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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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在广宁城头的,正是大晟开国的太祖皇帝的牌位。

    人人都知道这牌位只是破布上写的几个字,可那写的毕竟是陈家老祖宗的谥号,陈霂岂敢当着万人面前往上招呼箭矢炮石?

    陈霂握着缰绳的手陡然收紧,指骨咯咯作响,一双眼眸阴森而狠戾,最后,他竟笑了出来。

    沈鹤轩面无表情地看着城头,冷道:“燕思空,就爱使这些偷奸耍滑的计谋。”

    付湛清却是眼中闪动着莹莹光芒,他轻声道:“老师可有破解之法?”

    “暂无。不过,广宁粮草撑不了几日了,不必强攻。”沈鹤轩道,“殿下,不如分兵去追阙忘。”

    “来不及了。”陈霂寒声道,“若是他带兵,现在很可能已经得手了。”

    “那也不能置之不理,或可帮我军解围。燕思空使出这招,就证明城中确实没兵了,不必担心封野逃跑。”

    陈霂沉默片刻,命手下将领领了一万兵马往潢水奔去。

    城头上,徐枫叫道:“楚军分兵了,分兵了。”

    燕思空沉声道:“他暂时不会攻城了,但他派兵去追阙将军了。”

    梁慧勇摇了摇头,神色依旧凝重。

    封野道:“这时间,他们去了怕也晚了。”

    燕思空点点头:“只要他能俘虏楚军,便能平安回来。”

    众人眼看着陈霂一声令下,楚军撤兵了。

    尽管是暂时退敌,但没有人敢松这一口气,毕竟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广宁城内的粮草,连一个月都不够吃了,而陈霂和沈鹤轩定然也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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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之际,元南聿回来了,此战出乎众人意料地大捷,仅靠一万兵马,竟一举俘虏了三千楚军和五万金兵!

    他趁着两军得两败俱伤之际突然杀出。楚军被前后夹击,顿时溃败,而金兵被楚军在半渡时攻击,逃上对岸的寥寥无几,大多死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或被斩杀于潢水河畔,军心丧尽,一泻千里,几万兵马竟成了没头的苍蝇,各自逃散,最终被逐个击破。

    卓勒泰含恨自刎于潢水边,这个一生野心掠夺中原的蛮族,最终败尽二十万大军,横死异乡。

    封野命人备了一桌酒菜,给元南聿接风,刚刚将助战的江湖人士安排妥当的佘准,也在席上。

    燕思空握着元南聿的肩膀,眼中满是骄傲与激赏:“我就知道,有你出马,此战必捷!”

    元南聿高兴地:“幸不辜负狼王和二哥的期望。”

    佘准哈哈笑道:“就冲这战果,今夜当不醉不归。”

    封野赞赏道:“阙忘,你这仗得真是漂亮,快与我细。”他因为伤势未愈,连马也不能骑,着实憋坏了。

    元南聿难掩得色地了起来,金戈铁马,沙场戮敌,这是何等的痛快淋漓!

    “好,得好!”燕思空忍不住抚掌。

    “二哥,你那城头之妙计,也厉害极了。”元南聿十分解恨地,“陈霂定要气得直跳脚。”

    “缓兵之计罢了。”燕思空给众人一一斟酒,“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四人共举杯对饮。

    封野接过酒壶,又再次满上。

    这时,背后传来敲门的声音:“狼王,是我,徐枫。”

    “进来。”

    徐枫推门而入,朝几人一一躬身,而后道:“狼王,属下来请示如何处置俘虏。”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示意他来决定。

    元南聿和佘准也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盯着那被他把玩于指间的金玉酒盏,道:“将楚军看管好,还有用。”

    “是。”

    “至于金兵……”燕思空的目光冷了下来,“城无余粮,何以养贼……坑之。”言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是。”

    一句话,一夜间坑杀金兵俘虏五万。

    时隔二十一的广宁守卫战,再次以胜利告终,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可能是鲜血染江河。

