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易轻城再三叮嘱霍眉, 此事一定要快,毕竟她不知道今晚会梦到什么。师父不愧是工作狂,效率就是高,不出一个时辰,寒枝就来告诉她,沈肴约她到湖心亭见面。
易轻城屁颠屁颠地去了, 沈肴早已等候在那, 一袭素色披风被风吹得悠悠荡荡,长身玉立,独自凭栏。
“哥哥。”易轻城现在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很习惯地喊他哥哥了。
听到声响, 沈肴转头看见她满头大汗地过来,目光微动, 笑道:“累了吧, 先坐下吃点东西。”
易轻城毫不客气地坐下,看见桌上摆着满冰鉴的冰镇荔枝, 还有一些瓜果茶水,冒着舒服的凉气。
她一愣,才反应出不对来。沈肴怎么突然对她这么亲切, 还准备了她最爱吃的荔枝?
易轻城嘴上不停, 一边吃一边犹疑地抬眸看他一眼。
“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我,霍大人不懂那些事,何必劳烦她。”沈肴淡淡道,嘴角噙着一抹温凉的笑。
一点都不像那个拽她辫子的屁孩。
“我, 我心里对你们还有,陛下,有些愧疚,想知道她能否活过来……我能不能帮到什么忙?”
这是易轻城先前准备好的辞,可是当面出来,还是忍不住心虚。
沈肴一怔,易轻城怕他怀疑自己贼心不死,忙直视着他的眼睛补充道:“我真的是诚心悔改,绝不敢有二心!”
沈肴看着她许久,最终噗嗤一声笑了。笑声越大越清朗,越笑越是开怀。
他目光里满是柔和,易轻城再熟稔不过。
她愣愣看着沈肴笑完,他最后微微摇了摇头,眼角有些碎光,映着湖光山色煞是迷离。
“你,她告诉你了?”易轻城心凉了半截。
沈肴微笑道:“她只是暗示了一点,我便猜到了,你的变化确实太大了。”
师父,你坑徒啊!!枉她千叮咛万嘱咐。
易轻城不由有些尴尬,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只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不知道该什么,也不知道为何道歉。
沈肴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回来就好,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语气平静,如同月光下的湖水,每一片波光都漾着清喜。
易轻城低下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就那样吧……”
沈肴本来有许多话想,可是见她如此拘谨疏离,只好将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道:“我很好奇,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易轻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是梦中的世界,道:“就和现在一样,很真实,但是我醒过来还是能感觉到,它不如这里真实。”
顿了顿,她还是决定告诉他自己死后看到那些书的事,用词极其委婉,生怕吓到他。
沈肴自幼就与这些奇异的事情交道,并没有如何震惊,只是陷入了沉思。
“我的猜想是,沈姣企图用禁术与你换魂,但其中出现了偏差。你命不该绝,是以定魂珠可以保留遗体不腐。你的魂体现在很不稳定,我才按养魂之术引你每夜入梦,不意与那个世界产生了交集。至于你梦里的沈姣有些古怪,她应该知道什么内情。你在梦里想办法查探一下,但前提是一定要保全自己。”
易轻城想了想,当初她难产虽然元气大伤,但凭她的医术,竟然无论如何调养都于事无补,这应该是那个铁了心要烂尾的作者设定的。
“那我还能回到自己的身体吗?”
沈肴思索了一会,“我也不确定,书上的记载,并没有前人试过。至于月石……”
沈肴从怀中拿出一只香囊递给她。
易轻城狐疑地接过来,开一看,里面是些乳白色的粉末。
“这是百年前沈家先祖珍藏的月石粉,不知道和你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你每晚睡前放一钱在香炉中点燃,可以避免入梦,若是睡后点燃,则能延续梦境时长。”
他这么一,易轻城立即觉得手中这东西有点烫手。
“这很珍贵吧?”
沈肴笑了笑:“这原是□□所赐,用在你身上也算是物归原主。再者,现在什么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你也不必与我如此生分。”
不给她推拒的机会,他又道:“这些事,你真的不算告诉他吗?”
