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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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衍托腮坐在上首, 他刚刚应付完一波上前问好的臣子, 是以脸上仍挂着那如常一般的淡淡笑意。

    可他内心里实已无趣到了极点。

    从四岁登基至今, 他参加过无数场宴会。今次这场,也不过是他这无奈人生中的一回过场罢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刚把手中那只喝空了的酒盏放下,便有女子伸出皓腕,及时地从旁斟酒,将那酒盏再度满了上来。

    “陵阳...?!”

    ...不,不对。

    从去年开始,他的身子就不大好。若是陵阳见他这般酣畅连饮,只会劝他不要贪杯,哪里还会和颜悦色地给他斟酒?!

    司马衍抬眼望去, 只见暖暖的银灯之下,无忧朝自己露出个甜笑。

    ...无忧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下一跳,嘴唇方动一动, “无忧”两个字还没道出口, 却听那女郎甜腻腻道, “陛下饮酒有雅兴, 妾身为你斟酒助兴可好?”

    ...不是无忧。

    只是那容貌上和无忧有几分相似的庾家柳知。

    司马衍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平平淡淡的, “你怎么在这儿?”

    着,他又向身后那内侍道,“皇后呢?她出去有阵子了吧?你去看看, 她怎么还没回来?”

    那内侍应了一声,匆匆便走了。

    完话,司马衍又扫了庾柳知一眼,见她还跪在原处,不由道,“你也去吧。朕饮过这杯便罢,无需你在旁侍酒。”

    庾柳枝听了,脸上露出憾色,可她笑盈盈地把酒壶放下,屁股却沉甸甸地,一动未动,“我们都走了,留陛下一个人在这儿,该有多无趣。陛下不饮酒,妾身就陪陛下话、聊聊天,也好解解闷?”

    司马衍笑了笑。

    大舅选来送他的女郎,哪里有可能是什么等闲之辈?!可他又开罪不起这些大世家,所以只得每个月像尽义务似的,分别在庾柳知和王蔓然的屋子里住上那么几天。

    司马衍顿了顿,头一次细细地量了庾柳知的眉眼。

    女郎娇艳,别有一番风流。只是,如果她的眼神不是这般复杂,也许...他真地会把她当成无忧也不定。

    “陛下,陛下,不好了!”

    司马衍正对着眼前的庾柳知胡思乱想,这时,那内侍竟匆匆地从外奔了回来。

    因是一路跑,等到了司马衍面前,那内侍不禁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他向底下众人往来的视线瞟过一眼,这才用压低的声音道,“陛下,娘娘她...出血了,现下人在后宫,正在生产!”

    “你什么?!”

    司马衍手上的酒盏“咣当”一声便坠了地,他一下站起身来,那顶高高的白纱高屋帽险些从他的头上坠了下来,更不要提衣袍上溅到的一身酒渍了。

    “我这就过去!”

    ... ...

    血液和着羊水,很快就湿了杜陵阳身下的寝褥。

    她的头晕乎乎的,好像一名溺水的行人似的,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外界的声响。

    她的肚子,更是一阵阵的抽疼,几乎要把她的心脏都给扯停了。

    她...这是要死了吗?

    恍惚之中,杜陵阳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然后,她感到有人双手按在了她的肚皮上,似乎在努力帮她用力似的,“娘娘,快呀,用力呀!”

    “娘娘,用力!把皇子生下来就没事了!”

    由于失血过多,杜陵阳的双颊早就白得如纸,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又不知从何处鼓起的力气,竟然还能痛苦地□□出声。

    “啊——”

    ... ...

    眼见着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耳中则是充斥着不绝的哀嚎声。

    司马衍悬起一颗心,额头上也泌出了一层厚厚的汗珠。

    有内侍让他坐,他不坐;有内侍拿来衣裳要给他披,他也不披。他只是一刻不停地徘徊在房门之外,侧耳聆听着屋内传出的动静。

    时间流逝,屋中的声音就越低,而他的心也越来越沉。

    等到终于听到那声比猫叫也大不了多少的婴儿哭音时,司马衍已经激动得连手都开始发抖了。不等宫人把孩子抱来给他,他便自动推门闯了进去。

    “陛下?!”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虽妇女生产是不洁之事,但陛下既然已经闯进来了,再如何阻拦也没有用了。

    那接生的媪妇见司马衍盯着自己怀中的家伙瞧,忙把孩子递上前去,“陛下,是个皇子!”