    ----

    三日之后,封野带着燕思空和元南聿,将与陈霂和沈鹤轩会面于广宁城下。

    王终要见王。

    而这一面,注定要改变整个江山。

    城门大开,封野骑着那火红的天山马王,率先步出,燕思空和元南聿紧随其后,封家军整齐划一地鱼贯而出,在广宁城下摆兵布阵。

    陈霂和沈鹤轩亦在大军的簇拥下徐徐靠近,将俩人送至广宁城外,便训练有素地向后退去。

    封野三人策马向前,走到了陈霂和沈鹤轩面前。

    终于,他们终于见面了!

    五人神色各异,各怀鬼胎,面对而立,一时竟无一人开口。

    回首十年,他们彼此之间有多少恩恩怨怨,已经难以计数,也永远缕不清了。

    最后,是陈霂率先开了口,他用那双犀利而深沉的眼眸,从封野、燕思空和元南聿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封野脸上:“听狼王中箭重伤,如今看来,暂时是死不了。”

    封野沉声道:“我生而要翻天覆地,阎罗王不敢收我,让楚王失望了。”

    陈霂冷冷一笑,又看向燕思空:“先生,别来无恙啊。”

    燕思空平静地:“不敢无恙,倒是楚王,愈发春风得意了。”

    “还要谢谢先生为我上的最后一课。”陈霂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地恨意,“将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燕思空看着陈霂,想从那张俊脸上寻出一丝当初那个对他依赖信任的少年的模样,却是无果。

    “我便是对你心软了。”陈霂寒声道,“你教给我的所有,够我受用终生。”

    燕思空微微颔首。他心中不免唏嘘,但并不后悔。

    最后,陈霂的目光落在了元南聿脸上。

    俩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了一眼,元南聿目光冷凝,杀气沸腾,陈霂却是得意而轻慢地一笑,唇角勾勒的弧度,有一丝残忍。

    沈鹤轩开口道:“我看,就不必叙旧了。”他看了燕思空一眼,“你来信要求此次会面,是来投降的吧。”

    燕思空微微一笑:“沈大人喜欢我送你的画吗?”

    “喜欢。”沈鹤轩答道,“多谢。”

    “沈大人有个好学生,令我羡慕。”燕思空又道。

    “我不是来与你这些的。”沈鹤轩冷冷道。

    燕思空笑着摇了摇头:“这也许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难得棋逢对手,我确有点不舍。”

    沈鹤轩怔了怔,一时沉默了。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封野。

    封野显然并不算多做废话,他倨傲地直视着陈霂,不掩眸中的厌恶与杀意:“陈霂,从我决定留在辽东的那一刻起,你便赢了,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但你首先要给我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陈霂握紧了缰绳。

    “从西北到东北,从黔州,大同,宣化到辽东。”封野毫不犹豫地道,“我要整个北境!”

    敌328章

    闻言,陈霂冷笑:“封野,你的胃口未免太大了。”

    “我在关外挡住四方蛮夷,你在关内坐拥大好江山,谁的胃口大?”封野寒声道,“你怕是还没听明白,我要的,可不只是当个总督亲王,我要这四府道完全、永远属于我封家。”

    这回,陈霂和沈鹤轩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原本封野提出要执掌四府,尚可商榷,但封野现在要的竟然是诸侯封邑!

    秦以前,乃封建建制。各诸侯国自治的同时,拥一天下共主——周天子,这个天下共主虽称为“帝”,但实际只掌管京畿地区的军政法税,西周王室兵马强盛时,诸侯国还要向其封贡朝觐,后来周王室没落,各诸侯国逐渐脱离掌控,他们此时敌彼时友,征战不断。

    自秦灭六国,天下一统,便再没有了诸侯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府道的军政法税大权,介由朝廷指派的官员代管,得到封邑的皇亲国戚或功勋官将,实际只有“封”,没有“邑”,虽然荣华富贵可世代沿袭,但不拥有土地子民,更不允许拥有兵马。

    如今封野要求的,竟是改制,改这自秦以后千百年来都不曾动摇过的国制!

