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 79 章
“妈妈……”斐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有限的脑容量不足以支撑这件发生得让大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混乱。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啊?!你不是都要跟着别人跑了吗?!你怎么还舍得跟着我这个又穷又可怜的妈啊!”
“你够了!”季爸爸听不下去了,厉声想要将她断。
但林语却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滚!!!!!”
“你们真当他是你们儿子啦?!做梦!我告诉你们!你们做梦!!!!你们做梦!!!!!!!!”
林语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都给刺破, 她几乎癫狂要跳脚喊着:“斐垣, 你做梦!!!!!!!!”
贱种!!!!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过得那么轻松呢?!!!!你怎么可能什么都能得到呢?!!!!
“你们都做梦!!!!!”
不光是季淙茗三口被吓住了,来调和拉架的邻居和居委会主任都吓愣了。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走走走,都走!”居委会主任怕刺激到林语,毫不留情面地开始赶人。
“林语, 你别怕, 斐垣是你的儿子, 他谁也抢不走, 你放心,叔给你下保证了!”居委会主任严肃又认真地对着林语道。
林语过了好一会儿, 才捂着自己的脸哭了出来:“我的……斐垣, 是我的……”我怎么可能会放走你呢?为什么可能会让你的人生有超出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呢?我怎么可能……
让你们如愿呢?
“斐垣——”季淙茗声嘶力竭地哭着想要往斐垣那里跑去,但被季爸爸强壮有力的胳膊死死钳住。
季淙茗的手在爸爸的胳膊上又抓又挠, 想要挣脱开禁锢往斐垣的方向冲去。
斐垣会死的!斐垣会死的啊——
“爸爸,放开我,求你了!”
瘦弱可怜得像是流浪幼猫的斐垣、哭得满脸是水声嘶力竭的儿子, 还有狼狈凄惨的爱人……季爸爸的心像是被放在洗衣机里滚上了几百圈似的难受,但他看着已经歇斯底里的林语,捞起季淙茗, 拉着爱人转身就走。
林语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他们再被闹腾不过也就是心累, 但斐垣不同。
他是——林语的儿子。
他们越刺激林语, 只能越让斐垣受气。
季淙茗哪里懂这个,他只知道爸爸站到了坏蛋阿姨那一边,要把他和斐垣分开,要让斐垣去死了。
“斐垣——斐垣——斐垣——”季淙茗双手双脚一起挣扎着,像一只马上就要死亡的八爪鱼那样,挣扎得季爸爸这个成年男都要抱不动他了。
一个不留神,季淙茗从季爸爸的怀里掉下去,摔在地上,季爸爸和季妈妈心脏都要被他吓得骤停了,但季淙茗却跟没事人似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飞快地往斐垣那里跑去。
“季淙茗……”斐垣喃喃地叫着他。
“斐——”
“啪——”
季淙茗猛地停下了脚步,慌乱地跑来准备抓他的三个大人也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浓重的红色从他的嘴角溢出,斐垣木愣愣地抬头,呆呆地:“对不起,妈妈……”
大喘了两口气,季爸爸才:“陈,帮我抓着他的脚!”
季淙茗没再挣扎,他只是哭,咬着唇,死死地瞪着林语,什么声音也没法出来。
季爸爸抱着哭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季淙茗,一边揽着浑身无力的妻子回到车上。
“陈,今天你也累了一天了,这里交给我就行了。”季爸爸发走陈,又强撑起笑容,回到车上。
“没事了,没事了……”他搂着妻子儿子低声安慰着。
好半天,车子里只剩哭声和喘气声。
季淙茗的哭声,季妈妈的哭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只是想帮帮斐垣,只是想要帮帮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你没错,你没有错,茗宝也没错,你们没错。是我不好,是我没陪在你们的身边,怪我,是该怪我的……”季爸爸低声安慰着两个几乎哭得要背过气的宝贝,同时斐垣那张满是绝望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林语……会他吗?
这个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季爸爸强迫自己不要想下去,但又不敢不想下去。
“斐垣……他会死吗?”季淙茗哭了好久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爸爸,认真地询问,“是我害了他,对吗?”