    那一刻,司马衍的表情登时鲜活了起来。他把那婴孩接过了自己的臂弯里,爱怜地瞧了片刻后,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几步到了杜陵阳的床边,“陵阳,你瞧,我们的...!”

    ... ...

    床上的女子,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的衣服全都已经浸湿了。

    而她的脸色灰败,一双眼睛半睁半合,鼻子里也是入气少、出气多,看来已是奄奄一息了。

    直听到司马衍话,杜陵阳那空茫的黑眸里才稍稍显出些生气,她似是想话,可到最后还是没能吐出一个音来。

    “陵阳,你怎么样?!”

    “来人啊,皇后到底怎样了?!”司马衍抱着怀里的孩子,无助地大吼道。

    屋中的侍婢们面面相觑,她们最后竟是齐刷刷地跪伏在了司马衍的脚下,“陛下,娘娘她...失血过多,恐怕...”

    司马衍心下一沉,他立刻掀开了覆在杜陵阳身上的薄被,果见鲜血如涓涓的细流,一刻不停地从她的身下蔓延出来。

    “你们救她啊,把血止住啊!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

    殿内噤若寒蝉,司马衍嘶嚎了几嗓子,倒是把怀中闭眼的皇子给吓了一跳,家伙张开嘴便哭了起来。

    司马衍已经足够心烦意乱了,他又不会哄孩子,正不知所措之际,杜陵阳似是听到了儿子那不大的哭音,她费力睁开眼,等模模糊糊瞧见了司马衍怀里的孩子,她这才弯了弯唇角。

    “陵阳!”司马衍把那孩子交给旁边的奶娘,自己却是坐到了那张床沿,握住了杜陵阳那只冰冷湿滑的手,“陵阳,你醒了!”

    杜陵阳这下,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她疲惫地眨眨眼,便又要重新阖上。

    司马衍见状,竟是不顾汗水、血水,把这轻如一片飞雪的女子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喉管动了几下,他突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委屈道,“你过的...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永不离开...”

    杜陵阳的瞳仁蓦地睁大了些,她蠕了蠕嘴唇,最后的那句“抱歉”却连个气音都没能发出来,便失去了意识。

    只见杜陵阳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她脖子一弯,螓首便要从司马衍的肩上滑脱下去,而那本就湿淋淋的身子,也慢慢地冰冷了。

    “陛下,娘娘她...”

    “你们...通通都给朕滚出去!”

    司马衍大喝一声,犹不解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地大吼道,“滚...滚啊!”

    “是...”

    殿门开开合合,没一会儿,众人便走空了。

    也不知何时,那背对着他们的司马衍已是落下了满脸的泪。“陵阳,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骗我...”

    ... ...

    无忧第二天起时才知道,原来元会当夜过世的,除了王蔓然,还有杜陵阳。

    死生乃大事。

    就算无忧同杜陵阳之间已然决裂,但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她在恍惚之下还是生了病,就这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待到病愈,杜陵阳的丧仪已经结束了。

    可建康却没能就此重归平静,因为所有见证了杜皇后丧仪的人,都亲眼看到皇帝司马衍扶着棺木,一度悲伤到口吐鲜血。

    南渡以来,晋廷历任的皇帝都是短命之相。年纪轻轻便呕血,正是命不长久的象征,看来如今的皇帝也是要步上他司马氏先祖的后尘了。不过,还好杜皇后遗下了一个皇子,只不知司马衍为储君的安排是什么样,也不知这一次会是哪家从中得利。

    社稷将变,各大世家都在背地里纷纷采取了行动。无忧闻听了这些消息,不由地生出担心来,可是很快的,她需要担心的对象就从司马衍变成了她自己。

    ... ...

    元月才过,刚入二月,无忧便被司马衍传入了宫中。

    皇帝直接传召臣子之妻,还是顶顶罕见的,但念在他们两人之间同有司马氏的血缘关系,再加上无忧和杜陵阳生前交好,倒也没有让人起疑。

    唯一让无忧觉得不大舒服的,是司马衍竟让人直接带她入了自己的寝宫,但一听那内侍陛下此刻正在屋中探看皇子,她便又放下了心。

    “夫人,请,陛下就在里面!”临到殿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那领头的内侍突地住了脚步,恭敬地弯下身子,仿佛一尾将熟的青虾。

    见无忧面露惑色,他微微露出了愁苦的神情,“皇子...是皇后娘娘留下的唯一血脉。陛下怕他早产夭亡,恨不能每日带在身边。除了少数几名原皇后宫中的女侍,他不准我们任何人接近皇子,故而只得请夫人自行进门了...”

