下显然更偏爱圆滑贴心的四哥。但三哥不辞辛苦出使回京,他老人家就算有心偏颇,断然不会直接更改人选……我方才收到信儿,陛下应允,让两国联姻再缓一缓。”
晴容暗暗欢喜——能挣一日是一日,她需要时间!
夏皙秀眉紧蹙:“万寿节将至,外加今年乃皇后整寿,陛下已下旨,召二哥归来赴宴。”
晴容茫然不解:好端端提二皇子做什么?
夏皙续道:“二哥当年行为不检点,触犯圣怒,从亲王降为郡王,无诏不归京。如今你的婚事迟迟未有着落,而他回京时机又太过凑巧,全城人都在讨论,没准儿……这回是三选其一,要让你择婿了。”
晴容被心头惊涛骇浪砸得无所适从。
又来一位皇子?还品行不端?饶了她吧!
目下香事未了,人事难定,她理当和太子殿下商量应对之策。
日暮时分,天家兄妹双双作别,一往东行,一往西去。
仆役搬来梯子,将行馆外的银杏树的琉璃灯由四盏改作三盏。
片刻后,对面的樊楼别居率先亮起红灯笼,紧接着西城平胜坊的灯挪了位置,蒙阳书院的大门添了煤油灯……十里绵延,次第而亮。
虽仍为绮丽中透着傻气的梦境而羞恼,可晴容心中清楚,甘泉露所致的梦,从不骗人。
自始至终,是她自欺,亦欺人。
作者有话要: 太子:我在媳妇梦中这么鬼畜?绝对假梦!给我等着!马上示范正确方式!
注:风铃不是余大将军的崽,这里只是晴容的主观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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