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入世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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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芜的歌声中,有他人和自己的伤怀。

    骨去理解人世的无奈:竟是美的。

    不可做和可做。行医。

    师父却有一瞬迷惘。

    入,和出。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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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子画突然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不待她惊羞,就抚着她有些蓬乱的头发,把脑袋按入怀中。虚望着前方。

    他全明白。竹染是她惟一的遗憾了。起来,这人却是于自己有大恩的。

    “骨,师父一定想办法。“白子画顿了顿,沉声,“是我欠他一命。”

    花千骨被这句话猛地一戳,从他怀里抬起头,声音惊怕未定:“师父也不要有事!”

    “不会的。”白子画摸摸她的头,“不早了,休息罢。师父就在旁边。”

    “师父要入定?”

    “嗯。你好生休息。”

    花千骨哭倦了,想着师父的要想办法,很快就睡安实了。

    白子画看着他眉头舒展开,浅浅的笑靥有安然的期待。每次哭闹得激烈,一经劝慰,又很快安然,真是孩子。

    自己却并不曾入定,坐在床边看了她一夜。

    但这一夜-倒也结束得快。还不到五更天,就听见常芜房中传来琴声。

    “师父,这是”花千骨揉揉眼睛。

    “常芜在抚琴。你继续睡罢。“白子画抬要封闭她听觉。

    “我也听听罢?”

    “那你睡够了?”

    “明晚再睡就是了,”花千骨微微偏过头,随即打了个呵欠,“就不知他明晚又做什么他琴抚得不错啊!”

    白子画点头。

    “他为什么这么排斥修仙啊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花千骨虽然也找不出理由回驳他,却总心中觉得不平,毕竟自己的道路被他人振振有辞地否定了。

    “求仙不求仙,只是一种选择。从个人所处的位置出发,难免局限。但即便站得再高,有些问题却也未必就能解答得更好。”

    花千骨在近处望着白子画,他声音依旧干净清冷,与尘俗无碍,却总觉得多了一分世事感怀。

    竟有另一种熟悉感,想起离世已久的爹爹。妻子死去,女儿命途艰难,却是默默承受至死,坦然释然。

    混沌间感到分不清,听见老迈、喑哑的声音,竟然是常芜和着琴声唱了起来。

    “肥水东流无尽期,

    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

    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

    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

    两处沉吟各自知。”

    仅仅换了口气,常芜又继续唱:

    “巷陌风光纵赏时,

    笼纱未出马先嘶。

    白头居士无呵殿,

    只有乘肩女随。

    花满市,

    月侵衣,

    少年情-事老来悲。

    沙河塘上春寒浅,

    看了游人缓缓归。”

    常芜唱了两首人间的词。倒也不全是自己的经历。相合之处却是令人潸然。年华已过,斯人不在,伤怀之处,已是事过境迁;若不伤怀,人生又还留下什么?

    在常芜,只怕更是痛惜无奈,这个女子从未钟情过他一日;及至留在他身边,却也是心智全失;如今人亦不在,漫长的单恋过后,她彻底离开,留自己一人百无聊奈。

    常芜止了歌声,不大的房间回荡苍老余音。两人历经百世难遇的劫难,又非人间离愁别苦可比。但人心同一理,常芜唱来,仍是感发悲戚。

    花千骨望着前方出神,不觉泪水湿润了脸颊,又风干。

    她不曾想过,人间许多无奈,竟也是如此美的!常老先生愤世玩世的心里,也是有许多入诗入画的幽情吧?

    凡人一世短暂,藏着如此深爱至淡然的一个人,每次念出那人名字,想见那人音容,就悄悄在心中为这形象添上一笔,年久日深,画像却渐渐获得自己的生命和灵魂这也是一种美好吧

    感到师父的气息很近很近,他已坐在床沿上、自己身旁,突然又觉得自己虽受尽非人磨难,却最终是比这常芜幸运许多。这一刻,想他人的命运终究无力,心中一暖,庆幸自己的大幸。

    “不再睡一下?”许久后听到师父在问。师父怕自己没睡好吧。

    “不了师父,我们来人间是来历练的,那能做些什么?”花千骨的声音不出是感愤还是兴奋,又渗着些许悲凉。

    白子画心里微微点头,却又暗生叹息。他在骨眼神中,看到一种淡化和忧伤。

    这孩子在诗境的美里,终于愿意去感受人世缺憾。但她若真不再拒绝这一切,还是那个天真执拗的孩子吗?

    “许多不能做但会有可做的。”平静的声音里也俨然多了一分沧桑。

    “师父,我们不是要去行医吗?”花千骨轻快地抬起头,把交合在胸前。

    这个孩子气的动作,倒是让白子画稍稍放了心:”今日就去,现下还早,先练剑。“

    花千骨一跃而起,却见白子画霎时已舞开断念。

    花千骨正要沉醉在师父的天人之姿,却诧异地发现招式全不似昨日。昨日超逸中见平实,今日却是沉郁中有深味,仿佛也染上了人世怆情。

    一收一放,如细笔描摹。两首词中,本是情重而言轻,大抵在超世登仙之人,却是重了。

    “现在你来。”白子画收剑落地。

    花千骨照样舞来。几式后仿佛又听见常芜的琴声和唱词,一音一顿,一字一句,如同从自己心中发出,凄怆黯然,不觉又添了一分。

    百年记忆,一样是有深爱,有等待,有分别,有惆怅,不难解这人间悲喜。重过一遍,词中细节,竟在自己记忆一一显明。比如丹青一句,自己何尝不是百遍描摹师父的容颜身影,只在一勾一描间细细深思,把师父的形象镌刻在心间,一遍比一遍深。

    再落地时,竟是满面泪流。

    “可入,甚好。却未可出。你太过入境,今日不合了。明日再来罢。”白子画用衣袖拭去她的泪水。

    是这么,他到底是希望骨理会,还是不理会超脱,还是不超脱?今日不合,恐怕自己也是不知如何对待罢?

    不宜多思,且看下去。真是隐居云山-倒也罢了,既然来六界历练,骨这孩子,必然是要成长的。自己尽力引导就是。

    两人收拾出一个药箱,正待要出门,听见常芜一声不痛快的挖苦。

    “这个病我可看不好,你当我是常清那个混子?”

    附注:

    两首词为宋代姜夔四首写元夕,词牌为鹧鸪天的其一、其二。四首是一个整体。怀悼所爱女子和他们之间不幸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