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倒不是被皇帝发现了，而是被妻子发现了。

    毕竟是枕边人。又是从的青梅竹马。想彻底隐瞒，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的妻子，终究知道了他并不算介绍给皇帝。所谓的慢慢将她引荐到御膳房，不过是丈夫给她的一个画饼，哄她位他做枪手而已。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萧家娘子伤心欲绝。

    偏偏，那时候，她还得知自己怀了孕。

    一瞬间，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托非人。更激动了。

    她越想越不甘，最后，跑来皇宫找萧百川。

    那是她给萧百川的最后一次机会，问他到底要不要将自己引荐进御膳房。

    萧百川终究是不愿。

    “师妹，你冷静一点！你好好想想，如果我把你介绍进了御膳房，我怎么办？你难道想让我犯欺君之罪吗？”

    萧百川烦躁地吓唬妻子。

    “不会的！我不会告诉皇上，你代替我的事。将来，你的那份，我依然可以代做。而我自己的那份，我会发明新的菜式。相信我，皇上不会发现的。甚至，我可以专攻炖品，跟平时给你代做的菜式区分开来。”

    萧家娘子激动解释。

    这些问题，她都考虑过了。

    她跟萧百川是夫妻，又是多年恩爱夫妻，将来更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是一家人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怎么会害他获欺君之罪呢？

    这些事，她自然是早就考虑清楚了的啊。

    不只考虑清楚了，而且她也准备好了。

    新菜式，甚至专攻炖品，她都已经在家试过，并且成功了啊。

    正是因为已经成功了，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她才来找丈夫的啊。

    为什么丈夫就是不相信自己呢？

    萧家娘子焦急地看向丈夫。

    “不行。”

    萧百川还是不愿意，别过头去，不看妻子的眼睛。

    声音，懦弱却坚定：“你、你不要总是这么固执嘛。你忘了师父的吗？女人终究是不适合抛头露面的。养家糊口、封妻荫子，都是男人的事。你在家里好好把家管好，给我多生几个儿子，就行了。对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没生个一儿半女，我也没你什么，你该知足了。你知道，我是三代单传，是有义务传宗接代的。你既然做了我的妻子，就应该一门心思为我开枝散叶，其他的，不用多想了。师妹，人要知足。你满世界听听，像我这种御厨主事，怎么也算有头有脸了，就算当年没进皇宫，我也是酒楼老板……就我这样的，妻子迟迟不生育，早就纳妾了好么？甚至，休妻都是有的！你该知足了，真的。”

    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

    从神情到心态，也越来越理所当然。

    萧家娘子震惊。

    她没想到，自己一直深爱的丈夫，从到大最信赖的师兄，居然会对自己出这种话。

    原来，他没有休弃自己，自己就该感恩戴德了么？

    呵呵。

    原来，不过如此啊。

    亏自己还觉得跟他是一体的灵魂爱人。

    可原来，在对方心里，自己只是一个可以被休弃的附属品。没有被休弃，就该感恩戴德。

    呵呵，如果不生儿子，人家还要纳妾呢。

    所谓的妻子，原来只是他人生的一个工具。

    一个用来管家生孩子的工具。

    如果她完不成，他不介意引进别的女人来完成。甚至，直接抛弃她，找别的女人来取代她的一切。

    原来，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的。

    自己，从来没跟对方平等过。

    萧家娘子在这一刻终于悟了。

    萧百川是永远不会把自己介绍给皇帝，让自己入御膳房的。

    根本不是因为怕皇帝知道他们的秘密，不是怕欺君之罪。

    而是他根本不愿给妻子这个与自己平等的机会。

    在萧百川心里，是容不下妻子与自己平起平坐的。

    萧家娘子这才想起，当初两人在宫外做生意，不管是面摊还是饭馆，抑或是大酒楼。都是以“萧”命名。

    最开始，面摊上竖一个旗子，那旗子上写着一个字：萧。

    后来，开了饭馆，叫“萧家饭馆”。

    再后来，开大酒楼，叫“萧氏酒楼”。

    从来，都是“萧”。

    就连她，都是“萧家娘子”。

    以前，萧家娘子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在她看来，夫妻同心，两人本就是一体的。都是一家人，也就不分彼此了。

