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蒜泥白肉
秦殊看向床边那个不点,她换了套银灰色袄裙,双手背在身后,俏生生的。
像块白煮肉。
大眼瞪眼,易轻城眨巴眨巴眼睛,刚要开口,便见秦殊下床对她行礼:“郡主。”
他虚弱的身子晃了晃,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却沉着冷静,毫不示弱。
易轻城有些意外地挑眉,“你认识我?”
秦殊低垂着眉目,平静道:“能在宫中有如此权力,只有郡主了。”
他自然听过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从前宫宴,他曾远远见过这个众星拱月的金枝玉叶,也知道别人背地里都管她叫“草包”。
想到这,秦殊忽然发现,她和传闻里的……好像不太一样?
不过都和他无关。他从在冷宫中长大,孩童的柔软早就被那些奴才的冷眼奚落磨掉了,除了权衡利弊,其它一切对他来,都是虚妄而无谓的。
易轻城了然点头,不愧是秦殊,年纪这么,刚醒过来反应就这么快。
“你放心,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本郡主的人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本郡主会罩着你的。”她着拍拍胸膛。
秦殊愕然,仿佛理解不了她的话一样,只是愣愣看着她。
她睫毛又密又长,微微向上卷翘,鼻尖挺挺的,抬着尖尖的下巴,看着桀骜又张扬。
不待他反应,易轻城又问:“你叫什么?”
她看见秦殊眼神闪烁了几下,他抿唇沉默了一会,低下头道:“我没有名字。”
他声音青涩稚嫩,话间偶尔露出白白的虎牙。
越看越像阿宝,阿宝也长了双桃花眼……
易轻城狂甩头,不能被他现在这副无辜可怜的外表给骗了!
秦殊见她忽然摇着脑袋,羊角辫甩来甩去,就像一只云雀在抖羽毛。
易轻城不再多问,命令道:“你再休息一会吧,饿了吧,想吃什么?”
她着转身想让奴婢去拿点吃的来,秦殊手足无措了一瞬,道:“不劳郡主费心,我回去就好……”
易轻城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好像求他留下来似的。她冷了脸不置可否,又坐回凳子上。
秦殊觑了觑她的脸色,想走,又环顾四周,有些局促地嗫嚅:“我的衣服……”
易轻城瞥了他一眼,很不习惯他这一脸媳妇样。
“那破衣服我早就丢了。”
秦殊一怔。
是啊,是很破,又旧又脏。
这种话,他早就听过无数次了,然而从这样一个光鲜亮丽的女孩口中出来,格外刺心。
易轻城没注意,如果这是别的孩子她一定会细心体贴。
但这是秦殊啊。
而且她现在,莫名地有些不快。
易轻城将奴婢喊进来给他换衣服。秦殊皱眉,揪着衣襟退后几步,声音干涩地道:“我自己会穿衣服。”
他不喜欢和人接触。
易轻城托着脑袋,她也不喜欢被人碰,却总是被这厮一次次逼迫。
现实里的秦殊她不敢怎么样,梦里的这个秦殊她还治不了?
郡主邪魅一笑,手一挥,让几个婢子把他扒干净了换上暖和的新袄子。
秦殊咬着牙,眼角都红了。
易轻城满意地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一手抓着桌上的冬枣往嘴里丢,嘎嘣嘎嘣脆。
没一会,婢女们忽然惊呼起来,秦殊挣开她们裹着衣服往门外逃去了。
像阵风一样,刮过她身边时,易轻城只来得及瞥见他深黑的双眼,像一头凶狠的鹰隼,很快消失在飞雪中。
“郡主?”婢女面面相觑,等着她下一步示意。
北风呼啸,易轻城转过头继续吃枣,摆摆手:“让他去吧。”
平静下来后,易轻城现在又有些后悔了。
吩咐奴才暗中关照秦殊就是了,没必要自己这么上赶着。
不一会,门口又传报道:“贵妃娘娘到。”
易轻城怔了一下才想起来,李妙华是明义驸马从民间发现的美人,特意进献给夏灵帝,从此君王不早朝。
后来太卜占出她是祸国之相,夏灵帝一怒之下斩了太卜。一直到前夏八年,天灾人祸不断,又出现荧惑守心的凶兆,民愤彻底爆发,各地□□起义。
后来就是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们撕胯大战了,至于李妙华,大概也在大火中灰飞烟灭了吧。
门一开,一个宫装丽人缓步进来,衣饰质朴却难掩风姿。李妙华今年才二十岁,青丝并未束起,如墨如瀑。身形曼妙袅娜,既保留少女的清纯烂漫,又有一丝成熟妩媚的风韵。
易轻城自认对美人很有抵抗力,她从对着秦殊,直把那般美貌当作平平无奇,可现在却看怔了,呆呆立在原地。
她舅舅真是艳福不浅啊。
想到日后江山飘摇,这个女子将在最美的年华殉葬,易轻城有些唏嘘。
“怎么呆呆站在这?”李妙华坐下,将她抱在膝上,玉手娇柔。
嗷,美人好香好软!