易轻城点点头。
“你……”沈肴欲言又止。
“沈肴,我现在只想一个人把孩子带大。”她决然地断他,意思再明确不过。
沈肴一怔,随即弯了弯嘴角,笑道:“他们被你教得很好。”
昔日青涩的少女如今已为人母,他心里也为她高兴。
只可惜,他没能掩盖好声音中的苦涩。
易轻城返回长偕殿时,时辰尚早,但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黑云压城,飘着点雨。
虽然心情沉重,但好歹和沈肴坦白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霍眉已经将御史台中所藏的资料都摘录送来,厚厚一沓,易轻城看了会,却总是心不在焉。
她得想想怎么和秦殊搞好关系,不然天天提心吊胆他会怎么折磨她。
投其所好,秦殊喜欢什么呢?
易轻城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那厮几乎灭了七情六欲,尤其是掌权之后,为防上行下效,被人拿捏,他从来不会对什么东西多看一眼。
她想来想去,觉得秦殊最喜欢的还是自己,并且只有自己。
……这真是个不要脸的想法。
寒枝端来晚膳,两人对坐着吃了一会,易轻城含蓄道:“秦殊总是刁难我,你我该怎么跟他缓和关系?”
寒枝撇嘴,姑娘真是缺根筋。
“要么你就坦白,不然你顶着沈姣这张脸,还指望陛下对你和颜悦色?他能饶你一命,没让你断胳膊少腿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易轻城苦恼,被秦殊宠了一辈子,只会把人往外推,死她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去讨好那个男人,真是天道好轮回。
好在她看过许多话本,理论丰富。
易轻城写了一张秘制雪梨汤的菜谱交给寒枝,“你按这个天天给他做,就是我做的。”
寒枝叹气:“姑娘你也太懒了,这点心意还要假手于人。”
易轻城理直气壮:“这能怪我吗,做菜这事我只会纸上谈兵啊。”
寒枝忍不住碎碎念叨:“从前沈姣心灵手巧,天天变着花样给陛下做吃的,要是有用,哪还有你的戏。”
易轻城想了想,摸着下巴道:“既然他不喜欢沈姣做的,那咱就给他换个口味呗。”
寒枝:……这是味道的问题吗??
其实,易轻城并不是没有为秦殊下厨过。
长偕殿的某一夜,厨房里亮着暖橙橙的灶火。
“怎么突然亲自下厨?”一双手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他的头搭在她肩上,温热的鼻息轻轻扫过她鬓边绒发。
易轻城身子一僵,扭着腰想挣开。他没用什么力,松松的却挣不开。
不顾她的蹦跶,秦殊往灶台上瞥了眼,慵懒的声音带着丝倦意:“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做的。”易轻城没好气地。
秦殊低低笑了声,恶意咬了咬她涨红的耳朵,暧昧地哑声道:“我爱吃你。”
易轻城臊得不行,满脸通红地骂了句:“不要脸!”然后放下锅铲,恼羞成怒地把他轰出去。
关门的时候还能听见他清越的笑声:“真不经逗。”
易轻城气冲冲地拿起盐罐,爱吃是吧,让你吃个够!
她端着一碗汤进了殿,秦殊早已换了衣服乖乖候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用手支着头,玩味地看着她。
目光直勾勾的,像条恶龙,又像恶鬼,偏还斯文地抿着唇。
“听寒枝你忙了一下午,以后别做了,”秦殊牵起她娇软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沉声道:“我舍不得。”
他目光魅惑撩人,仿佛她才是他感兴趣的佳肴。
易轻城被他看得发毛。
看吧看吧,待会让你好看。
她缩回手,微笑把汤推到他面前。秦殊看了一眼,易轻城没注意他低眸时,波光粼粼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触动。
“殊哥哥为国家大事忙了一天,辛苦了。”她温顺道,眨了眨眼睛,眸光如水,无比纯良。
金丝雀突然不再啄人,反而给他唱起了歌,秦殊颇为诧异地挑眉,却不急着喝汤,而是抬起她的下巴量。
“无事献殷勤,“他唇边挑起一丝笑,心中如明镜一般,却偏偏吃她这套,“吧,怎么突然这么乖。”
“这是什么话。”易轻城佯装娇嗔,秦殊不习惯她这样,心头颤了颤。
“你不喝我拿去倒了。”她作势去拿碗。
秦殊手臂一挡,拿起来喝了几口,脸色倏变。
“你不怕我下毒?”易轻城托着下巴凉凉问。
她好歹医毒双绝,他这么毫不在意,简直是在挑衅!