    沈鹤轩脱口而出:“荒唐!”

    国制一改,后果不堪设想,且不封家将在这四府的滋养之下壮大到何种程度,此举恐怕惹得各藩王或封疆大吏效仿,贻害无穷。

    这哪里是要封邑,这是要跟陈家分天下啊!

    陈霂那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着,眸中闪动着阴狠地光芒,封野一双狼眸同样的犀利而冰冷,二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燕思空徐徐道:“黔州除河套外多是穷乡僻野,大同是蛮荒之地,还常年受蒙古人侵扰,辽东大片冻土,自古也是瘠薄之地,外有女真、契丹等多蛮族虎视眈眈,这四府之间,只有宣化较富庶一些,但跟千里沃土的中原、鱼米之乡的江南相比,仍是云泥之别。”他扫了陈霂一眼,“孰重孰轻,三岁儿也能分辨。”

    陈霂寒声道:“若让你们得了北境四府,中原将永无宁日。”

    封野要的这四府,确实不富庶,但它们从西北至东北连成一线,是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重要门户,刚刚压在中原的头顶上,从最近的宣化到京师,快马几日可达,若给了封野,那之于陈霂,便是脖子上悬了一把刀,一辈子也别想把皇位坐安稳。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你我无休止的争斗下去,中原才永无宁日。”封野嘲弄一笑,“你不想把北境给我,我还不想把中原给你呢,你自己去取,取得来吗?”

    “封野!”陈霂面显狰狞,“你别忘了,我现在想杀你,易如反掌。”

    “你杀了我,我叔叔便会顽抗到底。京畿尚有我封家十几万兵马,紫禁城固若金汤,乃天下第一雄关,你陈家的龙子龙孙全在我手中。”封野露出凶残地笑意,“攻,你攻不下来,围,京师粮草足够三年之用,三年之后,恐怕山河变迁,物是人非了。”

    陈霂与沈鹤轩再次对视,神色复杂。

    封野的句句属实,想要强攻下京师,几乎不可能,如此拖延下去,只是彼此消耗,最终落得两败俱伤,还可能被他人趁虚而入。如今唯一能让陈霂坐上皇位的办法,便是封野将封家军主动撤出京畿。

    可若真的将北境给封野,则是为这江山永埋祸根。

    燕思空劝道:“狼王已经让步,楚王也需看得明白,这场仗得旷日持久,得百姓苦不堪言,该结束了。”

    沈鹤轩眯着眼眸,以指责的口吻道:“燕思空,你可知要江山改制,可能贻害千秋?”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这场仗继续下去,江山怕是没有‘千秋’了。”燕思空轻笑,“所有事情,都有因果可循,走到今天这一步,若二王能止戈为武,休兵养民,还天下太平,已经是此时最好的结局。”

    陈霂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

    “殿下!”沈鹤轩叫道。

    陈霂逼视着封野:“既然你要四府封邑,那么朝贡几许?”

    “从前赋税的十一。”

    “殿下,不可答应啊!”沈鹤轩激动得几乎从车辇上跳起来,“若任其壮大,有朝一日必然……”

    “我今生今生,不入中原。”封野一身雄浑之霸气,目光满是坚毅,“只要你信守承诺。”

    沈鹤轩怔怔地望着封野,他欲言又止,最终沉默了。

    利害其实全都在他们面前摆的清楚明白,但如何权衡得失,却是一道大大的难题。

    陈霂选的,是先坐上皇位,再征服北境,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可能真正的统御。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但双目更加阴冷:“好,我也准了,但封邑可不止纳贡,还需有人朝觐述职。”

    言外之意,陈霂要一个人质。

    封野第一个便想到燕思空,果然,陈霂的目光也飘向了燕思空,封野龇起里獠牙:“休、想!”

