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剖心
宋引的话, 夭夭自然不会全信,可听到耳中, 简直比吞了只苍蝇还难受。
更令夭夭烦闷的是,自昨夜那番口舌之争后, 她明显的感觉到了她与穆玄之间悄然滋生的隔阂和疏离。
他们的婚姻,自然是两情相悦,并顶着“圣上赐婚”这个金灿灿的光环。却也掺和了些许热血上头的意味。这才成婚第三日,竟然就隐隐暴露出了根基不稳的趋势。
“现在穆王与离渊沆瀣一气,皆想利用此事在圣上跟前表功。阿夭,我冒险约你出来,就是怕你冲动落入他们圈套。”
夭夭牵了牵嘴角:“你又如何帮我?”
宋引一手握拳, 砸进另一只手掌里,眼睛因激动而冒着光:“只要你肯信我,我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夭夭一脸淡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做梦都没想到, 五年前亲手把她送上断头台的人, 有朝一日会站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同她表忠心。
宋引略尴尬的松开拳, 道:“这些皆是我肺腑之言。我……罢了。与你实,人犯虽关押在典狱司里,但看守仍是夔龙卫所的人, 其中有一半归我调遣。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们先见上一面。”
夭夭没忍住,抬起了眼睛。
宋引没漏过她眸中一闪而逝的光亮,笑道:“等安排好, 我再传消息给你。”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纸折的白鹤,深深盯着她眼眸,柔声问:“还记得,当年咱们传信的信使么?”
夭夭视线落到了那只的纸白鹤身上。
是白鹤,其实鹤身已微微泛了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与传中鸣啸九天、舒翼而展的仙鹤不同,这只纸鹤的脖颈并不那么细长美丽,身姿也不怎么优雅动人,腹部甚至有些过分偏肥了。
这是当年上完一堂“符箓?点物”课之后,她在宋引的指导下,亲手折成的。
丑巴巴的。
她经常将满肚子不完的话写在纸上,塞进鹤肚子里,传给观外的宋引。宋引则以同样的方式回传给她。双方乐此不疲。
“我一直留着,就盼着有朝一日,再用它给你传回信。”
宋引声音又带了些涩意。
夭夭将目光错开,盯着道舍墙上摇晃的竹影出神。
宋引也望向了那片竹影,道:“还记得么?当年我经常偷偷过来寻你。女舍师傅查的严,我们就躲在墙后的竹林里……”
竹林之外,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负袖立在一座建在高处的道舍旁,发间抹额缠在乌发上,随风猎猎飞舞。此刻,正黑眸冷沉的望着林中景象,两条剑眉紧紧拧在一起。
站在后面的殷素低声道:“世子,可要属下去敲点他一二?”
穆玄却摇了摇头,道:“不必多事。”
殷素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
穆玄睨他一眼,冷声道:“此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殷素一凛:“属下不敢。”
从太平观回来,夭夭依旧先去松寿堂探望孟老夫人。
自从昨日服过药后,孟老夫人一直昏迷未醒。夭夭见一名身着深蓝绸衫的山羊胡中年男子正坐在榻前替孟老夫人把脉,一旁的床头案上还搁着一个药箱,低声问姜氏:“娘,这是从哪里来的大夫,怎么昨日没见到?”
姜氏轻拍了拍她手背,目光轻柔的道:“是世子专门从宫里找来的御医。”
夭夭一怔。那山羊胡御医已收回手,垂着眼皮想了片刻,方问:“老夫人摔倒前可受过极大的惊吓?”
“惊吓?”姜氏有些转不过弯,道:“许是滑倒时受惊了。”
御医摇摇头,脸色凝重道:“老夫人乃圣上亲封一品诰命,一生不知历过多少风霜,岂会被这区区一点意外给吓住。从脉象上看,老夫人乃受了惧惊,以致神魂震荡,血瘀经脉。脑部的外伤倒是事。”
姜氏与夭夭对望一眼,道:“大人可否明白些。”
那御医捋了捋有点稀疏的山羊胡,半眯着眼道:“近日府中可闹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屋中人闻言,脸色俱有些难看。
夭夭也算是听明白了,心中暗暗敬佩,这御医果然有些真本事,竟能瞧出来孟老夫人这一“意外”跌倒与邪祟有些干系。
姜氏勉强维持着镇定,道:“未曾见过。这……可如何是好?”
“也不必惊慌。人有人的克星,鬼有鬼的克星。找几个精通玄门术法的道士过来驱驱邪便是。”
御医站起身,拾起药箱,道:“安神的药照着以前的方子喝即可。只是治标不治本,夫人须谨记我方才的话。”
姜氏一路送至院外,再三道谢,又命荣嬷嬷取来一盘银锭。御医固辞不受,口道:“此事乃世子所托,老夫不敢不尽力,岂敢收受夫人如此重礼?”
