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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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密云遮天蔽日, 如有无形的网密密笼罩嘉月公主府。

    夏皙褪下早入宫拜见惠帝时的织金云霞凤纹袄裙, 并没像平日换回日常衣裙, 反而披上水红绉丝大衫,屏退左右, 独自徘徊于空寂庭院内。

    每一步,尽是踌躇与忐忑。

    她听闻三哥提及,前日早朝时,太子哥哥当着百官之面,郑重宣告,以监国身份,对君父赐婚的旨意行了封驳事,更力排众议, 坦言对九公主的爱慕。

    ——赤月国九公主贺若氏,是臣的人。臣,要娶她为妻。

    这句话由赵王嬉皮笑脸转述, 却震撼了夏皙心魂。

    再得悉之后, 太子哥哥手捧赐婚圣旨, 身骑骏马, 急急赶至赤月行馆,不顾满城臣民翘首相望,直接把九公主抱回了东府。

    此等深情蜜意又惊世震俗的举措, 无疑成为京城士庶的热议话题。

    但夏皙接到密报,御医们频繁进出东府,坊间名医也被请去研究药方, 且当日余家大公子清早前去拜会太子,接连两日未再露面。

    眼看余大将军府清扫完毕,却没人带领舅舅进行交接,夏皙深知整件事绝非外界所传的简单。

    她悄然派人听,方知九公主染上某种怪病,且使得太子大动肝火,当场扣押了余家表哥。

    局面诡秘难测,教她坐立难安。

    霜风萧瑟,吹响檐角宝铃,摇晃枝头的爆裂红石榴,也拂动她腰间倾垂的玉花结绶,清润触碰声如玉漏滴滴。

    周遭亭阁延绵,室庐清静,池沼含幽,花木错落,这座集意趣与典雅于一体的华丽府邸,处处皆有余晞临的手笔。

    当年督造嘉月公主府,他亲力亲为画图定稿,糅合两人共同喜好,连日奔忙,没少费心血。

    奈何家建好了,他从云端跌下,她也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此后每一年,他亲手所栽的石榴树,她不许任何人触碰,任凭其灼灼红花凋零,累累硕果干枯。

    由两无猜到青梅竹马,从朦胧慕恋到托付终身,恍若黄粱一枕,南柯梦醒。

    美梦沉醉时,如他所言,她是世上最幸福美满的公主。

    醒后,她在外人眼中依然是恩宠无量、风头十足的嫡公主,拥有家世、才学、品貌俱佳的温柔驸马,羡煞天下女子。

    然则她的心只保留了那人的位置,他不在,心被彻底掏空,却依旧容不下旁人。

    春去秋来,幸福的可能早在那血光满天的黄昏被扼杀。

    灭寂的不仅仅是至亲的灵魂,还有她的梦,被撕裂,被切割,化为碎屑,再也无法拼凑。

    犹记尘埃落定的那一夜,大雨滂沱,她身裹了玄色披风,登临城头,目送余家叔侄的马车消失在黑暗处。

    日复一日,她既怕此生不相见,又怕再见时物是人非,更怕他多灾多难的人生再临危机。

    重遇后方明白,世间事往往绕不过那个规律——怕什么,来什么。

    ···

    “公主。”

    齐子翱温厚的嗓音顺风飘来。

    夏皙慌忙拭去泪意,回头冲他微微一笑。

    最近半年,她遵照太子之意,容许驸马每隔三日留宿公主府;她本人会在朔望陪他回齐府探望二老,做不到恩爱缠绵,至少也算顾全他的颜面。

    后来,齐继后逆案爆发,虽齐家人没受太大牵连,但随着齐首辅退隐,其余族亲也陆续变卖产业,撤离京城。

    驸马耻于见人,兼之挂着闲职,本没多少事可忙,索性常来探访。

    夏皙怜他无辜受累,闲来与他品茶赏花,久而久之,相敬如宾,已不似先前抗拒他的作伴。

    此刻,齐子翱鸦青锦袍如雾里孤松,外披玄色大氅,儒雅面容平静温和,难辨悲喜。

    “公主要去寻他?”

    夏皙一怔,水眸黯然:“我答应过哥哥,等余家案子平反,会安心和你度日。”

    “心不在,哪能安呢?”齐子翱轻笑,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神情,“我探听过,余兄好像得罪了太子殿下。殿下向来外刚内柔,若不是极其严重之事,断不会如此待他。你若想去东府,便赶紧去吧!”

