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赵师弟和诸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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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嘉靖十三年正月初一,是为道门“天腊之辰”。在云笈七签中记载,“正月一日名为天腊,五月五日名地腊”,是“五帝校定生人神气时限长短”之日,这一天,也是道门设坛庆贺的节日。

    无极院也不例外,在三清殿上设立香坛,遥拜三清道尊,祭祀五方大帝,预祝来年时运平稳。庆贺仪式上,夹杂着一个环节,对于阖院道士来,这个环节只是微不起眼的事,但对于赵然来,却是他人生之中的一件大事。

    赵然入无极院八个多月,参加过许多院中举办的蘸斋法会,比如庆贺三清道尊诞辰的三清节,祭祀天、地、水宫的三元节等等,但历次法会,他都只能站在栏杆外的台阶下,和一众火工道士们一起,伏地叩首,遥遥跪拜,连法会是个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

    但这一次不同,他终于穿戴着绣有黑边的正式道袍,登上了三清殿的高阶,在蒋高功的宣唱声中,接过了受戒度牒。

    这是一张尺许长的牛皮卷轴,展开后,卷轴上是几行字:

    “玄元观度牒事检会到。道门诫,道士不给度牒私自簪剃者杖八十,若有家长,家长当罪,宫院住持及受业师私度者与同罪并还。今填字六百四十八号度牒给付道士赵致然,收执凭照须至出给者。”

    左首下方墨书字“壹名赵致然年一十八岁系四川龙安府石泉县赵庄赵宏之子,嘉靖十三年正月,入无极院出家,投经堂为念经道童,正一教,见在本院入籍”。中部印刷“右给付道士赵致然收执准此”。

    左半部书就“嘉靖十三年正月一日玄元观监院李云河西真武宫监院张云兆西真武宫高功白腾鸣西真武宫典造宋致聪无极院监院钟滕弘无极院高功蒋致标无极院典造张致环”。后缀盖有紫色玄元观监院之印章,及西真武宫、无极院紫色印章各一方。

    没错,赵然以后不叫赵然了,他已正式加入道门,为受牒道士,论为“致”字辈,名曰“赵致然”。简简单单一卷度牒,却有七人具名其上,从川省玄元观起,下至龙安府西真武宫,再到谷阳县无极院,各级监院、高功、典造依次落款,赵然这才算成为了一名大明朝的正式道士。

    赵然——从今日起名为赵致然,捧度牒,内心那个激动啊,真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整个无极院中,火工居士百十来个,连上方丈、监院、“三都”、八大执事、“五主十八头”、念经道童等在内的有职司、没职司道士,统共也才一百六七十位,从此以后,他就是那三分之一里的一了,再也不是分母了,这是多爽利的事情啊!至少月例银子便翻了五倍,达到了五两之数!

    不过也有一件事让他很意外,另一个受牒道童居然是熟人,就是几个月前赵然在笔架山庄雅集上见过的四川按察使嫡子诸蒙。

    赵然依然记得,这位诸公子当时在笔架山庄追求雨墨被拒的情形,没想到转过年来,人家也进道门了,而且还是直接受牒的那种!赵然早就听,今年无极院两个受牒名额,其中一个将直接给予某位有修道根骨的子弟,难不成这位诸公子也有修炼天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赵然辛苦挣扎了大半年,使了无数心,这才好悬不悬受了度牒,这位诸公子啥事没做,一来就是正经道士,而且似乎将来前程远比自己要宽阔得多!你你身上到底哪根骨头好呢?我咋就没看出来呢?

    法会还在继续当中,两人不好话,但站在一处,自然是大眼瞪眼。赵然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诸公子似乎对自己很有意见——瞧人家看自己那眼神,明显是来者不善啊。略一琢磨,赵然就明白了,这位恐怕是把自己当情敌了吧。

    蘸斋法会结束,两人各捧一卷颁赐的戒律规范,结伴而回。为什么结伴呢?没办法,两人因为“同年”,故此同住一屋。

    当然,如今的居住条件可比当火工居士时候要强多了。院还是东、西、北三排厢房,但每排厢房是打通了的,极为宽敞,一间顶过去的三间。赵然和诸蒙分到东侧厢房居住,进门后是客堂,兼做书房之用,左右各有两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全。

    书房两侧是两个卧室,一人一间,有门帘相隔,相对私密。卧室中不再是大通铺了,而是正正经经的榆木雕花床!

    客堂内,见诸蒙斗鸡眼般的目光盯着自己,赵然干咳了一嗓子:“呃诸师弟”

    “慢!谁是师兄、谁是师弟,这个须得分晓清楚!”诸蒙一摆,肃然止住赵然的话头。

    赵然笑了:“自然是先入门中为长”

    “不错,先入门中为长,请赵师弟将度牒取出,咱们看看,究竟谁先谁后?”

    赵然语塞,两人的度牒都是同一日颁赐,自然写的是同一日——“嘉靖十三年正月一日”,要依此为据的话,还真分不清楚。

    “诸师弟,师兄我可是去年四月入的无极院!”

    “不然,赵师弟去年四月虽入无极院,却算不得入了道门,只是院中苦役而已。若是苦役都算,那我随便去哪家道院之中扫个地、擦个桌子,岂非也算入了道门?哦,对了,我三岁时便入cd府景寿宫烧过高香,算起来,比赵师弟早入道门多少年?有十七八年么?依我之见,既然同日入门,则当以年岁叙长——我是正德七年三月生辰,不知赵师弟年岁几何?”

    要论生日,诸蒙比赵然大了三岁还不止,赵然肯定是比不过的,但他也不能服软,故此冷笑一番,将这个话题岔开。其实在道门十方丛林庙中,谁当师兄、谁为师弟并不重要,这又不是子孙庙,讲究严谨的辈分资历,在十方丛林里,真正重要的是职司。

    有许多腾字辈,甚至云字辈的老道,辛苦几十年依然是个念经道童,而有些敏的致字辈道士,年纪轻轻便身居高职,将那些高辈老道呼喝来指使去,而老道们也照样恭恭敬敬的凛然遵从,没人会觉得不妥。

    两人之所以为了个师兄师弟的称呼争执不下,纯属意气用事。赵然本来也无所谓的,但诸蒙越是这样,他就越要争下去,所谓人争一口气,就是这个道理。

    这么争执自然没有什么结果,当下一个“诸师弟”,一个“赵师弟”,便自顾自的叫了开来。

    “诸师弟不是cd府人氏么?怎么跑到无极院受牒来了?景寿宫那头有难处?”按诸蒙是籍贯在cd府,应该在景寿宫下辖的各道院受牒,而不是跑到龙安府西真武宫下辖的无极院受牒,这完全不符合潮流嘛。

    “赵师弟似乎是石泉县人氏,不一样在谷阳县无极院受牒么?”对啊,人家诸蒙得很有道理,你自己就不按常理出牌,属于“跨县受牒”,难道还不允许我“跨府受牒”么?

    赵然心这个诸蒙厉害啊,言辞锋锐,真是不好对付。当下忍不住便揭对方的老底:“诸师弟,莫非所为雨墨道人而来?”

    他这话纯属恶意揣测,但不想真是到点子上了,诸蒙还就真是为了雨墨道人才出家当了道士的。雨墨所在的隐秘之地华云馆,是龙安府的子孙庙,诸蒙如果想“追寻雨墨的脚步”,就必须到西真武宫下属的十方丛林受牒,否则将来所迁转的子孙庙,就是cd府的魁星馆。

    就见诸蒙脸上变色,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赵然暗道了声“好爽”,施施然捧着戒律规范回自己卧室研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