“咔……”沉重的防盗门被关上,斐垣苍白着脸垂下脑袋,像一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最后一个人走了后,林语再也无法强撑,她太累了。为了避免遇见熟人,她去的是城市另一边高档商业区的美容院,坐了将近一时的出租车回来,她已经很累了,又是应对又是厮,她的体力有些撑不住了。
“妈妈……”斐垣心翼翼地靠近林语,看着疲惫的样子担心地看着他。
“斐垣。”林语对着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然后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
三个巴掌印盖在他的脸上,斐垣却像是什么痛也感觉不到似的,带着哭腔,但又十分清晰地吐着字:“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好。”
刚做过美甲的长指甲在撕扯中什么损坏也没有,四根指头上的坚硬划过他的脸蛋,很轻。
但林语的力气再也是一个成年人,尖利的指甲在他的脸上只是蹭过,娇嫩的孩皮肤上立刻就多出了四道渗血的伤口。
和之前的八道划痕混在一起,立刻就成了猫脸。
斐垣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要吐出来了。
但他没有,他只是声地问林语:“妈妈,要不要喝水?”妈妈太累了,喝点水吧,喝点水就好了。
林语笑吟吟地伸手掐住了斐垣的脖子,细嫩的脖子,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毫不费力地掐全了。
斐垣痛苦地张着嘴,鼻子嘴巴一起用力,却还是什么空气也呼吸不到。
林语畅快地看着在自己手里挣扎,生或是死全在她一念之间的东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斐垣的挣扎了下去,眼皮耷拉了下来,身体了软了下去,林语这才施施然地松开了手。
“斐垣,你逃不开的,别想逃,你是我的!”斐垣摔在地上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身体颤抖不止,大脑一片空白。
林语站了起来,走去厨房,倒了两杯水,自己拿了一杯,然后又端一杯歪腰放到斐垣的面前:“喝吧。”
斐垣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二话不,往自己的嘴里灌了进去。
林语捧着杯子,轻轻地吹着热气,然后看着那个崽子因为热水将脸扭成了一团。
林语很高兴,她是真的高兴。斐垣自学围棋的事情,她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季妈妈的话,她还要被蒙在鼓里过久?
幸好,幸好带着斐垣去比赛的是她。幸好,她是个好心泛滥的滥好人。
幸好,事情还在可以挽回的地步。
幸好,斐垣还能长成优秀的大人,还是她可以轻易而举操纵的提线木偶。
对,木偶!她的木偶!
林语是真的高兴,笑吟吟地看着他将一杯不知道多少度的热水喝完,才开口:“我听,你拿了第一名?”
“真是可怜啊,我明明你是妈妈,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林语慢慢悠悠地,“去把奖杯、奖牌、证书、奖金,什么都拿过来。”
斐垣忙不迭地就去了。
他生不出任何反抗或是迟疑的心。原谅他,快原谅他!
如果不能被原谅的话……
我就没有妈妈了。
林语没过不要他的话,但斐垣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的话——
他真的要被丢掉了。
别把我丢掉,我会很乖的,我会听话的。
所以,别丢掉我。
被丢掉的话——
就只能和流浪的狗一样,去垃圾桶里翻吃的了。
我不想……我不想当睡在垃圾桶里的狗。
我不想离开妈妈。
所以,别把我丢开,别丢掉我。
求你了……
——妈妈那么爱我,她也不能离开我的!
——才怪!
好的,坏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斐垣放下吃得连汤都不剩的一次性饭盒,将筷子袋子什么的分好类丢进垃圾桶。
“我们见个面吧,斐程峰。”
到最后,梦想基金会的牛肉粉也只实现了一次。第一名的奖金有五千块钱,第二名的奖金有三千块钱,斐垣和季淙茗的梦想基金会里,按照约定,多了七百二十七,然而,他们的愿望清单到了牛肉粉,就戛然而止了。
在香喷喷的粉丝吃到吃到嘴之前,就断了。
林语砸了他的奖杯,撕了他的奖状,扔了他的书和棋,拿走了所有的钱,并当着他的面,将梦想基金会的账本烧了个干净,将愿望清单烧了个干净。
斐垣再也没有见过季淙茗。
他背着林语偷偷翻遍了区附近的所有垃圾桶,然后在他和季淙茗常坐的那个长椅下发现了奖牌和一张写满了对不起纸条。
从此,他们便再也没见过。
明明曾经是那样鲜明的记忆,为什么会忘记呢?