    至于“萧家娘子”什么的，她也一直觉得不过是夫妻之间的甜蜜烙印。

    现在想来，统统不是！

    一切，都只因为，萧百川从来都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

    是的，是他一个人的。

    是他萧家的！

    包括他这个媳妇。

    甚至，如果她不能履行萧家儿媳妇的义务——生儿子，她都可以被取代。

    这一瞬间，萧家娘子彻底懂了。

    她也就没有再什么。

    反正什么都多余，不是么？

    于是，她惨然一笑：“好，我懂了。”

    “你别这样。”

    萧百川皱眉，有些烦躁。

    “你总是这样，想太多！一个女人，动不动就懂了懂了，好像多深奥一样。你就像普通女人一样，在家好好管家，多生几个儿子，然后相夫教子，不行么？！”

    “我像别的女人一样？”萧家娘子冷笑，“如果我真的只在家管家生孩子，你又怎么能当御厨呢？”

    这句话，如一柄最锋利的钢刀，准准扎上了萧百川的心脏。

    是的，如果没有她，他根本当不上这个御厨，更不用是御膳房主事了。

    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尴尬，与耻辱。

    不能为任何人道。

    却偏偏，被妻子毫不留情地提醒！

    妻子啊。分明是他的所属啊。

    现在居然反过来讥讽他。

    而偏偏，讥讽，是事实。

    萧百川暴怒：“你什么意思？你跑来皇宫这些，难道是想我死得不够快么？你就这么想我死？”

    呵呵，恼羞成怒。

    萧家娘子突然觉得这一刻的丈夫，十分难看，也十分难堪。

    她别过头，不想再看这样的丈夫。

    曾经，丈夫的形象在她心里是多么光芒万丈啊。

    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不会想你死，更不会害你。但是，我也不会再爱你，更不会再做的你的妻子。以后，一别两宽，你我各自保重吧。”

    罢，就要离开。

    “你什么意思？”

    萧百川抬手拉住她，心里有点虚。

    师妹的倔强，他其实多少还是知道的。

    当初一起学厨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这个师妹，跟一般女孩不一样。她学厨学得很刻苦，不管是刀工还是配菜，抑或火候，她都学得十分认真，力求做到最好。

    实话，她的刀工非常精致。雕出来的东西，连自己和师父都雕不出来。不过，自己和师父都觉得这只是女孩占了手心细的优势，并不算什么大本事。

    但不管能不能得到师父的赏识，师妹还是学得极为认真。

    她为了学配菜，尝遍各种菜的本真味道。甚至，为了品尝出这些菜最本真的味道，她持续半年的时间不吃任何调料，麻辣鲜香一概不吃，每日只吃青菜蘸酱油，然后就点饭充饥。

    她，那是要让舌头不□□扰，好好休息，以品尝出最真实的食物本味。

    这样的认真，在萧百川和师父看来，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们觉得，女人终究是要嫁人当家的，将来无非是围着那方寸之家转，相夫教子，如此而已。

    可，无论别人怎么想，萧家娘子都无比倔强，执着着自己的执着。

    “我要当厨神。要当天下最好的厨师。要进御膳房。”

