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坦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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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玄心口剧烈一颤, 从披风中伸出一只沾满血迹的手,慢慢探上院门。

    手掌微微颤抖的贴在斑驳的门面上, 停滞了许久,才有勇气往里一推。

    伴着极轻微的“吱呀”一声, 原本严丝合缝的两扇门,竟被他推开一道缝隙。

    “母亲?”

    穆玄心中讶异,原本如一潭死水的黑眸深处,霎时腾起两团炽烈火焰,瞳仁颤了颤,一臂撑着门,顺着那条缝隙往里望去。

    亭台依旧。

    院中黑漆漆的, 并无灯火亮起。

    如银月光倾泻流下,在连绵起伏的屋脊上洒落层层银霜,连院中铺的汉白玉地砖都反射着晶莹光芒。

    没有想象中的落叶满院, 亦没有想象中的荒草蔓阶。连那株花期已到尽头的合欢树下,都没有杂乱落英。

    整个隰桑院从大面到角落都干净整洁的出乎意料, 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座荒废了多年无人居住的院子。

    这一瞬, 穆玄几乎产生错觉, 母亲其实一直都住在这里的某一间房里,从未离开。

    耳边忽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穆玄定睛一看,院墙跟处, 一只长着双绿油油眼睛的野猫正挥爪乱刨,不多时,竟丛落叶堆里刨出个圆滚滚的物什。野猫嗷呜一声, 似得了宝贝,抱着那物什滚来滚去,玩得不亦乐乎。

    穆玄认得,那是一个蹴鞠用的马球,面上绘着美轮美奂的仕女春游图,是母亲离府前,特意从宫里给他带回来的。

    看来,院门上的锁,多半也是那野猫搞的鬼。

    穆玄心中不出的失望,又无比困惑,究竟是谁会时常来隰桑院里扫。想了半晌,也不得其解,只得收回撑着院门的那只手臂,紧了紧披风,望天道:“母亲,今夜这一仗,我若能赢。过段时日,我就带她去洛阳看您。”

    “孩儿很喜欢她。您,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如是想着,他心里甜滋滋的,又对未来涌起无限希望和憧憬,不由轻轻扬起了嘴角,连后背鞭伤都不那么摧心摧肝的疼了。

    “若不赢,就不去见她么?”

    熟悉的威严声音骤然从身后响起。

    穆玄猝不及防,整个人一僵,回头,果然见穆王一身华贵紫袍,负袖立在不远处,正目光沉沉的望向这边。不知已站了多久。

    父子二人沉默对视。原本沉寂的夜,此刻愈发静得诡异。

    忽得,几声微弱却亢奋至极的“嗡嗡”铮鸣之声,撩拨动空气,一道青芒“嗖”得从穆王腰间悬挂的剑鞘中蹿出,眨眼功夫,已扑进穆玄怀中,贴着他衣角厮磨刮蹭,极尽撒娇邀宠之能事。

    穆玄习惯性一皱眉,用手拨拉了两下,欲将那把丝毫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长剑拨拉到一边。

    辟邪委屈的嗡嗡两声,调子转了个弯儿,颇有些闺中怨妇的幽怨味道,八爪鱼一般死死扒住他胸口衣袍,不肯掉下。

    若换作平日,穆玄早一脚将它踢飞,但此刻他身负重伤,几近虚脱,实在没有多余力气动粗。便伸手把剑倒提在手里,转过身,同穆王恭敬见过一礼,道:“孩儿本有十分把握可以赢。今夜,却有一事不明。”

    “。”

    “孩儿所提之事,不是父王心中所愿么?父王怒气,又从何而来?”

    穆王不答,反而厉声问:“本王是你什么人?”