易轻城缩得一只,在她怀里滚,又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该喊李妙华什么?舅母?喊不出口啊。
“姐姐。”易轻城试探地叫了声,知道这个称呼肯定不对,但她就想这么叫。
李妙华果然愣了一下,却没有什么,只当孩子胡乱叫的。
毕竟郡主从前还嘟囔着问过她:“我可不可以叫你阿娘啊,我好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娘……”
那一句话敲动了李妙华的心扉。
那时她刚入宫,什么都不懂,终日战战兢兢地躲在深宫。有一回宫中举办赏花宴,京中贵妇名媛都在,她不可缺席,便一个人局促地待在座位上。
那些从养尊处优的女子谈吐优雅,而李妙华不敢话,她知道她们都在等她露拙,怕一开口就招致嘲笑。
直到看到了众星拱月的郡主。
郡主被安排坐在她边上,李妙华性子温婉娴淑,素来喜欢孩,在民间时便能和四邻的孩子成一片。
她那时还没听过郡主娇纵的名声,甚至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只是见她被扮的娇憨俏丽,坐在那乖巧安静,像个瓷娃娃,便拿着糕点逗她玩。
郡主咿咿呀呀,口水稀里哗啦。正玩得不亦乐乎,李妙华忽然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你的手干净吗?要是郡主吃了不舒服,你担待得起吗?”
她愣愣抬头一看,景德伯府的大夫人用绣扇掩着脸,露出一双满是戾气的眼睛。
李妙华不知道她女儿那年刚入宫,连夏灵帝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自己抢走了圣宠。
“到底是穷人家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景德伯夫人继续挖苦,周围人也应和着。
李妙华窘迫地放下手,正襟危坐在那,明晃晃的日头映着涨红的娇容,周围尽态极妍的百花黯然失色。
那短短的一刻,竟是那样难熬。
她不回嘴,景德伯夫人完也觉无趣,便堆笑着想跟郡主套套近乎。
就在此时,李妙华听见郡主怒吒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花枝照着景德伯夫人的脸鞭过去。
初春的花枝虽然娇嫩,还沾着露水,但郡主蛮力不,霎时把景德伯夫人的脸抽出一条红印。
她似乎觉得有趣,嬉笑着在那张老脸上印满红痕。景德伯夫人一丝不苟的发髻被挑乱,惊叫地挣扎起来,霎时人仰马翻。
无礼又刁蛮,简直像个爆竹。
李妙华吓得屏息,动也不敢动,和其他人一样愣愣看着郡主张牙舞爪地把景德伯夫人赶得落荒而逃。
百闻不如一见,众人才知道郡主乖巧可爱的时候像个仙童,撒起泼来简直是个恶鬼!
不多时赏花宴就尴尬地散了,李妙华有点担心郡主会受罚。没想到夏灵帝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她因为与郡主亲近而得到夏灵帝的注意,又多了一波恩宠。
后来李妙华才知道郡主之母乃是华阳公主。
华阳公主和驸马……都很复杂,郡主人前是掌上明珠、天之骄女,但李妙华总是在孩子的眼中看见落寞与恐惧。
她虽然年轻,也未生产过,但心地柔善,对郡主视如己出,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寄托了满满的母爱。
“姐姐,你在宫里帮我照顾表哥哥好不好?”易轻城在她怀里道。她不了解李妙华的心性,但当初她既然能放秦殊一命,应该不会刁难他。
李妙华回神,看着怀里软乎乎的团子,心中越发爱怜,又想起那个冷宫中孤僻阴鸷的孩子。
不是她不想照顾,只是那孩子实在……太好强了,总是拒绝一切关怀与帮助。
他心里有一扇紧闭的门,固若金汤,将他与外界隔绝,谁也无法靠近。
不过,对于郡主的愿望,她会尽全力满足。李妙华应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易轻城只觉一阵难挡的睡意袭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
一觉醒来,易轻城茫然在床上坐起来。宝络端着水来伺候她洗漱,易轻城才猛地反应过来。
回来了?刚才是梦?不对,梦里的感觉怎么会那么真实。
幼年秦殊的脸出现在她脑海中,吓得易轻城立即清醒了。
梦中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细想并未模糊,如同亲历,却又不会让她和现实混淆……
“我睡了多久?”易轻城问宝络。
宝络一板一眼地答道:“娘娘昨夜亥时就睡了,如今是卯时了。”
一夜的功夫……
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易轻城捂着头凌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