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卫浚起身道:“他走之前想来看看你。”
易轻城一愣, 卫浚离去,紧接着一个白色的人影进来了。
他披麻戴孝,形销骨立,眼如死灰,与从前判若两人。
易轻城没见过这样的秦殊,他看起来那样漠然冷硬, 实则却柔软脆弱。
易轻城愣了一下, 立即转过身去。
她还鼻青脸肿着呢。
然而秦殊还是看见了她,他几乎没认出来她,惊诧地问:“谁你了?”
“不准问。”易轻城断他。
秦殊皱了皱鼻子, 眼中露出一丝内疚,“对不起, 本来和你没关系的, 结果牵累了你……”
“我也不好,什么都没帮到你。”易轻城见他戴着孝就知道他是偷偷逃出宫的。
“驸马让我随军到边塞去。”这句话时, 秦殊眼中迸出一团冰冷坚毅的火光。
卫浚没告诉他这主意是她出的。
易轻城将早就准备好的信笺背着身子递给他,叮嘱道:“一定要收好了。”
秦殊疑惑地看了看,竟然是些药方, 还有各种野外能找到的药物。
“还有这封信, 等你到了那之后再看。”
这里面有一些对未来的暗示,应该能让他少吃些苦。
卫浚向夏灵帝保证,会在路上暗杀秦殊,这样就不会让夏灵帝落得一个虎毒食子的罪名。
卫浚当然不会真的下手,但韩仲书他们肯定会盯着, 所以一路上危险还是很大的。
易轻城在史册里看到过,三年后蛮夷突袭,首将临阵叛逃军心大溃。秦殊领兵冲锋陷阵,险些殒命,却由此一战成名,班师回朝后被立为储君。
易轻城亦曾在他身上见过许多狰狞的疤痕,可想而知那些伤痕留下时的惨烈,只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
这个男人流过许多血,受了许多伤,才活着回到她身边,带她走向光芒万丈的位置。
“在外面一定要心,不要乱吃东西,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易轻城仿佛有不完的话要交代。
秦殊仔细看着她,其实她的他都知道,但他还是认真地听她讲,时时点头。
易轻城看着他和阿宝如出一辙的脸,不禁有一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感觉……无论他将来如何呼风唤雨,如今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她欲言又止了几下,最后幽幽道:“都要走了,你没什么话想对我吗?”
秦殊从怀里拿出一串珠链,递给她道:“上次你坠马时项圈断了,我把那些珍珠捡起来串好了,一直没机会还给你……”
易轻城愣了愣。
秦殊又叹道:“轻城,真想带你一起走。”
……她忽然想起之前的私奔糗事。
“我才不和你走。”易轻城嘟囔着,秦殊抿着嘴低下头。
“我会等你回来。”
秦殊看着她。
“现在的离开只是一时缓兵之计,不是永远地逃走,那是懦夫行径。”易轻城舞着手,颇有一种气吞山河的豪迈。
“等你回来,再带我过好日子。”
其实她知道,好日子还有很远很远,他一回来,夏朝就要覆灭了,他们便开始了颠沛流离。
秦殊用力点头,上前抱了抱她,摸摸她的羊角辫:“等我回来,轻城一定长高长大了。”
他努力笑着,眼眶却红了。
……不好意思我后来也没高到哪去。
“对了,差点忘了!”易轻城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自己这次来最重要的目的,连忙让秦殊写一篇论夏□□的文章。
“为什么要写这个?”秦殊不解。
“别问,就当考试。写好一点,成熟一点。”
秦殊琢磨了一会,乖乖提笔。了几次草稿,最终愈写愈流畅,洋洋洒洒近千字,易轻城在旁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写得简略而易读,由浅入深,朗朗上口。再看他的字,虽然尚显稚嫩,但远比同龄孩要端肃内敛,已经能看出将来的风格。易轻城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觉得有些亲切。
动心忍性,韬光养晦,这才换来日后万人之上的荣耀。
“怎么样啊?”秦殊忐忑地问。
“好!甚好!”易轻城喜不自胜,秦殊听她这般欢喜的声音,也忍不住微笑。
送走他以后,易轻城还做了一件事。
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她必须试一试。
易轻城坐到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得惨不忍睹。
她努力亲和地笑了笑,然后用和孩子交流的口吻道:“轻城啊,如果你想要爹娘喜欢,就记住我接下来的话,非常非常重要。”
“不要把自己当成孩子了,每天要努力学习,坚持锻炼,警惕姓沈的、姓韩的,聂先生……”她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贵妃娘娘,反正除了秦殊,谁都不要信。”