    她并不羞于出自己的梦想。

    这样的师妹，真的跟传统女子有太多太多的不同。

    她的倔强，其实让萧百川并不心安。

    但是，萧百川那时候想得到师父的倾囊相授，又想继承师父家的一切，便还是选择了跟师妹在一起。

    当然，这个师妹他也确实是喜欢的——很美，很活泼，又单纯，又善良体贴知道疼人。唯一的缺点，也就是性格太倔了。

    不过，萧百川想着，将来成亲了，或许就不这样了。

    女人嘛，成了家后自然就懂事了。

    然而，他没想到，成亲后，师妹并没有改变。

    她依然故我，每天都在琢磨着她的厨艺。

    甚至，两人以前做生意最忙的时候，师妹白天忙着进货和各种接洽，晚上回来还都要研究厨艺到很晚。

    这份执拗，让萧百川倍感无奈。

    实话，他觉得，两人这么多年没孩子，就是因为妻子太忙了。忙得连亲热的时间都不多。

    可偏偏，师妹就是不肯改。

    实话，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虽是为震慑师妹，却也有几分真心。

    这么多年忙着那些有的没的，就是不生孩子——生孩子才是女人最大的正事好吗！而且，不只是生孩子而已，是要生儿子！越多儿子越好！

    他现在是御膳房主事，有钱有地位有面儿，将来多少儿子养不好？

    偏偏，成亲多年却一无所出。

    对于纳妾的事，他不是没考虑过的。

    当然，休妻他倒是没想过。因为他还是真的喜欢师妹的。更何况，他得了师父家的一切，不能没良心。

    但是，如果师妹还这么不懂事，他是不介意用休妻来威胁一下的。

    不过，这“威胁”有没有效果，就两了。

    而看目前的状况，这似乎是没效果的。

    不只没效果，还被反杀了。

    师妹居然闹脾气要走。

    若是别的女人，萧百川一定不惯着。

    他也不信别的女人哪个敢真的主动离开夫家。

    可这女人是师妹，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下意识地赶紧拉着。

    对于这个妻子的性格，他还是有些心虚的。

    不会真的就这么走了吧？

    被拉住的萧家娘子，回了回头。却终是没再其他，只嘱咐了做菜的诀窍：“师兄，我跟你过很多次，你做菜，才依赖配料。纯粹靠各种极致的味道来刺激舌头。这终究只是调料的味道，不是食物本身的味道。想要走得更远，还是应该研究食物本身的滋味。”

    萧百川万万没想到，夫妻都吵架吵到这种程度了，妻子最后的，居然还是做菜！

    而且，是对他做菜方式的否定。

    这不是直接他的脸么？

    他瞬间烦躁无比。

    也松开了妻子的手：“行了行了，你别啰嗦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做菜！”

    从那一松手，便是一生。

    此后的萧家娘子，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离开了京城。

    而肚子里的孩子，便是萧凌。

    传旨公公，昔日正是随侍在皇帝身侧、陪他出宫的太监。

    后来的一切，他也都看在眼里。

    最后一次萧家娘子进宫找人，也刚好给他撞见。

    所以，他是一切的目击人。

    这些事，他原本没算。

    这么多年，深居皇宫，他早就学会了给嘴巴贴上封条。

    烂在肚子里的事太多太多，也不差这一件。

    然而，这一次，看到萧凌，他却没忍住了。

    萧家娘子，终究是他看过的奇女子。

    而萧凌，又太像她的母亲。

    且，比她的母亲更加传奇。

    ——因为，她终是进了御膳房。

    能进御膳房的女子，萧凌算是第一人。

    更何况，萧百川是她父亲这件事情，她想必已然知道了。

    萧凌的确知道了。

    她猜到的。

    这会子，听完这公公的所有回忆，她也就更确定了。

    同时，也懂了所有的一切。

    尤其，懂了她的母亲。

    终究，母亲是为了女儿，才向这个世界妥协的吧。

    开始让自己变得温柔，用微笑善待这个世界，哪怕世界不曾回以阳光。

    因为她想让女儿生活在温柔善意里。

    然而，临终时的那一刻迷糊，终是道出了终身之憾。

    现在，所有的一切，萧凌都懂了。

    她对那公公盈盈一礼：“多谢公公。”

    谢什么？

    谢他告诉自己的这一切。

    只是，这背后的话，她并不会出口。

    那公公也是个明白人。

    当下也没有点透，而是微笑颔首：“萧主事，以后一路珍重。”

    “多谢公公。”

    萧凌再次。

    两人，擦肩而过。

    这段谈话，他们都不会再提起。

    那公公，依然是这宫里最沉默得体的公公。

    而萧凌，则始终没有父亲。

    是的，她没有父亲，她只有谭玉。

    那个，生生世世爱着自己的人。

    有谭玉的地方，才是家。

    萧凌，一步一步，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