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庆功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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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功宴以露天方式进行,就摆在御帐前面。一架架炙烤着的野味,滋滋流油,冒着诱人香气。一群身段曼妙的舞女,正扭动着腰肢,围着篝火起舞。

    席上已熙熙攘攘聚集着不少人影,俱携弓带剑,全副武装,一看就是今夜的功臣。以西平侯为代表的老纨绔们自觉的在右侧离圣上最远的区域落座,等着开席吃饭。

    折腾了一夜,他们还真饿了。

    柳氏则偎在西平侯身边,喂他吃宴前的开胃食,形容亲昵。夜风吹起那垂纱帷帽一角,隐约可窥见一张妩媚动人的玉面。

    其余老纨绔皆有意无意的把目光飘向柳氏,露出痴迷之色,无不羡慕西平侯到了这把年纪,还能有这样的艳福。

    柳氏似乎很享受被众人瞩目的感觉,越发娇嗔软语,发出阵阵摄人心魄的笑声,直引得众纨绔心旌摇动。

    对面席中,也有个别随夫而来的女眷,见柳氏如此放浪,俱露出不屑之色,有的甚至换席而坐,带着儿女远远避开。

    同样腹中饥饿的,还有夭夭。

    大约是今夜在荒山里跑了太久,即使心绪繁芜,也抵挡不住那股饥火烧肠的饿。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远远闻到了最爱的烤全羊的味道,肚子立刻又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

    “穆世子。”临近御帐时,对面忽然传来一道邪里邪气的声音。

    这声音颇为陌生。夭夭抬头,只见对面一群身着大红色夔龙服、头戴乌纱的锦衣卫士,簇拥着一人,从夜色中缓缓行来。

    这些夔龙卫的手里,也无一例外提着一只贴满符纸的白灯笼,里面幽光攒动,想来也是今夜猎到的野鬼。

    为首那人斜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身披赤色夔龙蟒衣,头戴镶金兽乌纱帽,腰束两指宽的绛紫色鸾带,肤如白霜,菱唇似血,一双细长含笑的凤目,眼尾微微上翘,正饶有兴致的量着他们。

    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人年纪不大,竟生着满头银发,额间一个暗红色的标记,状如火焰。

    怎么呢,这人也生得极美,只不过,不是穆玄那种俊美中带着锐利的美,而是一种阴柔邪魅的美。

    “卫都督。”穆玄点头致意。

    此人正是权倾朝野,统领着整个夔龙卫卫所的大都督卫英。

    卫英道:“世子不是带人去抓那只袭击圣驾的邪物了么?可抓到了?能否让卫某开开眼?”声音似笑非笑,透着几分慵懒。

    穆玄道:“尚未。正要去向圣上禀明此事。”

    “哦?”卫英做惊讶状,略挑了挑眉:“看来这邪物果然有几分本事,竟能逃过玄牧军的追踪。”

    话时,他一双眼睛如暗夜的鹰隼般四处逡巡着,忽往夭夭身上一落,问:“这女子是何人?”

    穆玄尚未开口,一道声音抢先道:“都督,就是这女鬼把属下伤了!”

    夭夭心咯噔一下,如断了根弦,循声一望,果然看了到季侯孙那张淫邪可憎的脸。

    他混在一众夔龙卫中,半张脸红肿未消,左眼眼角处似也挂了彩,想来被那烛台伤的不轻。

    “女鬼?”卫英凤目一眯。

    立刻又有另一道声音惶然道:“都督明鉴。此女乃西平侯之女菖兰郡主,并非什么女鬼。”

    却是随行在卫英身侧的宋引。

    卫英不轻不重的瞥他二人一样,哼道:“御帐之前,岂容尔等喧哗?”

    季侯孙和宋引俱惶恐告罪。卫英便问宋引:“就是为你上吊的那个菖兰郡主?她不是死了么?”

    这点破事,还真是人尽皆知,夭夭心累的想。

    果然,立刻有夔龙卫低声哄笑起来。宋引面皮登时窘得通红,匆忙解释道:“她其实并未死……”

    话未完,便被卫英断:“罢了,不必废话。是人是鬼,待会儿让干爹过目便是。”又笑吟吟的望着穆玄,道:“或者,用穆王爷的辟邪剑一试便知。”

    穆玄神色淡淡,没接话。

    夭夭倏地面色惨白。

    似是终于等到今夜两位最重量的人物,司仪太监激动的通传:“穆王世子到!卫都督到!”

    夭夭清晰的感觉到,整个宴会都起了巨大的骚动,来自宴席上的无数道目光,都火辣辣朝他们射了过来。她连忙低调的把头低了低。

    大约卫英和他的夔龙卫们平日恶名在外,没几个人敢真的直视他们,给自个儿招灾。这些目光,多半都落到了穆玄和玄牧军身上。连那些跳舞的舞女,都扭动腰肢围了过来。

    整场最淡定的,就数一身金黄铠甲、端坐于首席的当今圣上——惠明帝,以及端坐于惠明帝左右两侧的尊贵人物。

    左边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一袭华贵的深紫蟒袍,身披明光紫金甲,深眸如电,不怒自威,面容俊朗绝伦,隐隐可窥年轻时的倜傥风姿,手边搁着一把鞘上镂刻着繁复咒文的古朴长剑。右边人却和卫英一样,乌纱之下,满头银发披散在肩上,额间一抹火焰标志,只不过,眼瞳却是红色的,看起来比卫英还要妖艳年轻,穿的是件墨色宽袍,胸前和肩上用金线绣着夔龙。

