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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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同样出身于艺术氛围浓郁的家庭,但唐瑜琪显然不是甘于被安排人生的女孩,她拿着冰激凌边走边问,“听爷爷你和我同岁,我也今年高考,你算去哪?”

    游屿如果可以,想去国美。

    唐瑜琪啧啧两声,仿佛已经看透游屿未来,“像我家老头那样天天满身颜料拒绝社交吗?”

    游屿愣了下,唐瑜琪哈哈大笑:“你是不是画画画傻了?”

    “你呢?”游屿问,你想去哪所大学。

    唐瑜琪的木屐啪嗒啪嗒响,并未回答游屿,她蹙眉声嘟囔,“早就不穿木屐,运动鞋多舒服。”

    白日余温还未散去,游屿很快便发了一身汗,到东京这两天他都用发卡将额前的碎发拢在一起夹好,出汗也不至于湿刘海,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唐瑜琪来日本不为艺术熏陶,单纯喜欢旅行,顺带看看自己喜欢的音乐剧舞台。她问游屿明天有没有时间,她明天得去商场帮朋友代购,缺个拎包的。

    “等等。”游屿低头点开手机发消息给陈卡斯,征得同意后才抬头道:“可以。”

    “为什么是我。”游屿又问。

    唐瑜琪这种明媚的女孩不像是身边缺异性的样子,参加画展的不止游屿一个男生。

    “你是陈老师的学生,算知根知底。”唐瑜琪弯眸笑道,“你可以认为那么多同龄人里,我只看你比较顺眼,当然不是对你有好感的意思,别想歪。”

    游屿指了下不远处买糖苹果的摊子,问:“吃吗?”

    唐瑜琪跺跺脚脚疼,指挥游屿去买。

    和唐瑜琪这种女生相处,明显比游屿之前见过的女生们好相处的多,她的性格趋向于男生的爽朗但又有女生的活泼。

    来看烟花的大多是年轻人,情侣最多。游屿看动漫里的高中生约会,经常喜欢去烟火大会,没来之前不信,来了之后果然看到许多青涩通红的面庞,胆大的会牵手同吃一个棉花糖。害羞的则会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可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一对,彼此对视的眼神骗不了人。

    唐瑜琪哎了声,真羡慕情侣。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转而问。

    游屿一直跟在唐瑜琪身后,护着她别被人流撞倒。听罢,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不出,可心中却不由得突然开始发酸,紧接着眼前也一片模糊。

    光与影的追逐下,他的胳膊被彩灯斑斑驳驳地贴着,而白净的脸颊被昏暗的光轻柔围拢,这种氛围,不由得让他想到某个冬天,让他想到高烧不退逐渐崩溃的自己。

    他莫名觉得心脏似被人揪起一般疼痛,紧接着手中啃了一半的糖苹果脱手落地,他缓缓抱着双臂蹲下,额头贴在膝盖上。

    空气中都是甜腻的炒糖香,以及异国他乡,他听不懂的语言的窃窃私语。

    唐瑜琪见游屿突然垮着脸有要哭的趋势,向四周望望,颇为尴尬地弯腰:“快起来,别人看到以为我欺负你。”

    “都要上大学的人了怎么还……别哭,你别哭啊,怎么哭了。”唐瑜琪见不得人哭,更没见过游屿这种问一句话便突然委屈地要命的苦。

    “就是问一句你怎么就哭了,被人甩了?”唐瑜琪安慰,“哪个女生这么没眼光甩你,长得帅又优秀,还是学艺术的,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跟你在一起就是投资潜力股。”

    “别哭,别哭,就算你哭也帅,可这张脸也禁不住你这么哭。”

    “越哭越丑。”唐瑜琪用左腿撑着,半脱右脚的木屐缓了下,一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将游屿从地上拉起来,半搂着他往人少的地走。

    游屿其实没哭得那么惨,不话,不出声,眼眶通红默默掉眼泪,本来就热,两颊通红,哭过后鼻尖也泛着红。他坐在长椅上,手中是唐瑜琪塞给他的纸巾。

    他没用来擦眼睛,用手兜着接眼泪。

    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唐瑜琪从包里取清凉喷雾出来对着游屿的后颈喷。

    “别喷。”游屿抬头,声音都在发抖。

    唐瑜琪气笑了,倒也不是生气,她也不上是为什么,就是觉得游屿这个样子好玩的要命,她对着游屿的脸又喷了下,游屿捂着脸对不起。

    “我不想哭。”游屿,不是故意要哭,可就是忍不住。

    很快游屿哭得要背过气去,他从聊天界面找到薄邵意,点开,语音通话拨出去。

    薄邵意那边很快接起,“屿?什么事。”

    游屿抽噎着声音,“邵意,你可不可以对我话,什么都行。”

    薄邵意听游屿的声音觉出不对,皱眉道:“你怎么了?现在还在东京吗?”

    “嗯。”游屿张嘴又是新一波的热泪盈眶,他使劲抹了把眼睛:“我没事,讲故事都行,我听到声就好。”

    “你等等。”薄邵意那边传来一阵翻找的声音,很快他清清嗓子,“你让我话我也不知道什么,给你念一段课文,手边也没其他书。”

    书都是高考结束没来得及扔的高中古诗词必背,薄邵意背课文都没这会认真,正儿八经念的同时,也仔细听游屿那边的动静。游屿的呼吸逐渐平稳,抽噎也没那么频繁,他又翻一页,正要继续念下去,这篇文言文念完游屿大概就能好。

    “咔哒。”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头开,薄邵意反应快,他立即对游屿了句等等,捂着手机道:“爸,怎么也不敲门!”