言毕,带着两名药童飘然离去。一派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医风范。
“难怪之前那些大夫总查不出病根,原来老祖宗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给冲撞了。这宫里来的大夫,果然见多识广。”荣嬷嬷一脸敬仰的望着那身影背影,纳闷道:“怪了,那口井枯了有十来年了吧,也没见闹过鬼呀。”
一听“鬼”字,姜氏便皱起了眉,忧心忡忡的道:“奶娘,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传到那些下人耳中,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以后莫要再提。”
荣嬷嬷晓得利害,连忙告错。
夭夭忽想起那夜梦中所梦到的少女,及那少女挽发端坐在井沿上一幕。同样一口井,真的会是巧合么?
正想的出神,听姜氏在一旁道:“菖兰,驱邪的事,我实在不放心找外面那些道士,你看可否……?柳妹妹也不知去了何处,若她在就好办了。”
提起柳氏,夭夭心弦顿时一紧。
姜氏见她神色有异,当有什么为难之处,忙道:“总麻烦人家也不好。我还是去观里找一个去。”
夭夭岂能不明白,怕她忧思过重,笑道:“观里的怎比得上正宗的玄门弟子。母亲放心。我会和他。”
姜氏松了口气,面露欣慰,道:“娘能瞧出来,那位穆王世子对你是真上心,否则也不会百忙之中还惦记着请御医的事。你只是我的意思,莫让人家觉得咱们西平侯府事事都要负累旁人。”
夭夭咬了咬唇,点头。
天将黑时,穆玄才回来。
夭夭没甚胃口,已让人撤了晚膳,正独坐在梳妆镜前托腮发呆。连海雪都赶了出去。
穆玄轻步进来,将一包热腾腾的蜀中食搁在镜台上,见她郁郁不乐的模样,道:“怎么?还在生气?”
夭夭抬眸,与他在镜中视线相撞,抿着嘴巴好一会儿,才错开视线,硬巴巴的,低声道:“你请来的御医老夫人是被邪祟冲撞了。姜夫人想向你借个符术高超的人,给这府里驱驱邪。”
穆玄道:“有我在,何须再去借人?”
夭夭不可置否,继续抿着嘴巴。不搭理他。
穆玄慢条斯理的解开包着食物的牛皮纸,露出内里红辣辣的一团,道:“凤仪楼刚出炉的干炸龙抄手。我恰巧路过,就带了些回来。”
一股浓郁的辣香混着肉香立刻冒了出来,往四周溢去。
夭夭没料到他还能面不改色的装出这副淡定模样,将她骗得团团转。憋了一日的火气立刻撺了出来,腾地站起,回身与他对视,道:“你还算瞒我到何时?”
穆玄压着牛皮纸的手一顿,定定望她一眼,喜怒不辨的问:“你信他。不信我。”
一丝压抑的沉痛,自他黑眸深处划过。
夭夭以为自己听错。连惊诧都来不及掩饰了:“你都知道了!”
很快,这惊诧便转化为另一股邪火:“这与他无关。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事事都瞒着我,把我当个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凭什么?”
“到底,在你心里,从未想过平等的待我!乱臣之女又如何?我又不怕死,是你主动要娶我的,又不是我死缠烂着非要嫁给你!”
“你的确帮过了很多。我也并非知恩不报的人。如今我孑然一身,你若真有所图,直接告诉我就是。就算你不娶我,我也会让你得偿所愿。”
着,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愤怒,两行泪扑簌扑簌就落了下来。
穆玄越听越不对劲,皱眉问:“他到底跟你了些什么鬼话?”
夭夭更委屈。她本意是要理直气壮的质问他柳氏之事的,谁料着着,竟扯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都是这家伙害的!
她僵直的立在原地,死死盯着他,泪落不止。
穆玄伸出拇指,动作轻缓的拭去她面上泪痕,低声道:“对不起。惹你伤心,并非我的本意。当日娶你,也皆出于我一片艾慕之心,绝无掺杂任何私欲。若真有,也是爱欲焚心,难以断绝。我私心里只想爱你,疼你,护你。之前瞒着你柳氏之事,亦是怕你承不住击,做出冲动轻生之事。你既已知道,我也不推诿责任。只是我的确不知,嫁与我为妻,与你而言并非快事,反而令你承受如此多的委屈和痛苦,我,很抱歉。”
到此处,他顿了顿,认真的盯着她泪濛濛的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略艰难的问:“你心中,还是割舍不下他,是吗?”
他强抑着心中贯过的一阵阵钝痛,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你和他有……相识多年。只是,人人皆有追求所爱的机会。我,便不该争一争么?”
夭夭一愕:“我何时过……”
穆玄笑了笑,道:“我并未怪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本心。你若真……放不下他,我也不是强取豪夺之人。何去何从,我都尊重你的想法。”
“我若真对你或公输家有图谋,直接将你押起来慢慢逼问便是,何必费尽心思的求圣上赐婚。至于你嫂嫂,即使你不开口,我也会尽力搭救。眼下时机尚不成熟,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母亲常,这世上最难得之事,就是两情相悦。阿瑶。我爱慕你不假,这么多年,对你念念不忘也不假。只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总归是希望你开心的。”
穆玄拇指指肚摩挲着她眼角,轻轻替她擦去最后一点泪痕,黑眸深的有些望不见底,道:“还有一句。除了我,除了你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等夭夭从一片空白中回过神,他已衣袂行风,消失在满院清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