——因为很痛苦。
那么温柔的季阿姨,离开的时候满身狼狈。
那么好的季淙茗,离开的时候痛苦得几乎要死去。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所以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季淙茗大概是愧疚的,他觉得,那天会演变成那样的结局,都是他的错。
季妈妈大概也是愧疚的,她觉得,如果她不贸贸然像林语提出那样的建议就好了,是她太过高傲,反而办了错事。
季爸爸大概也是愧疚的,他愧疚没能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做好后盾没能给季妈妈和季淙茗遮风挡雨。
季爸爸后面有再找过林语一次,斐垣记得他是来道歉的,一米八的个子将腰弯下去,瞬间比林语还要矮得多得多,他请林语原谅他妻子和孩子的无礼。
只字不敢提斐垣,就怕让林语误会。
林语接受了他的道歉,然后让他滚。
事情便到此结束了。
——他的人生,也在那里结束了。
忘记季淙茗,忘记一切,我只是——妈妈听话懂事的儿子——我是她的命,不可以离开她的——我离开的话,妈妈会死的。
只是这样麻痹自己,只能这样催眠自己。
——不这样的话,我就没办法活下来了。
坨成一团的粉丝除了口感便差外,总得来,味道还是好的,一如当年的好吃。
“是你在那枚金牌上动了什么手脚吗?”
焦灼得连空气也是扭曲的公园里,没有半点动静。
斐程峰接到斐垣电话的时候,先是一愣,然后便是狂喜。
慈父心爆发的斐程峰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斐垣见面了。
他立刻给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一个命令:“我的下午有安排吗?腾出来。”
斐程峰喜欢斐垣,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
那张和他有着三分像的脸让他看得很是喜欢熟悉。那天,斐程峰和常月笙正开着会,接到医院那边来的电话心脏都要停止了。
和常月笙的惶恐害怕不同,他是极度的兴奋。
终于死了,终于要死了。压迫奴役着他的斐睿安要死了,把斐睿安当命.根子看待的常月笙应该也不远了。
他要解脱了,马上就要从这样痛苦而悲惨的命运中解脱出来了!
天知道他那装出来的担忧里蕴含着多少的兴奋和激动?!
——结果只是一场空欢喜。
可惜啊,就是可惜了,太可惜了!斐睿安竟然只是一点蹭破皮连红药水都可以不抹的伤。
常月笙担心救了斐睿安的恩人,提出要去看看他,斐程峰一脸“应该的应该的”地应下,心里却对这不长眼救了斐睿安的惹祸精暗恨不已。
但到了病房前,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斐垣长得三分像斐程峰,三分像常月笙,遗传得很好,虽然因为瘦弱不然让人一眼看出和自己相像的地方,但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也可能是那种血缘冥冥之中的感应,让他几乎一眼就对斐垣产生了好感。
“家属麻烦出去下,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你们不要站在这里了。”护士拿着药进来不太高兴地道。
医院虽然是她控股的,但员工不认识大股东也正常,常月笙没有因为护士的训斥不满,正想她们不是家属,就听护士:“你们这父母这么当的?孩子贫血又营养不.良,工作再忙也要多对孩子上上心才是,行了,要愧疚等他醒了再愧疚,你们赶紧出去吧。”
常月笙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不出来,一想到她的斐睿安从来只会嫌这个不好吃,那个词腻了,营养过剩精力旺盛得像头牛犊,她对这个躺在病床上几乎和床单融为一体的男孩产生了怜惜。
常月笙和斐程峰安静地退了出来,转头常月笙就吩咐助理:“陈,医院不是有那种定制的营养餐吗?你让人把他的病例送过去,让营养师照着最好的给他配。”
常月笙又看斐程峰:“行了,走吧,安安该醒了。”斐睿安虽然只是轻伤,但因为惊吓过度,医生给配了一点助眠的要,开了一间最好的vip病房让他好好休息着。
常月笙没把护士的话放在心上,斐程峰却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护士的话让他有一种很大的满足感。
如果当年林语能给他生个孩子的话,这会儿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林语那姑娘善解人意,不争也不抢,什么事情都以他为先,她生的孩子,应该也是这种软绵绵的性格。要也和她一样,是个女孩就好了。
这个念头在当时仅仅只是一闪而过,他并未多想。
只是因为那莫名的怜惜和一点点的“如果我也有个听话的乖孩子就好了”的寄托,斐程峰偶尔也会去看看斐程峰。
仅仅是看着,斐程峰就能感到一种满足。
是的,满足。
一个温柔贴心的妻子,一个懂事可爱的儿子,而他,就是那个撑起一个家的顶梁柱。
妻子依靠着他,儿子崇拜濡慕着他。
没有比再好不过了。
斐程峰虽然以“视察完顺便看一下”或是“关心儿子救命恩人”的借口去看望斐垣,但常月笙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斐程峰有鬼。
斐程峰才不怕,他是真的只是找个寄托慰藉,任凭常月笙再多疑,她能找到什么证据不?颅内高.潮也犯法了吗?那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枪毙好了!