    无忧无限怅惘,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而后依言入了殿内。

    ... ...

    殿内的帘幕都半掩着,无忧从大亮的殿外进来,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一片都是昏沉沉的。

    她定了定神,行过挡在面前的屏风后,这才赫然在殿内的正中央见到司马衍的背影。

    “陛下?!”

    无忧一语,破了室内的沉寂,也唤醒了司马衍的迷梦。

    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再慢慢回过身来,无忧这才见到他怀里抱着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

    “无忧,你来了。”司马衍的声音幽幽地自前方传来,他顿了顿,低头向怀中的婴孩望去,道,“这是昶儿,你来瞧瞧。”

    “‘场’?”无忧不由重复了一遍。

    “嗯。永日,昶。”

    昶,谓日长也。

    因为杜陵阳的名字里有个“阳”字,所以皇子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他那有缘无分的生母了?!

    无忧心内一阵酸楚,她行上前去,在司马衍的示意下接过了那襁褓中的婴孩。

    无忧从前有照料邾儿的经验,她现在腹中还孕育着一个。昶儿一入怀,便勾起了她身上藏蕴的母性。

    “昶儿身子弱,不能见风 ,我又怕烟熏了他...”司马衍解释道。

    “我明白的。”无忧一面轻声应道,一面细细量眼前这可怜的孩子。

    若从前她照料过的邾儿是只虎崽,那么现在怀里的婴孩充其量不过是一只猫崽。

    昶儿睡得正香,他轻极了,不知是因为早产,还是因为随了父母的缘故,肤色却很是白皙,那一头胎毛稀稀淡淡的,此刻一双眼睛闭着,看不出来,可那嘴形可以明显地辨出是属于杜陵阳的弧度。

    无忧抱着他,端详半晌,不禁低声道了句,“可怜的孩子,你可一定要平安长大啊...”

    ... ...

    无忧盯着昶儿,司马衍便在旁盯着无忧。

    女郎发绾成髻,眉尖略蹙,眼神柔婉又带了纯然的关切。

    ...若是陵阳在世,想来她也会对昶儿又怜又爱吧...

    身边视线灼灼,无忧无意间向司马衍的方向瞧去,刚好对上了他那直勾勾且带了梭巡之意的目光。她吓了一跳,而后将昶儿向前一递,屈膝道,“陛下...”

    司马衍却没有接。

    “无忧,你也觉得他很可怜,是吗?”

    无忧一愣,急忙道,“陛下,我只是怜惜昶儿,是以方才失言了...还请陛下赎罪!”

    司马衍突地用帕子掩住口鼻,他歪过头去,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灌口凉茶压下了这股血气,他这才轻声道,“你...哪里有什么罪过呢...”

    “昶儿命不好,他天生体弱,年幼丧母,偏偏还像我一样,背负了这样的使命...”司马衍着,轻轻摇了摇头,道,“我都觉得他可怜,何况无忧了...”

    这还是无忧长大以来,少见的几次听到司马衍话时没有称“朕”,而只是用了一个平辈的“我”字。

    无忧心内一酸,却听他又道,“我年少时,还有母亲,大舅...可昶儿的母亲早死,杜家又不是庾、王一般可依靠的大世家,至于我自己...呵...”

    到这里,他又似冷笑、又似轻咳地呼出一声,“朕后宫,人数不丰。家世最好的,便是庾家和王家送来的两名女郎,可庾女郎我看不惯,王女郎偏又是个薄命的...”

    听帝王大谈自己的后宫,尤其司马衍瞧她的眼神里,透出些别的情绪,让无忧有些发窘。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她忙趁机低下头去,连一句话都没接。

    她不话,司马衍却不依了。

    他却慢慢地行上近前,无忧忽而感到下巴一凉,居然是司马衍伸出手指,掐着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昶儿和无忧的脸上分别转了一圈,“无忧,你和你的杜姊姊,不是一双好姊妹吗?”

    这样的视线,这样的语气,让无忧的脊背突地一僵。

    只听司马衍一面淡笑着,一面轻轻地开了口,“干脆...便就由你进宫,代替她来抚养这孩子,如何?”

    作者有话要:  抱歉,6月来事情有点多,实在是让大家久等了。

    我整理了一下,大约还有2-3章,这篇文就结束了。

    接下来这几天我会加紧更新完结,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