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他的小姑娘
天桥上极为空荡, 即使偶尔有行人也都是匆匆而过, 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用冻裂的双手艰难地拉着二胡的乞丐木雕似的坐在一片凉薄的灯光下。
耳边不时传来的残破音律和汽车呼啸而过的轰鸣声相映成趣, 对面的大厦上用红色灯光拼成的“冬至快乐”字样一呼一吸地闪烁着。
陆容予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去,心中骤然升起一丝悲凉。
即使天寒地冻, 天桥下仍旧车水马龙,多得是赶着回家团圆的上班族。
红灯复绿灯,车辆来往穿行,赤橙蓝紫的霓虹灯划过一道道色彩,纵横交错,光影交织,纷乱的场景正如同此刻陆容予的内心。
一团乱麻。
耳边断断续续的二胡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陆容予侧过头看了一眼微弱灯光下的老人, 又翻遍浑身上下的口袋,把仅剩的二十块纸币放进了他面前的碗中。
老态龙钟的乞丐抬起头,双手合十在胸前, 对着陆容予拜了拜, 喉中发出几个沙哑的音节:“谢谢你, 姑娘……”
陆容予了句“不用谢”, 想转身离开,却有些挪不开脚步。
犹豫了许久,陆容予还是十分窘迫地开口道:“……爷爷, 你能给我几个硬币吗?”
她的手机在陆昱兴车上,这下身无分文的,一会儿回不了家了。
老人体味过人生百态, 轻易就看出姑娘可能是和家里闹别扭了跑出来,伸出手从面前的碗里抓了一把硬币放在她手中,缓缓道:“姑娘心好,家里人肯定也疼爱你,外面天凉,早点回家吧。”
冰凉的硬币落在掌心里,发出几声叮铃当啷的响,陆容予鼻头突然没来由的一酸,眼泪就一股脑儿涌进了眼眶里。
姑娘垂下头点了点,飞快地转过身跑开了。
长而卷翘的睫毛扑闪,一大颗滚烫的眼泪随之啪嗒坠了下来,在脸上划出一道泪沟,风吹来冷得像是要结冰。
陆容予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拼命想把眼泪憋回去,绷紧了面皮,像孩子般呜咽,可泪意还是不断上涌,忍不住蹲下身崩溃大哭起来。
十分钟前,程淮启一家正在天桥边的七楼酒店包厢里吃年饭。
举杯时随意往窗外扫了眼,谁知竟看见个熟悉的人影。
视线距离有些远,灯光又暗,只能看出身形很像她,并不能确定。
但想到她身上莫名其妙的淤青、被撕破的试卷和几次奇怪又惹人心疼的举动,程淮启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果真是他的姑娘。
缩成一团,蹲在冰天雪地里伤心欲绝地呜咽着,露在外面的一截指尖被风雪吹得通红。
像只茫茫雪原上无处可去又无人可依的白兔。
程淮启只觉得她的眼泪都化成了一把把刀刃,一下一下地在自己的血肉里凌迟着。
心疼的紧。
“怎么了?”
程淮启蹲在她身前,伸手轻轻把她埋在手臂里的脑袋抬起来。
陆容予哭得声却又歇斯底里,没一会儿就觉得喘不过气来,脑子一片空白,恍惚间好像还听见了程淮启的声音。
抬眼撞进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中。
居然真的是程淮启!
陆容予突然就忘记要哭了,愣愣地看着面前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人。
姑娘整张脸都哭红了,暖黄的灯光下,乌溜溜的眼眸里还泛着点点闪动的泪光,神情呆滞,让人只消看一眼,一颗心就无端揪了起来。
程淮启伸出大手极轻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冷不冷?带你去喝点热乎的好不好?”