    陈霂冷笑:“怎么,既是封邑,却不敢派人来京述职,封野,莫非你心怀鬼胎,还想着伺机谋夺我陈家的江山?”

    “如若此,我现在根本不会给你。”

    “那便派一个你真正在乎之人,每年秋后丰收时节,来京纳贡朝觐!”陈霂厉声喝道。

    “你这辈子。”封野咬牙切齿地,“都别妄想再碰他一根头发。”

    陈霂咧嘴一笑,笑的露出一口白森森地牙,笑得冷酷而阴毒,他道:“你不舍得燕思空,好,那我要他。”他举起马鞭,指向了——元南聿。

    元南聿浑身一僵,而后瞠目欲裂,无意识地一把抓住了腰间佩剑。

    这回轮到燕思空吼道:“休想!”

    封野也毫不犹豫道:“不可能,我会派……”

    “派谁?派封长越?那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禁得起几次舟车劳顿?还是派你的儿子?怕是还要等上十几年吧。”陈霂冷笑不止,“你要派谁?”

    “我会派王申将军去述职,他追随我封家三十年,是我封家率然军主将,德高望重。”

    “不够份量。”陈霂嘲弄道,“我了,我要你真正在乎的,北境,封贡,我都让你了,你不同意,我便围到广宁粮草殆尽,再谈不迟。可到了那个时候……”他目露杀机,“你就只能保你自己的命了。”

    燕思空只觉胸中怒意翻腾。

    陈霂得对,若真的拖到广宁不得不弃械投降,让陈霂进了城,或许封野和自己的命能留下,但梁慧勇,佘准,阙伶狐以及万千封家军,都有可能丧命于陈霂的复仇怒火之下。

    以陈霂的心狠手辣,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可陈霂要的,是他绝对不能给的,是他的……

    “好。”低沉的嗓音突然插入众人之间。

    一直没有开口的元南聿,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轻易,实则重若千斤的字眼。

    燕思空瞪大眼睛:“聿儿,你……”

    “我去。”元南聿丝毫无惧地直视着陈霂,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每年秋收过后,我会带着封贡,进京向你朝觐述职。”

    “阙忘!”封野厉声道,“我命你闭嘴。”

    元南聿面色平静:“狼王不必担心,封将军年事已高,不宜奔波于车马,二哥更不能去,所以我去。”他这一席话时,并没有看向封野,而是始终冰冷地看着陈霂,讥诮道,“陈霂,你以为我怕你,我不敢去?我只后悔当初那一箭,没能将你射落乱蹄之下。”

    陈霂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无论你怕不怕我,恨不恨我,都要向我屈膝下跪,俯首称臣,多好,否则为何人人都想当皇帝呢。”

    元南聿拽紧了缰绳,掌心被勒得通红,他亦浑然不觉。

    燕思空低吼道:“元南聿,我不准你去,狼王亦没有准你,你敢自作主张!”

    元南聿翻身下了马,半跪于封野马前,抱拳道:“将士们吃了太多苦,不可为我一人,徒增无谓的牺牲,这场仗该结束了,结束吧,求狼王允我。”

    封野沉着脸,没有话。

    元南聿又看向燕思空:“二哥,封邑的规矩不可不遵,你心里清楚,我去最合适,你从教我背‘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此事关乎重大,你不能护短。”

    燕思空本是又气又急,却见着元南聿目光坚定而无畏,心绪也慢慢镇定下来,他不能始终将元南聿当做孩童,人生而在世,谁能一生平安顺遂,不做出牺牲,也许,这就是元南聿的天命吧。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封野沉声道:“阙忘,你可想清楚了。”

    “我为狼王赴汤蹈火,何曾犹豫?”元南聿斜了陈霂一眼,轻蔑道,“何况是这等易如反掌的差事。”

    陈霂嘴角带笑,眸中却并无笑意,他看着元南聿,就像猛兽看着猎物。

    封野叹道:“好,阙忘,我便将此事交给你。”

    元南聿用力一抱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