    夏皙莫名想哭。

    面前的他,是儿时玩伴中最低调内敛的哥哥,她名义上的丈夫,似乎从来无需她多言,便可看透她所思所想。

    “对不起,子翱哥哥。”

    齐子翱缓步而近:“不必道歉,你我的婚事,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你无须顾虑太多。”

    “可是……”夏皙左右为难。

    “姑姑做了那样的事,迫使父亲致仕还乡,我哪来的脸在宗亲中混下去?只是,你贵为天家公主,和离一事不应由我提起。”

    ……和离?

    夏皙瞳仁微扩,霎时无从分辨内心究竟是愧疚多些,抑或释然多些。

    历经巨变,即便与驸马分开,也不见得能和晞临表哥再续前缘。

    但她的情思既没法硬掰向驸马,何苦以此捆绑他、接受他对她的好,却自私地未予半分真挚回馈?

    来奇怪,在他亲口道出“和离”二字时,她那冷冰沉寂心湖骤然掀起涟漪,如有心动的错觉。

    她凄然而笑:“你很好,你很好很好,是我配不上你。今生情丝已绕至他身上,请容我尽己所能,把这段缘分写尽吧!欠你的,来生来世,做牛做马,再作报答。”

    “来世不可期,何必妄言?”齐子翱笑容纯粹而美好,寻不出一丝哀伤,“我早过,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

    夏皙咬唇忍泪,深觉言语无力,远不足以表达歉然与感恩。

    或许,了反倒显轻浮。

    齐子翱抬望天际暗云翻涌,皱眉道:“快下雪了……我送公主去东府。”

    罢,解下外披,轻轻罩在她颤抖的两肩。

    ···

    初雪飘降,如抛珠撒玉。

    夏暄端坐在挟绣阁的卧榻上,右手提笔批复奏折,左手不时触摸晴容的手,以确保她肌肤微温。

    他除去上朝议事,其余时间,不论吃喝、公务或休憩,皆未离她片刻。

    而她始终未如他所期盼的那般,睁开双眼,展露笑意。

    “阿皙,没别的事,早些回府!我很忙,得处理掉所有杂事处,以备三日后举行成婚之礼……”

    夏皙双膝跪在绣屏外,闻言惊呼:“殿下要完婚?可九公主……”

    “圣旨已下,无论她清醒或昏睡,她都是我的人。早些成礼,有何不妥?”

    夏暄沉声而答。

    有些话,他没宣之于口,夏皙亦心领神会。

    在私,成礼后,九公主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发妻,生同枕,死同穴,天地间再没任何障碍阻挡他们。

    在公,他亦能以此防止北顺郡王的余党借机闹事,有助于维护两国边陲安稳。

    事到如今,以他目下的权势,无人可撼动。

    “妹妹恭喜殿下,”夏皙语调漫溢感伤,“但……”

    “你若为表哥求情,就给我闭嘴!”

    “为什么!”

    “与你无关,”夏暄冷声道,“讲过多少次!记住你的身份!”

    “殿下,驸马他……已拟下和离书。”

    “你!”夏暄霍然站起,大步绕至屏风前,“你疯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夏皙涩涩昂首仰视玉容憔悴的兄长,“正如您在朝堂上为意中人据理力争,正如九公主在寿宴上千万百计维护您,我也有拼尽全力想去守护的人!您就不能给您唯一的亲妹妹一个合理的解释、一句详细的交代吗?”

    “这事,过错的确在他,他甚至主动求死……所以,你别问了。”

    “求死?”夏皙双唇哆嗦,两行清泪滑落,“不!哥哥!您好歹让我见他一面!”

    “连你也要惹我不痛快?”夏暄沉嗓透着浓浓倦意,“连你,也选择舍弃我?”

    夏皙于迷朦泪眼中捕捉他那道凛锐目光。

    那是君王压抑盛怒与绝望下的悲切,蒸发掉眼中泪水后,强迫自身更加强韧坚忍,才有的痛苦。

    她曾在君父沧桑眼眸中窥获过。

    那时,她的母后和长兄离世没几日。

    她和眼前的年轻君王血脉相连,感同身受,她懂他的痛楚。

    就如他也懂她。

    “阿皙,回去!我答应你,她活在人世之日,我暂且不为难表哥。可你,别再为此事扰我和她。”

    强忍半日的复杂哀怨宣泄而出,夏皙啜泣着,拜别兄嫂,提裙下楼。

    因步伐凌乱,她险些摔倒,所幸侍婢们手急眼快搀了一把,快步簇拥她离园。

    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是以没看见墙角那瘦削灰衣青年的恻隐眸光。

    夏暄立于阁上,不等妹妹踏出庭院,已折身返回至晴容身侧。

    把玩着她微温的手,他蓦然记起从行宫接圣驾归来的路上,他因遭父亲训斥,心事重重,是她在颠簸间探手伸指拽了拽他的袍袖。

    细动作显然流露鼓励意味。

    他那会儿根本不晓得,手里攥着的藤萝是她所赠,还傻乎乎塞给她,非要腾出指,与她尾指相勾。

    从一刻起便坚信,他会排除万难,与她相偕终老。

    何曾料想,早在他一无所知之时,她已抵至他身畔。

    已知晓的,和未猜到的,均不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或稍纵即逝的烟花,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堪比和璧隋珠珍贵的美妙。

