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帝王心
俗话,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太子刘安显然没有料到, 他不过刚在河里淌了一趟水,就直接栽进阴沟子里了。短短一夜, 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他所设定的轨道。
手捧尚方宝剑去缉贼的尉迟寒,还没闯进穆氏祠堂,国师离渊及那两个鬼族人已被穆王五花大绑着困在机关阵里,等候发落。
可怜太子殿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有借机将鬼族和穆王府一网尽,还失去了鬼族这个用着还算顺手的马前卒。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纵然事情闹到了如此地步, 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咬着牙关死撑下去。否则,“欺君”和“诬陷忠良”这两项大罪足以废黜掉他这个根基尚不稳的太子。
“父皇明鉴,这显然是弃卒保车之计, 定是有人泄露了风声出去。否则,那三个鬼族人为何会毫无阻碍的闯入穆氏祠堂, 姑父怎么偏偏在尉迟寒快要闯进祠堂时绑了那三人出来?”
此刻, 天空尚是黎明前最暗的颜色, 太子刘安拖着病体,单衣赤足伏跪在地,额头磕得已经一片青紫, 声泪俱下的为自己辩解着。
惠明帝三子夭折,只有这一个儿子平安长到现在,兼太子病弱, 自与帝后隔离而居,皇帝对这个儿子的疼爱自然较寻常父母都要多上三分。此刻见太子瑟瑟发抖的趴伏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字一句椎心泣血,无一不是为江山社稷和他这个父亲着想,惠明帝要不心软定是假的。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身为储君,你更要有自己的判断力,而非人云亦云,不深加体察。幸好那鬼族人的确闯入了穆王府,否则朕要如何收场?百官要如何指责朕笑话朕?”
一连串并不算严厉的诘问,逼得太子不得不抬起了头。
“儿臣知错,儿臣已经将那乱嚼舌根的奴才给杖毙了。可空穴无风,那鬼族人威胁孩儿、给孩儿灌符水也是千真万确。父皇若不信,只管找太平观的师父过来,看看儿臣喝下的是不是穆氏的镇灵符水。”
好一阵沉默,才听皇帝道:“此事朕自会严查。起来吧。再跪出病来,又要惹你母后伤心。”
太子抬起头,满目孺慕的望着惠明帝,哭着爬起来,用宽大的袖子揩了揩泪,才低头侍立到御案一边。
“怎么?不过训斥你两句,还委屈了?若非看你身子弱,朕早请祖宗家法了!”
皇帝叹息,冷肃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谆谆教诲的味道。
太子眼眶又是一红,露出一种渴慕得到信任的神色:“儿臣已是铁板钉钉的储君,根本没有理由
去诬陷忠良,儿臣冒死进言,还不是怕父皇被人蒙蔽,大邺朝江山落入异族人之手么?”
惠明帝被戳到了心窝,神色又变得复杂起来。
这其实勾起了他两重心事。
当年先帝在时,他身为一个废妃之子,本来是没有资格参与皇位的角逐的。只因同胞姐姐灵樱深受先帝喜爱,并嫁给了穆氏这样实力雄厚的玄门世家,他才能在之后的一次次较量中化险为夷,
并凭借隐忍的心性和礼贤下士的品格声望渐起,在朝中站稳那一席之地,最终问鼎九五之尊那个宝座。
可以,没有灵樱长公主和穆氏,就断不会有今日坐在承清殿里的他。
他对姐姐灵樱感情深厚,对这个姐夫更有一种惯性的依赖,并一直付诸于十分百分的信任。若换做是旁人对他这些话,他定会勃然大怒,并将穆王召至宫中,开诚布公问一问,谈一谈。可跟
他这话的人是他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儿子。他不得不审慎的考虑这件事的严重性。
如果穆氏真的有贰心,他要如何应对。
一想到这个问题,惠明帝便本能的感觉不寒而栗。
就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信任倚重的离渊,竟然是他恨之入骨的鬼族人。这个真相简直令他的疑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自从五年前以雷霆手段处决掉公输一族,他越来越能理解王道的残酷和孤独,并一步步屈服于命运的指引,满手血腥的在这条路上越行越远。
时隔五年,那命运之手,好像又在像他招手了!而那蛰伏在他体内的另一半血脉,他视之为屈辱的存在,亦开始蠢蠢欲动!
惠明帝眼里射出了冷光。
太子岂肯放过这个翻身的机会,掀衣长跪下去,激动道:“父皇,坐昧先几之兆,必遗后至之诛。宁枉勿纵固然不对,可当断不断,赌上的可是这千里江山!”
惠明帝耳边像是响起了一道霹雳!