    如果,在大邺朝,有谁能真正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这两位人物了。

    左边这位,昔日两大战神之一,建功无数,亦是唯一一位可策马入宫、挟剑上朝的异姓王,论辈分,圣上还要唤他一声“姐夫”,右边这位,凭借一身高超的道法助圣上平叛乱,捍社稷,年纪轻轻便高居国师之位,大邺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人物。

    相较之下,惠明帝细眉长目,风流儒雅,嘴角始终挂着一点笑意,就显得极为温和面善。

    国师离渊……

    即使是待在他人的躯壳里,夭夭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剧烈震颤起来,几乎要将她头皮穿破撕碎。

    而她的四肢百骸,则似浸在一滩冰冷刺骨的冷水里,颤抖不止,连浑身关节都似要被利器生生锯开一般。

    “臣穆玄见过陛下。”

    “臣卫英见过陛下。”

    御帐前,穆玄和卫英翻身下马,并肩行过去,单膝点地,与惠明帝见礼。

    惠明帝笑了笑,满意点头,抚须道:“都起来罢,不必拘礼。”

    穆玄却顿了顿,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又对着左边那身着紫色蟒袍的尊贵男子行了一礼:“见过父王。”

    穆王只淡淡“嗯”了声,便问:“袭击圣驾的那邪物可捉住了?”

    原来,今日夜里,圣驾刚在此地安营扎寨,便有一道黑色影子伤守卫,蹿入御帐,意图谋害圣上。幸而当时穆王也在帐中,一剑逼退那黑影,圣上才免遭一劫。

    穆王的佩剑,乃先王钦赐辟邪剑,灵力非凡。那黑影中了一剑,非但没受伤流血,反而散成一团黑雾逃窜了。

    妖物都是有实体的,就算法力再高深,被辟邪剑所伤也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唯一的解释,就是鬼了。

    猎了这么多年的鬼,惠明帝对鬼道可谓十分了解,当即神色凝重的道:“是厉鬼所化。”这才派穆玄带着玄牧军去追拿那鬼物。

    穆玄本就算禀报此事,听穆王一问,便顺势道:“这座山外围设了禁制,鬼物一旦进来,便不可能逃出。可孩儿翻遍群山,都未找到那鬼物踪迹。唯一的可能便是——”

    惠明帝目光一沉:“是什么?”

    穆玄道:“那鬼物,极可能附到了活人身上。”

    除了山里零散的猎户,这座山里的活人,现下,差不多都在这御帐附近了。联想起今日圣驾遇袭,那鬼物选择哪里藏身的可能性更大,自然不言而喻。

    穆王双眸一缩,射出两道紫电般的冷芒:“你的意思是,那邪物就藏在我们中间?”

    穆玄谨慎的道:“这只是我的推测。”

    惠明帝沉吟片刻,看向右侧的白发男子,问:“此事,国师怎么看?”

    男子微微一笑,低头为礼,道:“回陛下,臣以为,世子的推测,不无道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这鬼物狡诈的很,万不可轻举妄动。”

    在场都是明白人,自然心照不宣。

    惠明帝点头,见穆玄和卫英还跪着,忙道:“地上凉,都起来回话。”

    刺客都已经混进御帐了,他还能如此从容冷静,毫无焦虑惶恐之态,不愧是一国之君的风度。

    两人谢恩。穆玄这才按剑起身,对右侧那银发男子点头为礼:“离渊国师。”

    离渊亦点头回礼,勾唇笑道:“世子再过一年,便该及冠了罢。”

    这话,却是对穆王的。

    穆玄似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拧眉。

    穆王淡淡一笑:“本王记得,再过半年,卫都督也该及冠了。”

    见最信任的两位臣子如此勠力同心,惠明帝心眼里高兴,道:“卫英和玄儿也是朕的忠臣良将,这冠礼之事,朕命礼部亲自操办,规制同诸皇子一般。”

    穆王与离渊皆惶恐推辞。离渊推辞得尤为坚决:“世子也就罢了,卫英身份低贱,怎可与诸皇子同制?”

    惠明帝却道:“英雄不问出处,就这么定了。”

    末了,又意味深长的笑道:“这亲事也该一块儿定下了。”

    穆玄的眉毛果然拧得更厉害了,怕惠明帝再下去,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今夜搜山时,臣遇到两个身份可疑的人,其中一人声称是已故西平侯之女菖兰郡主,现已带来,还需陛下明断。”

    又望向穆王和离渊,道:“也须劳烦父王和国师一起瞧瞧。”

    惠明帝果然神色一凝,吩咐:“快带过来。”沉吟片刻,又道:“既是西平侯府的女儿,把平安一道叫来瞧瞧。”

    西平侯正在给柳氏剥葡萄,一听圣上传见,吓得手一滑,把葡萄皮都撕烂了。忙擦了把汗,匆匆撇开柳氏,见驾去了。

    其余老纨绔不明状况,皆好奇的往那边探头望去。

    等到了圣上跟前行过礼,见那案前的空地上已跪着两道人影。左边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被五花大绑着,脸上堆满可怖的刀疤,口中嗷嗷呜呜发着怪音。右边则跪着一个水绿衣衫的少女,梳着双髻,看着楚楚可怜。

    等看清那少女面容,西平侯吓得往后连退数步,瞳孔圆睁,颤巍巍的指着她道:“这这这这这……”

    “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其余老纨绔们闻风而动,立刻呼啦啦从座位上涌了过来,惊呼:“西平侯!西平侯!”

    被老兄弟们一阵猛唤,西平侯身子抽搐了几下,脑袋一歪,吐出口白沫,嘴里含糊不清的道:“鬼……鬼……”

    那根手指,还在颤巍巍的指着某处。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也都遽然失色,背脊飕飕发寒。

    那一身水绿衣衫少女,可不就是西平侯刚死了没多久的女儿吗?!

    一个死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庆功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