秦殊放下碗,嘴唇沾着水渍,愈加红润,轻笑道:“你床头发钗藏了那么多天都没舍得下手,怎会如此迂回?”
!
易轻城无话可,攥着裙角气了一会,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不会以为我想拿那个扎你吧,我又不傻。”
秦殊笑着摇头,“我不信。”
易轻城扯了扯嘴角,嗤道:“你果然对我很防备。”
秦殊含笑看向她,解释道:“我是,我不信你不傻。”
……
“不过钗子没收了,伤到自己可不好。”他又。
易轻城气得咬牙切齿,过了一会,转移话题道:“好喝吗?”
她特意选了一只又烂又酸的梨子给他做了这道汤,还放了许多盐。
味道可谓酸爽。
秦殊执起银筷,将里面的梨片一块块吃了,再将汤喝得一滴不剩。
易轻城在旁看着都觉得胃疼,偏他还面不改色。
算你重口!
“你不该放这么多盐。”秦殊沉着声,忽然严肃起来。
易轻城顿时怂了,觑着他看不出喜怒的脸色,不敢话。
他长臂一伸,易轻城冷不防被他拽到怀里,吓得轻呼一声,双手抵着他的肩。
尽管两人已经亲密过多次,她还是不太习惯,一时不敢动弹。
“你知道吗,太咸了,就会很想发泄。”秦殊指尖划过她的唇,眸色愈深,低语呢喃:“我现在,很想吃些甜的。”
易轻城睁大眼睛,她怎么没听过这回事?
“什么歪理……”她还没完就被他封住了唇。
嘤,真的好咸QAQ
“姑娘!”
易轻城猛然回神。
“一个人傻笑什么呢?”寒枝奇怪地看着她,关切道:“脸怎么这么红,别是中暑了,我去给你拿些冰来。”
“不用了。”易轻城软声道,握拳掩唇咳嗽了几声。
皇城上方是一片蔚蓝苍穹,一碧如洗,倒映在宫渠清波上,白云舒卷,气象万千。
傍晚暮色四合,霞辉一线,月亮从云后露出淡淡的角儿来。只是空气太潮湿,远处天边凝着一片沉沉乌云,不久将有暴雨。
玄定门外四通八达的天街依然热闹,夜市初上,行人如织。
一辆不起眼的朴素马车在熙来攘往声里悠悠而过,若是有心人看见它前进的方向,便会知道此车来历不凡。
“哇,阿卉你看,那个人嘴里能吐火哎。”车帘后露出一张姑娘的脸,不知轻重地糊了一脸铅粉胭脂,活像街头卖艺逗乐的。
颜柳将双眼瞪大到极限,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繁华,简直眼花缭乱,恨不得马车再慢一点。
“这就是京城啊,男女老少都长得这么好看,还有高鼻子蓝眼睛的西域人……”
车里人听她不停惊叹,都失笑摇了摇头。
“阿卉你,师父会不会是大户人家的夫人?”颜柳终于坐回来,兴奋得不得了。
她身边坐着个扮素净的女孩,额前覆着薄薄的齐刘海,看着文弱,但薄唇微抿,又显出一丝不合年龄的沉稳。
祖卉虽也好奇,但她一向谨慎稳重,低声告诫道:“这不是我们能置喙的,谨言慎行。”
颜柳不喜欢她这少年老成的样子,明明还比自己一岁,却教训起她来了。
她只好一个人浮想联翩起来。
颜柳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那时师父刚在扶风县落脚,已有些显怀。她扮得和其他农妇没什么不同,因连日劳顿、粗茶淡饭而面黄肌瘦,却偏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如同一朵娇养惯的人间富贵花。
师父不仅救过她的爹娘,还没有收取任何费用,后来颜柳为了逃开嫁给一个卖油郎的命运,到她那拜师学医。
易轻城死的那天,他们都在外面采药,回来就听邻居师父和阿宝被官家带走了,简直一脸懵。
难道师父是国家通缉的逃犯??
