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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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要炸了, 晴容心想。

    堕入虚无尽头, 熊熊烈焰陡然燃起, 幻化成厉鬼,凶悍狰狞, 狂扑而至。

    感官无限放大,皮焦肉裂之痛更清晰、更深刻。

    因麻雀被类似碎石或铜豆之类的细暗器击穿头颅,坠地而亡,残存在神魂内的剧烈痛苦蔓延至她本人身上。

    晴容痛得抱头流泪,一度坚信,躯壳即将随梦中境遇而毁灭,就此香消玉殒。

    奈何行馆大夫号脉诊治,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头痛束手无策, 推断为梦魇受惊所致。

    鱼丽、崔简兮、桑柔三人惊忧惧怕,轮流拥住她,不断劝她通知赵王或嘉月公主, 以便传宫中太医问诊。

    偏生晴容死活不允, 下令不得外泄, 急得行馆中人团团转。

    外人认定她订亲在即, 唯恐旁人议论她“体弱多病、福寿难长”,故而极力隐瞒。

    实则晴容自知病因,又明白当夜私闯禁宫、夜窥嫔妃、窃听人言等事不可启齿, 才咬紧牙关硬撑。

    万万没料到,除去疼痛远比上一次的花豹受伤事件更为严重,留下的惊悚恐惧也时不时滋扰她。

    她难以成眠, 无心哀悼被她害死的麻雀,也无意细究和戴雨祁将军对话的是何人,只能依靠止痛安神汤药缓解。

    梦不成梦,常幻觉飞石来袭,疑心有人暗算;或在白茫茫迷雾中浮现许多模糊面容,如菀柳的,如她大伯父北顺郡王的,教她委屈且愤怒……

    下药、暗杀的阴影,淡去没多久,竟以此方式复至。

    夜深无外人时,崔简兮为她拭去满头大汗,柔声问:“让的知会太子殿下一声,可好?”

    晴容慌了神,颤声道:“不不不!千万别……”

    “可您这病来得凶险,不可耽搁!”

    “不许告诉他!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若在往日,她或许还有闲心谎称“殿下日理万机、贵人事忙、不需为事劳神”云云,而今情急之下,干脆省略礼貌客套。

    “我委托他请御医官,不让他来见您,可好?”

    崔简兮早把二人亲昵尽收眼底,料想姑娘害羞,怕意中人瞧见病中狼狈。

    眼看晴容垂泪摇头,态度坚决,她试着以情动之:“若被殿下知我瞒而不报,定会责罚我……”

    “崔姑姑已是我的人,我不准他责罚你。”

    晴容苍白容颜浮现七分虚弱,三分懊恼。

    她时常以动物相伴,知太子心慈仁善,严苛冷漠多半为虚张声势,更知晓他究竟有多忙碌。

    两大宴会举行在即、行政推行过程并不顺畅、东海沉船案频发……他焦头烂额,百忙中挤出时间去了乐云公主府别院和翰林画院,不该再为她这虚无缥缈的病而分神。

    期间,除了接纳赤月国新派来的几名仆役,其余包括陆清漪和递上拜帖请见的郡王千金,皆被挡在馆外。

    苦痛延续至第三日夜间,总算减轻了些许,乃至还能睡一会儿,入梦后仓促瞥见太子奋笔疾书的专注情态。

    哪怕不过片刻即醒,兀自喘息,已从漫长沉痛中寻获一线希望。

    原以为再歇息几日,等症状减轻,定可瞒天过海,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可她数日足不出户、且将来客一律拒之门外的反常举动,终被人看出端倪。

    ···

    第四日清早,晴容迷迷糊糊成了瓦上野猫,睁一只眼时觑见太子身穿朝服,由东宫卫护送,骑马走在宫墙外的青石过道上。

    那一刻,他俊颜迎光,无可挑剔的五官被暖融融的光勾勒,自带清凛贵气。

    晴容觉察他眉含忧思,正想定神多看两眼,耳边飘渺传入争执喧闹声,当即惊醒。

    她入睡不易,能遇见太子更不易,醒后闻声烦愠:“谁在吵吵闹闹?给本公主拖出去!”

    门外侍婢快步内进,低声禀报:“公主,赵王和嘉月公主似乎猜到您生病了,非要进来探望,鱼姐姐正拦着呢!”

