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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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站定后看清雅室内的情形, 阮筝蓦地睁大眼,呆了一呆, 飞速转过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得硬着头皮尴尬禀道:“将、将军,李香君被押在大堂了……”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满脸通红。

    穆玄淡淡“嗯”了一声,便用那块毯子将夭夭从头到脚都裹住,抱着她朝外走去。

    阮筝窘迫的跟在后面,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亦步亦趋的跟到楼梯口时, 穆玄忽回头看他一眼,皱眉道:“去大堂等我,不必跟着。”

    语调阴沉沉的, 脸色却比语调还要阴沉几分。

    阮筝慌忙应是,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将军, 有些苦恼的抓了抓脑袋, 为方才的莽撞羞惭不已。

    穆玄一路抱着夭夭走到云裳阁的后门, 将她放进自己常用的马车里,又嘱咐了负责驾车的殷素几句话,才关住车门, 挟剑朝一楼大堂行去。

    因为玄牧军查案,云裳阁今日生意暂歇,店主、堂倌及滞留在店中的客人们都被驱至大堂, 听候发落。季侯孙口中还塞着那只酒盏,正被两名士兵按在墙根呜呜惨叫,因他满嘴流血,此刻形容颇狰狞,又生得一脸淫邪相,众人尤其是女眷都自觉与他拉开一段距离,生怕惹上晦气或被他记恨住面目。

    阮筝则带人将一名头戴黑纱帷帽的女子单独拘在一处角落里,警惕的盯着那女子一举一动。

    须臾,穆玄掀帘进来。众人正躁动不安,见后门走进一个气度华贵的俊美少年,站立在两侧的玄牧兵皆对其垂首行礼,便猜出这应该是军中掌事之人,喧闹声立刻止住,齐刷刷朝他看了过来。

    琼华混在人群中,也轻轻咬唇,撩开帷帽一角,目光楚楚注视着他。

    穆玄沉着脸扫视一圈,并未在堂客和琼华身上停留,径自越过众人,朝阮筝那边走去。

    自被阮筝带人擒住,李香君便眼神呆木、神色僵直的盯着前方,既不辩解质问,也未做丝毫挣扎反抗之举。

    穆玄掀开那层黑纱帷帽,将她雪颜量了片刻,黑眸一沉,并无意外的道:“邪物已经跑了,这只是她留下的一副傀儡空壳。”

    “空、空壳?”

    阮筝大惊,用手指往“李香君”鼻前一探,果然感受不到丝毫鼻息,霎时吓得退了一步,浑身汗毛倒竖。

    “原来真正的李姐早就被那邪物害死了!”他神色悲愤的道。

    穆玄倒是目无波澜,只问:“她身边那名老妪呢?”

    阮筝还未答,沈其华先大步走了过来,面色瞧着有些古怪。他至穆玄身边低语几句,穆玄亦神色一凝,命他引路,大步往楼上行去。

    还是方才他们来过的那间雅室,迎面墙上那副侍女图前,却悬挂着一条人影,在长明灯映射出的明暗交迭的光影中,如牵线的纸鸢般,轻轻飘动。

    是个眉目清秀的丫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梳着一对双丫髻,上面穿着件天青色的衫子,下面穿一条绿纻丝裤子。

    雅室内无窗,外面又是一条长长的夹道,其实并无多少风能穿进来,远远不足以吹得这少女尸身来回飘动。穆玄陡然生出一个念头,略往前走了几步,绕着那丫鬟看了一圈,才发现那房梁上悬挂的根本不是什么尸体,只是一张人皮而已。

    沈其华心头也猛地泛起一股恶寒,骂道:“可恶!”

    穆玄命人将那人皮连着衣服摘下,铺于案上,前后仔细研究了一番,果然在那人皮的颈部发现了一片细密的符文,便沉眸道:“这邪祟精通画皮之术,且在皮上画了镇压鬼气的符文,所以才能屡屡躲过追踪。”

    “镇压鬼气的符文?”沈其华震惊:“寻常邪祟若披着这张皮,无异于烈焰焚身,她对自己倒是狠心。”

    他登时恍然大悟道:“也正因如此,她并不靠鬼气害人,还是用蛊毒引诱人心,待奸计得逞,再瞧着那人万蛊噬心而死。”

    穆玄取来纸墨,自将那人皮上的符文拓了一份,仔细收入怀中,才吩咐道:“先去查查这丫鬟的身份。”

    沈其华领命,唤来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拎起这张人皮往楼下大堂而去。

    穆玄又盯着墙上那副仕女图看了片刻,见画中女子绿鬓朱颜,琼鼻如玉,眉目间似乎有那么一丝熟悉的影子,可这感觉却如飞鸿过沼般,只有一鳞半爪的踪迹。他绞尽脑汁搜寻一圈,并不能在自己相熟的人中找到这样一个女子。

    默立半晌,穆玄便取出玄灵符,画了几道血文,将整面画壁以灵力探查一番,依旧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画纸和墙壁之上也未发现镇邪的符文。

    穆玄便出了雅室,去量夹道两面壁上挂的仕女图。待从头到尾一一看完,他心头冒出的那种怪异感更强烈了。这些画中仕女的面貌、衣着、神态、举止虽都不尽相同,可每个人的眉目竟都让他捕捉到了一星半点熟悉的影子。

    他虽不懂画,可由画中人惟妙惟肖、呼之欲出的体态来看,绘画之人必然技艺高超。奇怪的是,这些画上并无题跋和落款铃印,只有最末一副画上用楷工整的题着两句诗: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观画上女子,姿容举止的确都远胜其他女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左颊上有一条细长的疤痕,从耳后一直延伸到下巴。

    穆玄便命人传来店主,问:“这些画都是从哪里购置的?”