陆容予吸了吸不知是冻红还是哭红的鼻子,点点头。
两人进了一家咖啡店。
店内人不多,两人挑了靠窗的卡座并排坐下,杯中升腾的热气在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把窗外炫目的灯光过滤地柔和了许多。
陆容予把冻红的双手贴在微烫的陶瓷杯外暖着,神色晦暗,一言不发。
她不,程淮启也不问,两人就这样沉默着。
良久,陆容予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奶茶,垂下眸,开口道:“程淮启,我是一个没有人爱的孩……”
十五年前,高仪和陆昱兴闪恋闪婚,刚结婚一年就生了陆容予。
没能想到,两人所有的甜蜜和爱恋都随着这个生命的到来逐渐消磨殆尽,三观上的差异日显、生活方方面面的矛盾日益激化。
李书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高仪这个强势、过分美丽又不知何为三从四德的儿媳妇,始终觉得自己儿子是被美色迷了心窍,更认为自己这个羊年上半年、乞巧节生日的孙女是家庭的不祥之兆。
连李书玲找来的算命先生也这个女孩“生不逢辰、时乖运蹇”。
也不知是为什么,早就鱼死网破的两人竟还强撑了好几年。
终于,在陆容予初二升初三的那个暑假,高仪和陆昱兴协议离婚,陆容予跟了高仪,陆昱兴也接受了上级为他保留了许久的工作调动,搬去了B市。
半年后,高仪和同龄单身的王瑞达相识相恋。
从到大,高仪和陆昱兴在陆容予面前身后吵过的架不计其数,她亲眼见证了自己优雅美丽的妈妈和沉稳隐忍的爸爸为了生活琐碎争执得面红耳热、声嘶力竭的样子。
他们在这段婚姻中已经不是自己了。
高仪不再是初见时浑身散发着魅力的高仪,陆昱兴也不再是那个处处体贴包容的陆昱兴。
他们都被彼此变成了连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其实陆容予还挺喜欢王瑞达的。
因为她偶然见过几次高仪在王瑞达面前的样子。
鸟依人、笑靥如花,纯真又活泼。
她从没见过高仪笑得这样开心。
王瑞达真的把高仪宠成了一个少女。
或许这应该才是爱情本来的样子吧。
所以陆容予从来没有后悔过当时自己的那句“我同意你们离婚”,甚至很期盼高仪和王瑞达能终成眷属,也愿意为了高仪的幸福而去到那个陌生的城市、去面对那个仿佛永远对她充满着恶意的奶奶。
如若不是发生今天这样的事,陆容予真的没有觉得多委屈,可今天李书玲这样明明敲的一番话却好像不经意间把她千辛万苦为自己垒起的城墙撞了个粉碎。
陆容予知道从到大自己从爸爸妈妈身上得到的爱没有别人那么多。
高仪不会在她开学的前一个晚上给她准备一个漂亮的书包、不会在晚上陪她入睡、不会为了她去学一样新的菜式。
陆昱兴不会在她生病时跑几条街去买她想吃的东西、不会让她骑在他脖子上玩、不会教她做写不出来的数学题。
但陆容予不是一个不知满足的人,她有那样好的陈淑琴,外婆给了她所有缺失的爱,所以她也从来没有多奢求过什么。
而且她一直知道,高仪和陆昱兴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疼爱她的,只不过没有爱得很多很满而已。
可是今天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动摇了。
李书玲的一番话令她想到过往的种种细节。
足以把她心里脆弱的坚持一举击垮的细节。
高仪和陆昱兴离婚时,陆昱兴没有为她的抚养权争取过哪怕一个字,而后他要离开C市了,甚至连一句告别也没有和她讲。她搬到了B市,陆昱兴除了钱以外没有一个字关心过她的心理或是身体状态,只是时而让她好好学习。学校里晚自习九点下课,大家要么结伴而行要么有家长接送,可是陆昱兴第一天带她认了路以后就再没出现过一次。连仅仅认识几个月的程淮启都会担心她的安全,即使在两个人闹别扭的时候还是要坚持送她回家,为什么陆昱兴就一点也不怕呢?
除了不在乎,陆容予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别的答案。
离婚后不久陈淑琴过世,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两天,可其后高仪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次要带她回去看外婆。自从认识王瑞达后,高仪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会留她一个人在家过夜,现在两人要结婚了,那么强势的高仪竟然在出“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话后主动联系了陆昱兴,就为了把她送走。
甚至他们都不愿意参加她的家长会。
可她明明一直都很乖,成绩也很好,每次家长会老师都会表扬她。
她可以不在乎李书玲对她的偏见,可是却不能接受高仪和陆昱兴把她像一只遭人嫌弃的布偶一样丢来丢去。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亲生父母不爱自己更可悲的事了。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是……可是没有一个人……”
姑娘微微仰着面,双目通红,眼眶中盈满着摇摇欲坠的泪,话时一抽一抽的,像是窗外刚刚飘起的雪花一般,晶莹又凄伶,一触即碎的模样。
她浑身散发出的悲伤的氛围像是把周围的空气都晕上了一层水汽。
程淮启人生的十七年里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好像一只利爪紧紧扼住心脏,钢针似的尖锐指甲划破表层,留下五道深深的口子,一注注暗红的鲜血汩汩流出,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深吸一口气时又好像一团棉花堵在了呼吸道口,又闷又酸。
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她的隐忍和委屈抽了个干干净净。
程淮启五指蜷成一个拳,紧紧地捏了捏,而后放开,抬手抚上女孩的后脑,缓缓把她带入自己怀中,另一只手轻柔地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这个安慰又让人依赖的拥抱好像一个开关,再次开了陆容予的泪闸,大颗大颗的晶莹滚落,程淮启胸前的衣襟顿时濡湿一片。
陆容予哭得很忘我。
但还是感受到了额头上落下了像羽毛一样轻盈的、珍惜的一吻。
和那句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的,带着他独有的温度的,极其温柔的语调:
“没事儿,以后有七哥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