    晴容凝神静听,确实听见赵王的大嗓门嚷嚷,似乎还什么“在门上涂血”,不禁皱眉。

    若单单是夏皙或陆清漪到访,以她今日的状态,大可应付半个时辰;但此际容颜憔悴,不宜面见男客,尤其是她的未婚夫婿人选之一。

    踌躇须臾,晴容涨红了脸,抚额苦笑:“桑柔,你且去嘉月公主暗示,我……碰上姑娘家不方便的日子,外加气血不调,需卧床静养,并无大碍,请他们兄妹先回,我改日自会登门致歉。”

    桑柔应声而去,不多时,喧哗歇止。

    不等晴容洗漱完,夏皙人未到,声先至,“妹子!到底怎么搞的!”

    晴容赶忙套上外披,行至外间礼见。

    夏皙热切挽她的手落座:“手好冰!我听你连清漪也不肯见,便觉着事大!我得赶紧给你传位太医!”

    “不妨事,估摸前些天下雨受凉,才导致这两日颇为难受。”

    她近来厌食少眠,无情无绪,看上去像瘦了一圈。

    夏皙端量她病容恹恹,莫名流露几丝心安:“那就好。”

    晴容忍耐时断时续的痛楚,以狐疑眸光审视对方,禁不住揣测:我真生病了,她反倒放下心来?

    “是我多心了,”夏皙坦言道,“皇后寿宴将至,二哥过个七八天便进京,我还道……你怕面对尴尬局面,故以病回绝……”

    晴容啐道:“在你眼里,我如此诡计多端?”

    “至少比我和三哥聪明些,”夏皙浅浅一笑,“既亲眼确认无大碍,我不扰你歇息,省得三哥待会儿又闹。回床躺着,有任何事务必通知我,别见外,别强撑!”

    晴容暗暗松气,送她到房门外,未料一名侍婢匆匆而来,双手奉上一锦盒。

    “公主,方才魏王亲来探访,得悉您卧病不见外客,留下这份礼物。”

    夏皙听闻“魏王”至此,丽容瞬即阴沉,檀唇翕动,终究未作干涉。

    晴容察觉她不似先前强硬霸道,却又琢磨不透缘由,目送她离去后,谨慎开锦匣。

    内里放置一白色长颈瓶,大致如上回所赠,香味则截然不同。

    这偏向悠远宁神的香味提醒了晴容。

    “让鱼姐把品香阁的藏香拿来。”

    此前菀柳栽赃嫁祸给她的安神香,兴许用得上。

    ···

    一来剧痛减缓,二来新混合的香油极俱助眠功效,是日午后,晴容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恍惚间,肚皮被什么捋撸几下,她惊觉安神香转为独特伽南香,心腔一阵颤栗。

    熟悉的触觉,熟悉的香气,无需睁目,即可确定身在东府书阁。

    站姿,单足站立,又是鸟,饶了她吧!

    她以往尤爱当禽类,美丽,能飞,且不像猫狗兔狐那般时刻被太子搂在怀内。

    可惜“鸽子送错信”事件,及这回遭人爆头的惨状,令她心有余悸。

    念及此处,她悠然叹息。

    “唉——”

    “别唉声叹息,”夏暄沉且冽的嗓音回荡她上方,“我去去就回,案上松子自个儿剥。”

    晴容蓦然睁眼,入目为书阁首层的山水六条屏,她立于木架上,翠羽蓬似圆球,依稀是辩哥的模样。

    而夏暄笑颜温柔中暗藏焦虑,正亲手折叠案头两方丝帕。

    一为她还给他的兰叶帕,另一幅……居然是她专程为七所画的“飞鸮好音”!

    晴容·辩哥惊得眼圆瞪,顶羽虚张,鸟身后仰,一脸不可思议。

    这、这这……怎会落他手里?

    “为何一副见鬼的样子?”夏暄不明其意,迅速将帕子塞进袖内口袋中,“乖乖听话,别捣乱,回来给你带琥珀核桃仁。”

    罢,抬手揉了揉她脑门,随即轻手轻脚撤离,并心掩门。

    “殿下才一副见鬼的样子!”

    晴容深觉他行动处处透露前所未有的鬼祟,如像做贼似的。

    可在他自己的地盘,犯得着偷偷摸摸的么?

    百思不得其解,她从架上跳至书案,耐着性子嗑坚果,遗憾爪子和鸟喙始终配合不来,折腾许久,仅抠出一丁点碎屑,遂厌烦甩开。

    ——哼!本公主要睡大觉!

    她展翅飞至一侧的坐榻,大剌剌躺卧在软垫上,圆肚朝天,双爪半悬,闭目而眠。

    过了半盏茶时分,她总觉腹部没点遮盖很是不适,又吧嗒吧嗒东翻西找,看能否寻块帕子当被子。

    然而捣腾半天,书阁内诸物藏得牢实,竟无任何可覆盖之物。

    “过份!”晴容嘀咕,“手帕、纱巾、抹额……都没有?”