易轻城顿了顿,继续道:“有什么想的悄悄话,就写下来,等殊哥哥回来后给他看,但是千万要藏好,不能给其他人看到哦……等他回来了,一定要乖乖听话,他比爹娘更可靠,还有宋叔叔也是可信任的。”
“我的这些一定要做到哦,而且不能告诉别人,不然没有人会喜欢你的,拉钩。”
易轻城伸出左右手,自己跟自己拉了个钩。
……真是够傻的。
给时候的自己留言感觉怪怪的,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她。其实易轻城也不想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可她毕竟身份特殊,在这危急存亡的时候,总该做些什么。
易轻城怕她记不住,就坐在镜子前一遍遍重复,嘴都干了。这几天她怕睡回去,整宿逼着自己不睡觉,现在实在忍不住,倒头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她一瞬便知自己回来了。梦境虽真,还是不如现实真,还伴随一阵轻微的眩晕。
身上的疼痛没了,易轻城还有点不习惯。她揉了揉眼睛,立即坐起来找来纸笔,将秦殊写的文章默下来,又润了润色。
从前当御史中丞的时候,易轻城的师父兼上司、御史大夫霍眉,曾让她练习用左手写字。她左手写得虽然也丑,但到底和右手不一样,不怕被人认出。
寒枝端了些吃的给她送来,易轻城看见她,忍不住嚎了一声扑进她怀里。
“怎么了?”寒枝吓了一跳,一头雾水。
还是现实好,没人她。
“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人我,我被得可惨了。”易轻城哭哭啼啼,在梦里都没哭,现在却越越觉得委屈。
寒枝啼笑皆非,温柔地拍拍她的背,“你不别人就不错了,谁敢你?你,我给你找出来任你处置。”
易轻城半晌不话,只是哭。找是找不到了,早就化成灰了。
寒枝想了想,取笑道:“姑娘该不会是梦见陛下你吧?”
他才不会呢。
易轻城道:“是我爹娘。”
寒枝一怔,又听她问道:“你可知关于我爹娘的事?”
寒枝摇头,她只知道姑娘和陛下为此事不快过。
“我到哪知道去,姑娘怎么想起来这些旧事?”
易轻城不语,她还想问些和韩仲书有关的前朝之事,但想寒枝也不会知道,也就作罢了。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想办法。易轻城拿着默写的文章去了书房。
这回醒得早,还是清,烈日炎炎,树上的蝉已经开始嘶鸣。
易轻城还没进去就听到一阵鼾声,便先到窗边观望。
正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面对着窗子坐在椅子上,仰头张着嘴呼呼大睡。
十六年光阴似箭,徐清通如今已经六十岁高龄了,本已致仕,但因为阿宝的到来,秦殊特意派人将他从家乡请回来。虽然顶着太傅的头衔,其实更像是个老玩伴。
易轻城想起梦中他壮年时的样子,如今却老态龙钟,不胜唏嘘。
她蹑手蹑脚进去,见没有人在,伸手轻轻给他搭脉。
脉象在老年人中算十分康健的了,回头让寒枝送他一些药膳方子调理就好。易轻城安下心来,鼻尖嗅到一股甜香。
闻着味一看,只见两个孩子的桌上各放着一碗香喷喷的莲子红豆沙。
孩子可不能吃这么多甜食,不然容易胖,还会长蛀牙。作为一个伟大的好母亲,为了孩子的健康,她只能牺牲自己,替他们吃了。
易轻城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一边注意着还在呼的徐清通,一边悄悄挪过去。
刚端起碗,门外传来些响动,易轻城一惊,忙放下碗退了几步垂手站定。
“以后还敢不敢赖床了?”
是秦殊!还有阿宝哼哼唧唧的声音。
“爹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想读书也没有机会,你还偷懒。”秦殊感慨,又训诫道:“男子汉不可如此娇气,你还不如妹妹。”
……
“孩难免贪睡些,殿下聪明伶俐,不妨事的。”周廉笑着恭维。
唉,她出门真该看看黄历。易轻城欲哭无泪。
门一开,三个人走进来。徐清通也及时醒过来,忙起身行礼。
“徐老快请坐,让您久等了,以后不必来这么早。”秦殊亲自将他扶回座位,眼角有个人影在慢慢向门口挪。
他抬眼望去,一眼认出那个低着头努力缩存在感的女人。
阿宝牵着父皇的手,睡眼惺忪,见到易轻城眼前一亮。但想起她之前交代的话,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差点就要冒出来的“娘”。
还好憋住了,不然父皇又要发火火了,阿宝捂着嘴想。
秦殊见到她便皱起眉,冷声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大丈夫能屈能伸,易轻城忍辱负重地对他们行礼,还未话,就听周廉不疾不徐地抢话道:“上次臣也在这遇到了沈氏,她想陪殿下读书,主动请缨要做一篇史论,希望能得到陛下垂青,想必今日就是特意在此恭候圣驾吧。”
谁准你给自己加戏的??易轻城立即反驳:“陛下,我没有,冤枉啊!”
