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试探
穆玄道:“其实我并未见过姑姑, 只无意在祖父房中见过她的一副像。幼时曾听母亲,姑姑穆凝资质绝佳, 甚得祖父喜爱,可惜天妒英才, 十八岁那年便不幸染病去世。”
染病去世?
夭夭微讶。那日顾绝非在石室中分明穆凝是被穆王亲手杀死……
果然,穆玄顿了顿,道:“只是依如今的情势看,姑姑的死,只怕另有隐情。”
“不止另有隐情,只怕还要牵涉到穆氏家族辛秘。”
夭夭暗想,却没好出口。
但从穆玄的神色来看, 他猜到的东西只会更多更深。
夭夭道:“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顾绝非是为了制造你姑姑的皮囊才扒皮害人,他施蛊的对象应该都是女子才对, 为何世子和你军中的那名将士会中蛊?”
夭夭也想到过“报复穆王府”这个可能,但很快就推翻这个想法。顾绝非若真想故意挑衅激怒穆王府, 就不会半夜三更暗戳戳的将暖玉偷走, 并在瑶姬村底下建立那样一个秘密据点。
当日穆王现身时, 顾绝非看起来极暴躁不悦。显然是恨穆王破坏他好事。
若他真有意引穆王过去,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得意与兴奋才对。
穆玄似乎成竹在胸,道:“只怕是有人浑水摸鱼, 趁机害人。”
夭夭心头一震。
穆玄道:“很简单,那间石室里,石台上的人皮屏风共十二架, 但装尸体的水晶棺只有八副。”
夭夭笑吟吟点头,接着道:“你跟我讲过,京兆府曾先后在清溪山和护城河各捞到一具没皮的腐尸,加上水晶棺里的八具尸体,一共是十具。也就是,目前还有两具尸体没有下落。”
“既然至今都没有百姓报案,那两具尸体很可能是被其他人捡走了。可谁会无缘无故捡一具腐烂掉的尸体回家呢?除非,他(她)在这尸体上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她声音轻灵悦耳,宛若出谷黄莺,无端为这冰冷枯燥的石室增添了几分生机。
穆玄的心似被轻羽拂过,笑着赞许:“不错,真是一点就透。”
若在以前,夭夭大约会厚脸皮的自我鼓吹一番,可自两人互表心意、捅破那层窗户纸后,夭夭便控制不住的有些耳根发热,怪难为情的。
她习惯性的支起下巴尖看向别处,做出一本正经量这石室布局的模样,以免被穆玄瞧出端倪。
“这字的字迹透骨三分,定是用上等宝剑刻出来的!”
继而,她把视线定格在“思过室”三字上,缓缓吐出一句废话,以证明自己的确是在认真观察。
穆玄也跟着望过去,片刻,道:“并非什么宝剑,而是穆氏先祖用手刻出来的。”
“……”
夭夭下巴颏险些没托紧,由衷道:“你的先祖真厉害。”
能有此等功力,不是内功极高深、能御气作剑,就是练成了什么铁砂掌、金刚指之类的绝技。
无论是哪一种,都……挺厉害。
穆玄并不否认,轻挑嘴角笑了笑,问起另一桩紧要事:“听季侯孙带人围了西平侯府。那日在云裳阁「借刀杀人」、设下毒局的幕后黑手,你心中可有数?”
夭夭一张脸陡然晴转多云,蔫了下去,叹道:“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穆玄了然,点头道:“是非自有公断,你不必太过介怀。”
默了默,又忽道:“围府之事,你也不必担心,最多两日,季侯孙定会主动撤人。当务之急,是要提防那个幕后黑手再趁机兴风作浪。”
夭夭乖乖点头,道:“你放心,我会仔细防范。”
眼瞧着一刻时间已到,穆玄虽有不舍,也不得不提醒夭夭离开。
夭夭心里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好几次话到嘴边,都没勇气吐出口。
倒不是她对穆玄不信任,而是一时间她还不习惯两人如此亲密的相处方式。况且他身受重伤,又被关在这种鬼地方,正需要自己的体贴与关心。若这时向他提起自己家族冤案平反之事,未免显得有些急功近利。
只能咬了咬唇忍下,暗想:反正老日方长,总有机会问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阿瑶。”
两人话别,夭夭转身将要离开之际,穆玄忽唤了一声。
第一次在真实的世界中听到他如此称呼自己,夭夭有些不习惯,心里却灌了蜜一般甜滋滋的,笑盈盈回头问:“世子还有其他事要嘱托么?”
穆玄道:“无事。多谢你今日来看我。”
夭夭笑得越灿烂,道:“你好好养伤,等明日我再想办法过来。”
“好”
穆玄点头,一双黑眸异常清澈明亮。
等石墙缓缓合上,那抹绯色身影彻底消失,穆玄才伸指解开喉间穴道。霎时间,被他强行回逆的血气以十倍百倍的冲力向喉间凶猛上涌,穆玄以手撑案,剧烈呛咳起来,直到喉头一甜,咳出两口淤血,才稍稍缓解症状。
又盘膝调息了半个时辰,体内来回窜走的气血才算彻底稳了下来。
临近中午时,石墙暗门再次缓缓开。
顾长福神色略焦急的走进来,一手提着个三层的五彩点螺花鸟瑞兽食盒,另一手却在臂上搭着件玄色滚金边的披风。
依照族规,凡被关进思过室的弟子,思过期间,除了必要的课业与修炼,每日皆要受二十盘龙鞭的惩罚。这个时辰,本是例罚时间,却不见穆衡与穆平兄弟。
穆玄察觉出异常,皱眉问:“出了何事?”