两人有过因为这个的口角后,斐程峰越发的肆无忌惮。
然后斐程峰就傻眼了。
常月笙将亲子鉴定报告扔在斐程峰的脸上,脸色阴郁得吓人:“我就你怎么天天往那跑!斐程峰!你不得好死!”
斐程峰看见那报告,都傻了。
斐程峰年轻的时候飘得厉害,除了林语,他还是有其他几个情.人的,只不过后来翻车,全被常月笙往死了整了,其中最让常月笙恼火的是林语。
常月笙想将斐程峰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恶狠狠地让保镖把他绑起来,几乎要把他捅死。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这样!你想想安安!你杀了我,安安就会有一个坐牢的母亲,你我名下那些上市公司的股票也会大跌,你要想想安安啊!”这是斐程峰的杀手锏了,虽然多年不用,但对常月笙的效果还是好到不行。
方法不怕老,管用就行。
“你错了。”常月笙冷笑,“我不杀你,化学阉.割听过没?”常月笙和斐程峰的夫妻关系早就实存名亡了。她无法接受背叛的斐程峰,但又追求“完美”的婚姻。这些年,她将斐程峰管得很死,很严,一个女人都不让他碰。
没有可以用的地方,但“有但用不着”和“有但是不能用”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斐程峰听到“化学阉.割”四个字,他几乎是恐惧得省去了用中间的工具,直接进化到“已阉.割”。
“月笙,月笙,你要相信我啊!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斐程峰仓皇无措地扒着常月笙的脚。抬起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月笙,你知道的,我没那个胆子,我没有的,你不能这样啊!”
他的双手和手脚都被绑了起来,但没关系,他还能像毛毛虫那样扭动着身子向常月笙靠近,他没有一丝尊严地蠕动着,眼里满满的全是求生欲:“月笙,你信我啊!”
常月笙只是笑,那笑恶毒又毫不掩饰嘲讽:“斐程峰,你拿什么觉得,我会再一次傻乎乎地相信你呢?”
常月笙恶狠狠地踩在他的脸上,八厘米的高跟鞋鞋跟就顶在他的脑门,再向下偏移一点,就是他的眼睛。
“你早就没有半点可信度了,半点都没有!”
“法律!法律!月笙!你不信我可以!你要相信法律的啊!”
但好在这么多年的求生欲不是白长进,在“公公”的威胁下,斐程峰的脑子以三百六十倍的超高速运转,他仓皇地叫着:“我名下所有的东西全部都会是安安的!我是他爸爸!东西全部都要给他的!你不相信我可以!你得相信法律啊!月笙!”
常月笙勾着艳丽的红.唇问:“是现在就给吗?”
斐程峰立刻点头:“安安成年了,我是爸爸,怎么能不给成年礼物呢?!要给的!要给的!”
常月笙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斐睿安,她一丝一毫都不会让那个该死的私生子从她的宝贝手里把东西抢走!什么都不行!
哪怕是斐睿安不要的垃圾都不会给他!
“程峰啊,看你这话得——非常对呀!”常月笙笑眯眯地抬起了自己的脚,挥手就让人把早就准备好了的一沓足有几十厘米厚的文件堆给他拿了上来。
斐程峰恳求地看着常月笙:“月笙,手……”他动了动自己手,暗示她将自己放了。
常月笙却没有那个准备解开他绳子的意思,更不用给他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了。
“手不就在那吗?”常月笙凉凉的,“你还想到哪里去找你的手?”
斐程峰心都凉了,不敢再耽搁,生怕再迟疑一分钟,手也不再是原装的那只了。
斐程峰几乎是以一个毫无尊严,且极其狼狈的姿态,用极其丧权辱人的条约签下了不平等条约,换来了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常月笙是个疯子,毫无理智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疯子。
斐程峰不敢和她对着来,因为那样死的只可能是自己。
但同时,他越发的想念起林语的百依百顺和憧憬起斐垣对他的濡慕来。
垣垣……爸爸爱你呀!