    这一声几近暴喝,穆玄心头一震,忽觉这些年他在心中一点点筑起的那层坚不可摧的防御壳,出现了一道以前从未发现过的瑕疵。

    没错。他虽从出生起便被身边人教导着唤穆王为“父王”,可在他心中,穆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如今被穆王陡然一问,他竟回答不出。

    其实这本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只因他除了口唤“父王”,心中却从未真的把穆王当做能给予他关怀、给予他庇护的父亲,才会如此。

    “您,是孩儿的父亲。”

    穆玄微垂眼皮,短短一句话,得无比艰难,别扭。

    穆王咬牙道:“好。那就让本王告诉你,取你元丹,毁你修为,夺你世子之位,是仇人、是敌人、是居心不良者会对你做的事,绝不是本王这个父亲!”

    “你做错事,本王会罚你,你错话,本王会骂你,皆是因为本王是你的父亲,本王有责任有义务管教你。若换作旁人家的孩子,就算偷盗抢劫、杀人越货,本王亦无资格多一句。”

    “本王让你待在祠堂,一是希望你借助祠堂灵气养伤,二是希望你摒弃杂念,静思己过。不是为了让你胡思乱想!”

    “本王承认,素日里待你苛责多于关爱,只一心盼你成材成器,却不知适得其反,竟令你自暴自弃、不知自爱至此!一颗元丹何其珍贵,古往今来多少玄门中人修炼一生都无法结成一丹。你十三岁便能结丹,如此天赋异禀,不知羡煞多少同族之人。理应珍惜上天赐给你的机缘,努力修炼,争取早日承担起家族重任,而不是将元丹拱手让给他人。”

    “本王对你严厉管教,是希望为穆氏一族培养出一个优秀合格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修为尽失的废物!”

    被穆王如此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穆玄心头剧震,一时有些回不过味。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穆王忽怅惘的叹了声,道:“本王知道,你还在因为五年前的事情怨恨本王。但为了穆氏一族的荣耀,本王问心无愧,亦无须向你解释什么。”

    “今日本王跟你这些,并不指望凭这寥寥数语便能填补你心中的委屈与怨恨。本王只想告诉你,无论你如何看待本王,在本王心中,始终以你为傲。”

    “至于婚事。你若真想娶那丫头,本王不会反对。只是你要明白,倘若她日后身份暴露,本王不会因她一人而祸及整个穆王府。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亦如此。”

    “你想保她一生无虞,就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有筹码可以与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博上一博。”

    穆玄从未想过,有一日穆王会如此同他开诚布公,眼眶渐渐泛酸,哑声道:“父王放心。孩儿需要的,只是父王和穆王府对这桩婚事的支持。若真到那一日,所有后果,孩儿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到父王和穆王府。”

    “孩儿还有最后一事,想请教父王。”

    穆王颔首:“但无妨。”

    穆玄慢慢捏紧拳头,鼓起勇气,低声问:“静姨当年难产,可是……母亲所害?”

    穆王骤然变色,双目如电的盯着对面少年,竟露出点森然之色,厉声道:“你给本王记住!那些诋毁、侮辱、中伤你母亲的流言蜚语,谁都可以相信,唯独你不可以!唯独你没有那个资格!”

    “下次若再让本王从你口中听见这些无稽之谈,本王决不轻饶!”

    穆玄狠狠泄了口气,道:“孩儿明白了。”心中虽吃惊于穆王的激烈反应,却无头绪深究这个问题。松开拳头时,掌心已一片黏腻的血迹。竟是方才用力过猛,把拳头攥出了血。

    “这是其一。其二,日后这府中之事,你心中若有困惑,直接来问本王便是。决不许再自作聪明,去圣上面前旁敲侧击。免得行差踏错,引火烧身!到时本王也救不了你!”

    穆玄明白穆王是暗指“阵眼”之事,默了默,道:“孩儿谨记。”

    “顾长福!”穆王扬声一唤,后面的花木阴影中立刻悄无声息的步出一道瘦长人影。

    “带玄儿去良医那儿处理伤口。明日安排马车送他回军中。”

    “是,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