    横梁处摩挲声起,稍纵即逝。

    “老鼠?”

    她歪头扫了一眼,未见异样,继而起榻上雕花双层木匣的主意。

    摇摇晃晃蹓跶靠近,她张嘴咬住把手,舒展翅膀步步后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逐寸拖开木匣下方的抽屉。

    当她伸长颈脖,往内翻找丝帛纱罗时,失望耷拉脑袋——里头只有十余张皱巴巴的纸片。

    要不……将就凑合盖上两页?

    晴容·辩哥勉为其难把那叠纸叼出,瞄见上绘图案,呼吸骤停,心跳凝滞,周身似遭火烧,几乎成碳烤鹦鹉。

    薄纸呈现色彩俗媚的花园,垂柳轻拂,莲荷满池,亭阁内一名男子青衣松垮,赤着两腿,俯身抵住霓裳半褪的女子;而女子以臂膀环绕其肩,媚眼如丝,与之纠缠,成两唇相贴状……

    此画以工笔设色,构图精致,可画中人的动作、神态,竟和欺负她的那个梦重合!

    晴容隐约记起,她曾在行宫书阁揭下类似纸张,未及细看,已遭太子以“不能看、不能碰”为由夺去,并随他心急火燎下了楼。

    如今细想,他当时哪里是生气动怒,明摆着是羞惭地落荒而逃!

    这家伙!不务正业,成天乱看这些奇奇怪怪的画!还把她拉进梦里胡搅蛮缠!

    “可恶!”

    晴容·辩哥恼羞成怒,对准太子殿下的秘密珍藏,埋头一顿猛啄狠抠。

    那叠花花绿绿的靡丽人物像,瞬间变成筛子。

    正当她肆意宣泄,后方猝然一股幽风掠至,尚未回神,整个鹦鹉已被一只大手抓住,拎至一张白净俊俏的男子面容前。

    此人年约二十五六,肤色如堆雪,眉眼锐利且深邃,略带棕色的瞳仁,鼻梁高挺,薄唇红润,发色清浅……

    哪来的异域美男子?

    “……甘棠?”

    晴容脱口而出,震惊发觉,灵魂已返回人身,躺在行馆卧房的雕花大床之上。

    面前亦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温润如玉,鬓若刀裁,长眉朗眸,挺鼻薄唇……却一点儿也不陌生。

    他正好垂目低头,以额轻触她的,炙灼气息流转她脸上。

    闻声撤离数寸,眸底涌起闪躲与讶异。

    “刚才,九公主喊的是……‘甘棠’?”

    晴容:!!!

    “我……我梦见甘蔗做的糖……”

    她下意识信口胡诌,不管是否合情理,敷衍过去再。

    稍稍敛定神思,环顾卧房,意外发现房内仅有他和她,始觉惊羞。

    “殿、殿下怎么来了?”

    夏暄往后退开半尺,端起庄容:“有事,找你商议。”

    晴容后知后觉二人姿态几近相偎,两手互握,立时羞得脸如酡醉。

    她料知崔简兮必定私下告知太子,且悄悄安排他来探视!

    天啊!她这萎靡不振的病弱之态,终归被他瞧了去!

    “找我?找到我的卧房和病床,还抵住我额头、握我的手?”

    她本就雪肤花貌,因病痛缠绕,肌肤呈现褥白瓷般细腻,乌黑鬓发沾染汗滴,堪比青莲出水,柔润莹洁,见者爱怜。

    “咳咳,”夏暄清了清嗓子,肃容未减,两耳却率先红了,“我身为皇太子,煞气……也很大,比三哥还大,可以为你辟邪挡灾!”

    晴容忍住翻白眼和窃笑的冲动。

    ——承认你想我、想摸我爪子,有那么难?

    感受他掌心力度加重,她心底柔情潋滟,舍不得放脱。

    前几天最痛苦之时,她的确奢盼过,能在梦境中获取他一丝半缕眷顾。

    既然他主动送上门,她唯有装傻充愣,不揭穿他的伎俩。

    幢幢灯影下,两人一坐一卧,缄默不语,十指紧扣,各自红着脸扭过头不看对方……

    却又各自微勾噙蜜唇角。

    作者有话要:  太子:媳妇身体不适,需要我抱抱亲亲举高高!

    求…发现避火图被毁的太子的心理阴影面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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