    他想留住,悉心保存,珍藏至天荒地老。

    ···

    黄昏,纷纷扬扬的雪总算停歇。

    夏暄将晴容裹成粽子,亲自横抱她离开挟绣阁,迎面便撞见七拉着风铃,兴高采烈奔来。

    “哥!风铃助我逮着了一只憨憨!”

    夏暄斜睨二人心翼翼护住的一团如落汤鸡似的鸮,眼底迸溅前所未有的嫌弃:“这玩意不祥!不许养!”

    七既委屈又气愤:“您出尔反尔!当初从我手里要走那条憨憨丝帕时,可不是这么的!您允许我养猫头鹰,只要不是野生的,且主动飞入东府的……我等了好几个月呢!”

    “此时非彼时!”夏暄怒火渐起,“没瞧见你嫂子这般光景?”

    七眼眶盈满泪水:“您也曾为鸮正名!您夸憨憨长得好看,世上的人和事,誉之百徒虚,排之半言有余!劝我明辨是非,慎言毁誉!猫头鹰为何要为嫂子的病情担负罪责!”

    夏暄微愣。

    这番话,是兄弟二人在北山寺巧遇一只鸮那晚所述。

    细想那鸮傻傻站在树上,遇敌尖叫,过后笨拙爬下树,还被土拨鼠吓倒……半点猛禽的样子也无,难不成,也是晴容?

    他见七怀内的鸮绒毛刚褪尽,因雪水之故,毛湿答答黏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瑟瑟发抖甚是可怜,不由得心中一软。

    “罢了,先随我来,瞅瞅它有否受伤。”

    话毕,搂紧怀中佳人,大步走向书阁。

    七和风铃欢天喜地尾随在后,一路争相劝抚,眉眼满溢喜悦。

    抵达暖融融的书阁,夏暄把晴容安放在窗边的短榻,除下披风给她盖牢,才示意孩子们到多宝格处寻找常备的禽鸟风寒药。

    偏生他们突然到此,灯火没来得及全数点亮,七和风铃翻找半晌无所获,只得把鸮往碳盆边上一搁。

    重获自由的鸮抖了抖羽毛,目不转睛盯视榻上沉睡的少女,竟暗露隐忧。

    夏暄因先入为主,认定晴容曾不止一次化作飞鸮,免不了心头一动。

    ——有没有可能……九九长期醒不来,是因为离魂之故?又有没有可能……她变成了跟前这的一团,特意来视察情况的?

    他装作浑不在意,让两个孩子到楼上继续找药,自己则行至书案前,假装批阅公文,暗中观察这家伙的举动。

    起初,鸮不紧不慢用鸟喙顺毛,大抵觉察夏暄正忙,谨慎挪动步伐,如做贼般慢悠悠迈腿。

    一旦夏暄有所察觉,它便僵立不动;等他重新低头,它又慢吞吞挨近晴容……

    这一刹那,夏暄几乎能肯定,他的九九回来了!

    可他不敢声张,唯有屏息静心,由着那鸮用脑袋轻蹭晴容的手指,猛地连啄了几下!

    他的心一抽搐,想喝止,蓦然回想起某个细节。

    从西山虚明庵归来的马车上,晴容困顿而眠,恰巧路遇夏皙和齐子翱等人出行,而他迟迟没法叫醒她。最终,异常粘人的山雀展翅飞扑,硬生生啄醒了她。

    再对应鱼丽描述,“辩哥”给晴容丢药丸后,也曾飞快啄了一口!

    可见,这鸮正试图唤醒她!

    夏暄紧张得忘却呼吸,无比热切期盼,他的九九会在下一瞬间亮起如星辰的明眸。

    可惜,奇迹未曾发生。

    鸮和他同样沮丧,软弱无力瘫软成一坨,最终自暴自弃,一头栽在晴容臂弯内,自顾闭目而睡。

    夏暄深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靠近,抬起战栗大手,轻摸它的脑袋。

    鸮睁一只眼看他,气呼呼扭头,不予理睬。

    夏暄几欲喜极而泣,迟疑良久,战战兢兢开口试探。

    “是你吗?、晴、容。”

    作者有话要:  晴容:哼!不是!你认错猫头鹰了!

    太子:媳妇很生气并假装不认识我怎么破?在线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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