    店主是个面皮白净、长相斯文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的年纪,一看见这些画,便目光发痴,道:“并非购置,是一位胡商贩于草民的,当日他急于购置一批首饰,又无现钱可用,便用这些画做抵押。草民看这些仕女图画工精湛,便与他达成了这笔交易。至于画者是谁,草民便不得而知了。”

    大堂里已一片喧沸。见沈其华竟拎着一张人皮走了下来,无论堂倌还是客人皆被吓得面无人色,尖叫着往后避退。

    沈其华一挥手,两名玄牧兵迅速分站左右,将那张人皮展开,门神般矗立在大堂中央的空地上。另有士兵强拽着堂倌和客人近前辨认。几个胆子的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采莲!”

    正混乱不堪,一声凄厉瘆人的女子尖叫声忽在堂中响起。

    沈其华抬目一望,是个身穿大红襦裙的少女,神色呆滞、直挺挺的立在以琼华为首的贵女中间。

    郑红桑惊恐至极的盯着那张人皮,瞳孔骤缩,愣了一瞬之后,忽发疯般尖叫起来,掩面崩溃大哭。

    采蓝本护着郑红玉躲在后面,一听这声音,惊慌抬头,举目四顾,等看清那人皮的面貌,也吓得将拳头堵在嘴巴里,颤声唤着“采莲”的名字,泪流满面。

    这惊吓仿佛是当空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郑红玉面上血色褪尽,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昏倒了过去。

    等穆玄下楼,沈其华立刻近前禀道:“将军,已经查明,那丫鬟系郑尚书府二姐郑红桑的贴身侍女。”

    穆玄微一拧眉,又行至李香君的“尸体”旁,命阮筝翻开她衣领及鬓发,果然也在其颈部发现了镇邪的符文,便立刻吩咐阮、沈二人去查验堂中众人的颈部。

    穆玄又咬破指血,在掌间迅速画了三道符文,催动灵力往李香君“尸体”上探去。一团裹挟着腥臭的黑气骤然从“李香君”的天灵盖上冒了出来,“李香君”霎时如漏气的气球般迅速干瘪了下去,软塌塌的堆叠在地。

    又一张人皮。

    “尸体”塌倒下去的一瞬间,一样东西从层叠的素色衣裳里滚落了出来,恰停在穆玄脚尖处。

    穆玄捡起来一看,是个做工极精致的宝蓝色盒子,盒面镂着金色凤纹,有馥郁幽香从内散出,大约是女子的胭脂盒之类。

    这盒子的模样隐约有些熟悉,那股幽香更是一丝丝的抓挠着他的心,令他周身血液渐渐翻腾起来。

    一点灵光霎时在脑中闪过,穆玄脸色骤变,开盒子,果然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放着数张艳红似火的唇纸。

    他手掌微微颤抖,用玄灵符一探,一团团黑丝状的物什,渐渐从唇纸表面浮了起来,与那日在章龙身上探到的一般无二。

    恰好阮、沈二人勘验完毕,称并未在其他人身上查到类似符文。

    穆玄收起盒子,沉眸吩咐道:“其华留守此地。阮筝,你立刻去趟京兆府,找黎捕头问问最近一年邺都或京郊附近可有莫名失踪的女子,都是在哪里失踪的。还有,务必再去趟李府,问问半年前李香君生病期间都去过哪里,她身边的老嬷嬷又是何时开始服侍她的。”

    阮筝领命,即刻带人往京兆府赶去。

    穆玄这才扫了圈堂中众人,见海雪被拘在众多女客中间,眼睛不停地往二楼方向望,便命人将她带了过来,从怀中拿出那宝蓝口脂盒,问:“你可识得此物?”

    海雪记挂着夭夭安危,乍见此物,惊讶道:“这不是郡主的……”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道:“这是云裳阁卖的波斯唇纸,几日前我家郡主刚来买过,也是这凤纹盒子。”

    穆玄神色骤凝:“你可确定?”

    “自然。当日,琼华郡主还有郑府的红玉姐也是买的同样款式。”

    海雪完,急问:“世子,我家郡主她——”

    “她无事,你不必担忧。”

    穆玄沉声完,便握紧手中之剑,大步朝云裳阁后门而去。

    殷素尚驾车在后门等候,远远见那少年过来,立刻跳下车行礼。

    穆玄推开车厢,看了眼还在胡乱呓语、浑身发烫的夭夭,一攥拳,登车合上车门,吩咐道:“回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