他对斐垣的爱,满溢得几乎连这具躯体都要装不下了。
要见一面的虽然是斐垣提出的,但地点却是斐程峰来定的。
他选择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充满了“高格调”,那是一家高档的咖啡厅,装修大气,座位和座位之间看起来是挨着的,但因为有各种各样的装饰,实际上是隔成了一个又一个半开放的隔间,私.密.性很好,是一个很适合谈话的地点。
不过离斐垣目前住得酒店有点远。
斐垣从三轮下来的时候,门口的服务生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步升呼哧呼哧地趴在车头喘气,满身都是汗,T恤已经完全变成了透明装。
大街上往这里看得人很多,这让同一时间从豪车上下来的斐程峰感到很没面子。
斐程峰觉得这样很是丢脸,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斐垣也没有出声喊住他,大夏天穿着一黑就走进来了。
“先生……”门口的服务生有些为难地叫住了他,正想什么,身体一僵,眼睁睁地就看着斐垣越过他走了进去,和刚才那个从豪车下来的男人坐到了一张桌子面对面的两个桌子上。
“……”服务生在这里也不是第一天做事了,内心脑补了一场错综复杂的豪门恩怨,将还在半空悬浮的那条腿收了回来。
咖啡厅里的客人不多,尤其里面外面隔断做得好,并没有人知道和他坐在一起的这个年轻人是坐着寒碜又简陋的三轮车来的,这让斐程峰稍稍放松了一些。
“垣垣啊……”斐程峰斟酌了一下语气开口道,“手头紧就和爸爸,一次出租车都舍不得坐,这样怎么能让我放心呢?”
服务员端上了两杯咖啡,斐程峰招呼着斐垣:“特意给你点的,怕你喝不惯咖啡,卡布奇诺比较像饮料,先试试?”
斐垣听话地端起了被子,白瓷杯温润的光泽很是可爱漂亮,但他在他苍白手指的映衬下,却显得有些泛黄,白得不正。
“垣垣,你总是爱逞强,但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是什么也比不过的,对吗?”斐程峰的一颗慈父心根本停不下来,他充满慈爱和怜惜的目光在斐垣的身上停留着,“垣垣,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啊,做父母的——”
“一个多月。”斐垣微微笑了一下,像是有些惊奇,他靠在椅子上,杯子的把在他的手指间晃来晃去,像是随时能从他的手上甩出去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似的,“一个多月后,你在来对我去没去考试的这件事进行关心,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斐垣和斐程峰的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话题,但斐垣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他笑吟吟地看着斐程峰,笑容清丽且淡雅,和以往阴沉沉或是略显凶狠的表情很不同,将整个五官都给加上了一层滤镜。
那样的表情陌生又熟悉,看得斐程峰心里一跳,有一种不出来的怪异。但他并未想太多,十八年来,他确实是没尽到过父亲的责任,斐垣对他有怨气也是正常的。
斐程峰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脸上浓重的倦容遮挡不住,但什么也没有的穷子能把什么世面都不差的校园女神骗到手,他的样子不会普通。许久未能睡好的不.良影响表现在皮肤上时,就是松弛,但那样的松弛只是让他回到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状态。
斐程峰认认真真地看着斐垣,眼神温柔又慈爱,给够了包容,顺着斐垣的话转了话题:“垣垣,你怨我,那是应该的。我辜负了你十八年的期待,是我不好。我不求能从你那里拿到原谅,你只要再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吗?”