    薄覃桉刚从医院回来,进门就听到二楼传来念古诗词的声音。他对薄邵意疏于管教,纯属放养,但对薄邵意的性子了如指掌。高考结束薄邵意就再没碰过有关学习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笔他都觉得扎眼。

    家里做饭的阿姨在一楼剥豆角看电视,他问阿姨薄邵意吃错什么药,阿姨薄邵意接了个电话。

    然后念了大半个时的课文,还下楼取了次饮料。

    阿姨豆角掰地起劲,对薄覃桉:“先生我们今下午吃烧鱼和干煸豆角。”

    ……

    游屿静静等待薄邵意,他刚刚将手机放为免提,唐瑜琪听到文言文后目瞪口呆掐着嗓子问游屿你怎么还有这爱好?

    是高考不紧张吗?

    “游屿。”

    对面重新响起声音,是他熟悉低沉与平静。

    男人的声音顺着电流传来,游屿像触电似的一下子丢了手机,仿佛手机是多么便宜不要钱的东西。唐瑜琪连忙俯身接住,重新放在他腿上。

    游屿低头愣愣看着手机,眼泪又是啪嗒啪嗒掉。

    “游屿,话。”

    “我又犯病了。”游屿蜷起手指,心翼翼,“薄覃桉,别管我,我一会就好。”

    “不会扰你的。”

    他看不到薄覃桉的表情,可从语气中他知道薄覃桉一定是生气了,每次薄覃桉生气,话都一个词一个词往出蹦。

    他没叫薄医生,叫了他的大名,一定更生气。

    “回国来找我。”薄覃桉又道。

    游屿低头回他,“是你让我回去,薄医生,您不是把我已经转交给新的医生了吗?”

    从急诊转到骨科,从一个已经换了科室治病救人的医生手中,转到另外一家医院的心理医生那里。

    “薄覃桉,你早就不是我的主治医生了。”游屿才平复的心情瞬间支离破碎,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里像是玻璃被什么金属碎落地的声音。

    清脆动听,每一个带着尖锐的碎片都稳准狠地落在他残损不堪的器官上。

    嵌入血管,与血液搅和在一块。

    他崩溃地捂着耳朵:“薄覃桉,你别再管我了行不行。”

    “算我求你。”

    “我犯病也是我应该,我会好好看医生,不会扰你,你可以不可以……”着着,游屿的声音也逐渐了起来,他努力掐着自己的衣服让自己不至于失声。

    “可不可以当作没认识过我。”

    话音未落,游屿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有多重,可他不后悔,甚至心中还留有一丝侥幸,侥幸自己如果不犯病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地脱口而出。

    他将腰弯至最低,整个人都贴在腿上。大脑充血,夹带着炎热的空气,如同浪般一波接着一波。

    很长时间薄覃桉都没再回复,游屿觉得他应该不会再话了,颤抖着手挂断电话。

    一抬头,他看到唐瑜琪用一种惊愕的眼神望着自己。

    游屿抱歉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唐瑜琪先是摇头,而后才皱眉道:“我会帮你保密。”

    游屿点头,哭的确挺丢人,需要保密。

    “其实我也不常这样。”他低头把玩着唐瑜琪为了安抚他买回来的,用纸做的兔子灯笼。

    灯笼不大,比一个巴掌还能再胖一圈,提在手里一看就是哄孩的玩意。

    但游屿很喜欢,兔子耳朵粉粉的,尾巴处还画了朵嫩黄色的花。

    唐瑜琪庆幸,如果经常这样,谁敢带你出门。

    “陈老师知道吗?”她问。

    游屿摇头。

    女生敏感且细腻的,游屿闹这么一阵,也大约联想到了许多,她沉默了会又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念课文的那个是你朋友,不念课文的那个呢?”

    “是我的医生。”游屿回答地很快,像是提前准备好辞似的。

    烟火大会结束,唐瑜琪实在是受不了木屐,去附近的商场买了双运动鞋换好,她颇为满意地走了几步,“走,吃宵夜去。”

    翌日,游屿陪着唐瑜琪逛街,临走时陈卡斯笑着对游屿早点回来,毕竟是人家的孙女,得循序渐进。

    游屿无奈,昨晚哭过后,唐瑜琪很大可能会把自己当作姐妹。

    后来唐瑜琪也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一点。

    回国前一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唐瑜琪不敢查,蹲在电脑便捂着眼让游屿输入证件号。

    游屿也不敢自己查,把自己的证件号给了远在国内的傅刑。

    傅刑来电话的时候,唐瑜琪正为了自己超水平发挥,仿佛从考分中看到自己辉煌的前途,光着脚在床上尖叫跳跃。

    “过了吗?”游屿垂着眼问,下意识抠指甲上的倒刺。

    傅刑比唐瑜琪还兴奋,哈哈大笑都掺杂着吼的成分。

    “过了!游屿!你铁定能上国美!”

    “别掐我,喘不过气了。”周弋微弱的声音传来。

    游屿吸吸鼻子,回头对唐瑜琪:“我又要……”

    “哭吧哭吧。”唐瑜琪罢,自个的脸色也在顷刻间耷拉下来,随后跌坐在床边捂着脸崩溃大哭。

    游屿看到唐瑜琪哭,倒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难过了。

    他终于第一次有资格离开一个城市,离开一个困了自己十几年的地方,离开挟制着自己的生活。

    离开藏着许多秘密的舒少媛,摆脱那么多和自己有关的人和事。

    不必再那么仓皇地用借口逃避自己的懦弱。

    他总是朦朦胧胧地接受一切对自己充满善意的人,可到头来才发现,人与人的关系如果能保持在若即若离的程度,那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