问官府,官府语焉不详。他们也不知该去哪找,当即决定攒钱组团到京里来听。
当计划夭折在“攒钱”上面时,秦殊的人就到了。
他们向那些当差的询问师父的事,对方越是含糊其辞,他们越能感觉出幕后之人的深不可测。
官差知道他们和师父的关系后,邀他们进京游玩。几个人都涉世不深,又兼孩心性,加之为了找师父和孩子,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可是启程之前,多出了个人。
颜柳看向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傅吾,眼中流露出星光般的倾慕。
傅吾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高大、英武,气概不凡,一身黄褐色短裹覆着矫健身躯,总是板着脸抱着一口刀,让人不敢接近。
颜柳曾偷偷试着拿起那把刀,没想到沉得出奇,还被发现了。
那夜傅吾一把拔出刀指向她,刀尖冒着冷冽寒光与杀气,吓得颜柳连做了好几夜噩梦。
却越发不可控制地想要征服他。
师父上山采药时将傅吾捡了回来,他满身是伤,始终没过自己的名字。师父他非奸即盗,于是拿他来试验新研制的药,结果救活了他。
傅吾在医馆里养了一个月伤,谁对他话他都爱搭不理,除了师父和孩子。
不过师父也不爱搭理他,她眼里只有孩子和医书,偶尔喜欢听听宫廷八卦。
颜柳知道师父五感不灵敏,一定是因为这样,不然怎么会对傅吾这样好的男子视若无物呢?
后来他不知为何突然消失了,没想到在他们要出发去找师父的时候,傅吾又回来了。
他果然想做他们的师爹、孩子的后爹吧。
颜柳愤懑又委屈,师父都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了,哪有她这黄花闺女娇嫩可人?
“额滴神呐,饿们这是到了皇宫啊。哎呀呀呀,气派成嘛咧!”
一个浓眉大眼的灰衣少年一拍大腿,看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巍峨宫城。
颜柳嫌弃地看了眼祖樊。师父平时也会教他们几句京话,字正腔圆,霎是好听。颜柳背地学了好久也学不来,毕竟环境摆在那,可到底比他们强。
因这一口半吊子京话,颜柳颇为自得,一路上事事争先,自觉与他们已不是一样的出身了。
等等,他刚刚什么?皇宫?!
颜柳扑过去把祖樊挤开,看着眼前巍峨的碧瓦红墙不出话。
她捂着嘴,内心震撼得几乎想要落泪,觉得自己生来就该属于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
“你做甚嘞!”祖樊不满地瞪她,早就看不惯她这德行,转头却见傅吾睁开了眼,目光凌厉,像蛰伏待发的猛兽。
祖樊没在意,挠挠头道:“额师父不会是公主吧。”
公主?
颜柳心里一刺。一直以来,师父都是她心里唾手可及的目标,甚至颜柳认为自己已经超过了她。现在告诉她师父是金枝玉叶,怎么可能?!
也许,也许师父是大宫女,到年纪放出宫了,离世后旧主怀念,才召见他们?
颜柳心慌意乱地瞎想一通,必须要给自己找出满意的解释才能安稳。
过了一道又一道宫门,马车终于停下。天已黑了,屋檐下精致的宫灯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祖樊他们看到一群面白无须、娘里娘气的男人引他们下车,大概就是戏文里的太监。
娘咧,这太监也穿得恁富贵咧。
御前总管焦匡让太监们给他们搜了身,笑眯眯地嘱咐道:“陛下正在理政,晚些时候会召见各位。”
罢见他们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眼睛滴溜溜转,一个大大咧咧地环视四周还惊叹,唯有一个姑娘还算懂事,认真听他话。
“陛,陛下?”几个人都傻了。
竟然还能见到皇上吗?!
焦匡敛了笑,霎时威严起来,肃声道:“奴才好意提醒各位一声,宫里不比其他地方,陛下纪律严明,各位还是少听少看少。”
傅吾依旧无动于衷,颜柳和祖樊老实了不少,祖卉心里一凛,也是紧张地出冷汗,硬着头皮乖顺笑道:“劳烦公公,我们几个没见过世面,若有举止不当之处,还请公公多加指点。”
焦匡略微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皇后娘娘教出的徒弟嘛。
“姑娘言重了,诸位是皇后娘娘的弟子,亦是她这几年最亲近的人,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不会薄待。”
“皇后娘娘”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得四人呆立不动,连傅吾那双狭长如剑的眼中都露出愕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