顾长福连叹三声,一面拆食盒,一面道:“圣上急诏世子进宫问话。王爷,让世子先吃些东西再过去。今日的例罚也推到晚上。”心中委实纳罕,这圣上怎么跟长了眼睛似的,每次都要世子带伤进宫。
着,已端了一碗米粥,一碟油焖竹笋和一碟白膜出来。
穆玄早有预料,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实在没胃口吃这些东西,便道:“既是圣上急诏,岂能在此拖延时间,回来吃也是一样的。”
便起身系好披风,又让顾长福替他将头发半束起来。
顾长福道:“王爷还吩咐,瑶姬村之事……”
不等他完,穆玄便冷笑道:“与送吃食相比,这才是父王命福伯过来的主要目的吧?”
“世子……”
“无妨。我不会介意。”穆玄语气极冷淡的道:“请福伯转告父王,该如何回禀圣上,我心中自有分寸。”
“我好歹是穆王府的世子。无论何时,我都不会置穆王府于险地。”
顾长福叹了口气,不敢多言。
束好发,又替穆玄将抹额重新系了系,两人才一前一后出了石室。
“老奴见过世子。”
王福安手执拂尘,站在祠堂外面,一见穆玄出来,立刻满脸堆笑的上前行礼。
穆玄与他回礼:“有劳王公公。”
“世子言重,此乃老奴分内之事。”
王福安见穆玄脸色苍白,忙关切的问:“世子可是病了?”
穆玄道:“无妨,只是染了些风寒。”
王福安舒了口气,点头道:“近来秋意渐浓,天儿也一日比一日冷,世子要注意保暖才是。”
见此地并无外人,悄悄提醒道:“今早卫都督进宫,也不知在陛下跟前了些什么,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将卫都督严厉训斥了一番。待会儿到了宫里,世子可要仔细回话,莫再激怒陛下。”
穆玄心中一动,再次致谢。
承华殿大门紧闭,殿周围增加了许多巡守的禁军,所有太监宫女都退守在殿外,气氛较往日有种不出的凝重肃穆。
王福安通禀完毕,便推开殿门一角,躬身请穆玄进去。
正是日光最盛的时辰,承华殿内却阴暗沉闷,朝南的两排窗户亦紧闭不开。
惠明帝神色阴郁的坐在御案后,手中一杆御笔悬在半空,将落未落,似在考量什么。
大殿左右两边各立着两名手握黑漆木杖的太监,皆面皮白皙,气度沉着,目中英华内敛,显然是极厉害的内家高手。
穆玄略一皱眉,在殿中行过大礼。惠明帝并未立刻叫起,抬起眼,目光复杂的盯着那少年瞧了半晌,忽将手中笔重重一摔,道:“连牵涉邪祟的嫌犯都敢包庇,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穆玄平静的盯着地面,道:“臣惶恐,请陛下明示。”
惠明帝哼了声:“只凭这句,就该立刻拖出去板子!”
穆玄抿紧唇角,不吭声。
惠明帝见他面无血色,额角也汗津津的,多半是有伤在身,自然也不忍心再多加捶楚,便道:
“好。朕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夔龙卫已有确凿证据证明,西平侯府那个丫头是被邪祟附体,才死而复生。你该知道,大邺朝律,凡包庇窝藏邪祟者,不论身份高低,一律从重论处!”
“若非卫英及时向朕禀报此事,朕……险些酿成大错!”
穆玄心头一震,知道皇帝指的是赐婚之事,立刻道:“此事疑点颇多,陛下怎可只听信夔龙卫片面之词?”
“当日夔龙卫查案,臣也在场。所谓的「证据确凿」,不过是郑府一位庶女的证词。据臣所知,那名郑氏素来与菖兰郡主交恶,所证词难免有挟私报复之嫌。何况,那名庶女的贴身丫头,便是邪祟所化。岂知不是她丫头捣鬼,故意制造事端?”
“况且,臣当日将菖兰郡主带走,也并非有意徇私枉法,而是为了查另一桩疑案。”
惠明帝道:“好。就算你的这些都有理。那你告诉朕,你和这丫头素无往来,如何就突然对她起了爱慕之心?”
穆玄道:“陛下若非要如此问,臣亦无话可。陛下难道没听过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惠明帝既失望又愤怒,叹道:“到了此时,你还要嘴硬么?”
“她究竟是何身份,旁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
穆玄垂在身侧的双拳骤然捏紧,恭敬叩首,道:“臣不敢。臣更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他语气虽极力维持镇定,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的意思是已然知晓真相?还是故意试探?单凭季侯孙和郑红桑的几句证词,并不足以证明夭夭的身份。而离开云裳阁后,他一直将夭夭带在身边,无论季侯孙还是卫英都没有机会接近夭夭。
以卫英的修为,断然察觉不出来她魂魄的异状。难道是……离渊?
可离渊如果能窥探出端倪,为何围猎那夜不出真相,非要等到现在?
照此推断,皇帝多半是在试探了。
只闻惠明帝沉沉叹道:“朕不过想要句实话,你又何必处处提防。朕若真想因此事严惩你,今早卫英言辞间指摘你包庇嫌犯时,朕便不会严厉训斥于他。”
穆玄以额触地,毫无犹豫道:“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欺瞒陛下。”
惠明帝扶案的手指已指节青白,依旧强压怒火,道:“好,这丫头的事暂且不提。朕问你,此次蛊毒之案,你在瑶姬村都追查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