秦殊自然知道周廉与沈姣有怨,但他乐得见沈姣被刁难,便顺着话道:“谁不知道你沈姣学富五车,最爱卖弄。既然如此,正好徐老也在此,你有什么尽管拿出来。有道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他语气冷淡,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轻笑。
徐清通也很有兴趣地点了点头。
周廉去接,她紧攥着不放。周廉轻蔑扫她一眼,刚使出力,易轻城猛地缩手,他差点一下摔倒,前仰后合跟个不倒翁似的。
“你……”周廉吹胡子瞪眼想发火,却顾忌地瞟了眼圣上,只好正了正衣冠不与她计较。
展开,周廉看到那一塌糊涂的字迹惊讶了一下,一面看一面念出来,渐渐面露一丝愧色与不甘。
这文章写得举重若轻,遣词造句毫不佶屈,道理阐述得明明白白,张弛有度,错落有致,读来别有一番韵味。
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文采诚然在他之上。
可惜他不知道此文是九岁秦殊的手笔,不然不知该是如何感想。
徐清通在一边不住点头,听到精彩之处更是忍不住出声道好。花也为她鼓掌喝彩,阿宝也哇了一声,连忙去拿本本记下来。
父皇和先生过,好词好句要积累。
秦殊听了几句,蓦地将纸从周廉手中夺过来。
易轻城抬眼,有些忐忑地注意他的反应。
徐清通对秦殊笑道:“这文章有几分你的风格。”
一个人写的,不像就怪了,易轻城腹诽。
秦殊自然也知道,何止是几分,他甚至怀疑这就是自己写的!
他看了上句就能自然而然地想出下句,只是用词方面是他幼时的偏好,一些观点也只是他幼年读史书时的想法,略显浅薄,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他早已今非昔比了。
若不是沈姣处心积虑投他所好,那她还真该是他的知音。
秦殊看向她,眼神凌厉,吓得易轻城忙收回视线,敛容自危。
“如此幼稚造作,如何似朕。”秦殊不屑。
噗,易轻城差点忍不住笑出来,抿了下唇道:“奴婢才疏学浅,让诸位见笑了。”
看来,梦境确实不能改变现在。
“这不像你的字。”秦殊淡淡道,“也不像你写出来的文章。”
……你和沈姣挺熟啊,还知道人家字怎么样,文章怎么样。
易轻城不知该回什么,半晌抬头深沉地望着他,款款道:“原来陛下还记着奴婢的文风,奴婢好生感动。”
……
秦殊似乎是被她恶心住了,脸色青了一阵,“你在这长偕殿里,看来过得很好啊,圆了不少。”
他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一时书房中寂静无比。
谁让她这么多年没吃过御厨的手艺了,一不心就,多吃了一点……然后就肉眼可见地胖了QAQ
不过易轻城是个明白人,这又不是她的身体,胖的是沈姣,与她易轻城有何关系?再沈姣本来就是太瘦了,现在丰腴一点才好看。
“听你整日睡到日上三竿,吃得比别人多,甚至还偷吃太子的点心?”秦殊继续道。
阿宝张大了嘴。
这他怎么都知道?!易轻城下意识看了眼那碗差点被她染指的莲子红豆沙,心虚不已。
她咧嘴干笑了笑,解释:“我,奴婢是想帮殿下试毒……”
亲娘吃自己孩子的食物怎么能叫偷吃?
“试毒?你难道不是最擅长下毒吗!”秦殊猛地抬高声音,周廉都吓得一抖,易轻城头皮发麻,腿一软,一下就给跪了。
没出息,丢脸死了!
秦殊审视着她,这些天来,沈姣的反应总是超出他的预料。
“一个宫女,骚扰太子,妄论史策,你是活腻了!”
他语气听起来虽然很凶,但易轻城知道他并未动怒,只是在震慑。
现在什么也没用,她只能温驯地道:“陛下息怒……”
秦殊道:“既然你的才华无处施展,那不如现在当场再写一篇出来。”
作者有话要: 易轻城:尴尬,玩脱了
最近情况特殊,大家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