斐垣平静的看着他,既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难过。这样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斐程峰能忍,十分能忍。斐垣觉得,能忍受得了常月笙、斐睿安和林语的都是能人,斐程峰不仅能忍受,而且一口气忍了三个。这得是多厉害的人才能做到啊!斐程峰不仅做到了,而且平衡得极其微妙。多角关系出现后,他便跟从未出现过一样,从这个乱七八糟的因缘里脱身了。
如果不是林语最后玩脱了,提前把斐垣和常月笙的母子关系出去,活到最后的,不定是斐程峰才是。
斐程峰不爱他,他谁也不爱,他只爱他自己。斐垣出现,他会欣喜若狂,只是因为他所经历的僵局需要一个人来破。斐垣就是一个很好的破冰器。
他关心斐垣,爱护斐垣,帮助斐垣,对斐垣无微不至,白了就是要将常月笙和斐睿安的注意力转移到斐垣身上。
斐垣能反过来锤死那母子俩是最好的,锤不死也没事,只要斐垣不被锤死,把仇恨值拉的稳稳的斐垣就是舞台上最耀眼的那道光。而他也能在所有人被斐垣吸走注意力后,安安稳稳地在后台享受他的人生。
斐程峰受不了常月笙,他快被她逼疯了,但也舍不得离开她。
常月笙是个掌控欲极强的女人,斐程峰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但常月笙想要掐断他的命脉让他一无所有再简单不过了。每一笔从常月笙那里拿来的钱,他都相应地给出了把柄,让常月笙安心,让她放心。
所以,哪怕是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地不指望常月笙就能继续做他的成功人士,他也不敢和常月笙彻底翻脸。
斐程峰是个体面的人,他合该体面,上流社会才是他的栖身之处。他不想某一天,作为成功人士的他失去了他的体面。
所以,他虽然抱歉,但为了他的前途,斐垣只能牺牲了。
斐垣,别怪爸爸。当初没有我,你也不会出生,因为我,你才能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帮帮我吧。
斐程峰狠下心肠,面上的表情却越发的和蔼,他深深的、深深的看着斐垣:“垣垣,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不好。”斐垣躲开了斐程峰伸过来的手,微微叹了一口气。
斐垣站起身,拉了拉衣服,斐垣怜悯的看着斐程峰:“斐程峰,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想了多少次见到你的场景吗?”
一听这话,斐程峰的心里就被一层浓重的疑云给笼罩了,但他却未表现出来,只是脸上浮现出惭愧的神情,沉重得好像自己是多么为这个事压迫自己,承担了多少压力似的。
“是,是我不好。”斐程峰痛苦地闭上了眼,“不管怎么,这十八年,都是我亏欠了你。”他没有拿“我并不知道有你的存在”作为借口,他只是像一个寻常父亲那样,忏悔而愧疚,声音都微微的哽咽和发颤。
斐垣却是摇摇头:“不不不,不是的,不是那十八年。斐程峰,你误会了,我遗憾的——是你死后的那几年啊!”
斐程峰一愣,因为惊讶,他连闭着眼睛像是强忍着痛苦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瞪着眼睛看着斐垣,似乎不明白他在什么,什么“死后”?
斐垣微微睁大了眼睛,比他更惊讶,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抚上斐程峰的额头,在他的眉心点了点,冰凉得可怕,让斐程峰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还没从没头没尾的谈话中缓过神,斐程峰就听到耳边传来斐垣温柔亲昵像是撒娇一般的呢喃声:“你早就死了呀,斐程峰。你忘记了吗?常月笙给了你两千六百二十一刀,你在第两千六百二十刀的时候,就死了。”
斐垣黑色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脸上挂着笑,因为兴奋,脸上都带着晕开的红晕,因为他苍白得过分得皮肤,淡淡的红晕格外显眼,似乎眼白部分都染上了色彩。
“你忘了吗?”斐垣轻轻地问。
斐程峰想呵斥他,让他不要胡闹,但发着抖的身体却怎么也拼凑不出音节。眼前装潢得典雅的咖啡厅似乎已经被一个狭且破败的实验室覆盖了,脏兮兮手术台的边缘汩汩地滴落着什么粘稠又猩红的东西,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他的鼻尖蔓延着,他似乎想要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但伸着脖子向前,视野变天旋地转地绕了一圈。
被血浸泡得猩红、不断往下挂着血的手术刀在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斐程峰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刚要喊救命,却眼睛察觉不到自己舌头的存在了。
“斐程峰……斐程峰……”常月笙的呢喃又轻又柔,她一声声地喊着斐程峰的名字,一片片地在他的身上片下肉来,“你好狠啊……斐程峰,你好狠啊……斐程峰……”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眼眶里蓄满的眼泪不断地涌出,但她却舍不得眨眼,她要多看看,她要再多看看斐程峰。
马上,她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斐程峰,把垣垣还给我,把他还给我。我只有他了,求你了……”她已经疯了。
疯得厉害,但那不重要。
都不重要了。她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