他扔了手中念珠,霍得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握拳,道:“宣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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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王直接被太监引到了内侍省的掖牢。
是牢房,其实是一座两进深的院子。日头已经升起来了,白晃晃的刺人眼,却好像照不进这座
院子似的,以致院墙上的每一块青砖都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草木也光秃秃的,十分不景气,一点秋日的颜色也没有。
黑色的院门外,屏息凝神的立着四个太监。
见那太监引着穆王过来,四人同时屈膝行礼,也无多余话,开门躬引着人进去。跨过第一道院门,便可看见建在左右两边的两排低矮的屋子,每排都有十来间。每间屋子前都立着两个太监。
那太监目不斜视,直接引着穆王往第二道门走。
依旧是两扇仅有一人高的黑门,门前依旧立着四个太监。
穆王却倏地停住了脚。
一阵阵痛苦而惨厉的呻/吟声,隔着门传了出来。嗓音虽嘶哑得不成样子,依旧能辨出是少年声音。
穆王听到了,那太监也听到了。
那太监显然并不惊奇,回头望了穆王一眼,堆笑道:“王爷请吧,陛下还在等着王爷呢。”
穆王没有话,回应他的眼神,仿佛一把磨得发寒发亮的刀。
这是只有经历过沙场洗礼的人、在死人堆里爬过的人,才能流露出的眼神。
那太监竟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背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守门的四个太监仿佛也被这道目光波及了,自觉往两边一退,年长的那个才毕恭毕敬的去推开院门。
两扇黑黢黢的门一开,那少年的呻/吟声愈发清晰而惨厉,且好长的一阵,都没有断绝。
那引路的太监再无刚才的倨傲,顶着一脑门的冷汗,引着穆王往左边最靠里的一间屋子里走去。
走到门口时,屋子里的惨叫声也戛然而止。随之响起哗啦哗啦水泼溅到地面的声音。
穆王又停住了脚步。
他目光幽深的落在屋子的狭窄的天窗上,好久,问:“用的什么刑?”
那太监一愣。
隔着屋门的缝隙,他都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皮肉烧焦的味道,穆王岂会闻不到。
可穆王还要问他。
刚才那道眼神还阴影未消,那太监心中惴惴,忐忑的道:“回王爷,是、是烙刑。”
穆王神色倏地凝住了。
也只是片刻,屋内突得又传出一阵惨烈刺耳的呻/吟声。
穆王猛地推开了屋门!
三尺见方的屋子被隔成了两半。一半是审讯室,一半是刑房。
惠明帝就纡尊降贵的坐在审讯室唯一的一把圈椅上。
惨叫声和刺鼻的皮肉烧焦味同时从隔间的刑房里传出来。
惠明帝面无表情的端坐着,眉心紧拧,手里紧紧捏着一串黑曜石的念珠。
“臣叩见陛下。”
穆王长跪下去,行大礼,声音异常响亮,几乎将刑房的动静压了下去。
惠明帝淡淡吩咐:“给穆王爷搬把椅子。”
“奴才遵命。”
门口的那太监飞奔而去,很快就搬了把椅子过来,摆在皇帝左下首的位置。
穆王却维持着跪姿,恭敬道:“逆子命薄,恐怕等不及臣坐到这把椅子里了,臣恳请陛下准臣入
刑房,亲自讯问。”
惠明帝道:“姐夫若能问出来,早在穆王府的地牢就问出来了。”
穆王依旧没有动。
这时,刑房内的惨叫声又戛然歇止了。
惠明帝回头吩咐一个太监:“告诉里面,先停一停。”
那太监领命,轻步进去传话。
“现在,姐夫愿意坐下了么?”
惠明帝深深地望着伏跪在地上的紫色人影。
穆王不好再争辩,只能叩首起身,谢过恩,虚虚的坐到了那把椅子上。
“朕有三个问题想问姐夫。姐夫可会如实回答朕?”
惠明帝虚望着屋顶道。
穆王正色道:“臣必剖心以对。”
惠明帝把目光重新落到穆王身上。
“姐夫可曾从玄儿口中逼问出阵眼下落?”
穆王毫不迟疑的道:“臣无能。”
皇帝又紧问:“姐夫可曾与鬼族人暗中勾结?”
如此直截了当,竟连开场白都省略了。
穆王心中不可谓不暗潮翻涌,神色肃穆道:“臣不曾。”
皇帝双目一定,又问:“姐夫可对这江山有兴趣?”
这话简直如同一道惊雷,轰然降在这方昏暗的空间里。
穆王更是遽然变色,立刻离座跪了下去,道:“臣若有此念,天雷劈,不得好死。”
惠明帝仿佛长长松了口气,漫笑道:“朕只是开个玩笑,姐夫不必如此当真。”
穆王皱了皱眉,正色道:“这样的玩笑,陛下切不可再开!”
惠明帝:“好,朕再问姐夫最后一句。姐夫既将玄儿逐出了穆氏,他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是否与穆氏再无干系?”
穆王沉默了片刻,方道:“自然如此。”
“朕要杀要剐,也与穆氏毫无干系?”
“……自然。但臣作为他生身之父……”
“没有但是。”惠明帝语气又冷肃起来:“姐夫乃穆氏家主,一言一行皆代表整个穆氏,若姐夫插手此事,就是代表穆氏也要以阵眼来要挟朕,为逆臣翻案了!”
“陛下——!”
穆王蓦地抬起头,隐有恳求之意。
惠明帝的眼神却冰冷如铁:“这世上,根本没有两全之事,姐夫不可能抛开整个穆氏而独善其身,不是么?”
穆王目中露出痛色。
“现在朝中流言沸沸腾腾,对姐夫和穆氏极为不利。朕不能再等了。姐夫必须用这个选择来表明忠心。”
穆王一咬牙,再次长跪了下去:“臣必须先见逆子一面,否则臣无法做这个决定,请陛下准允。”
惠明帝叹了声:“有什么话,姐夫就写在纸上,让人递进去吧。”
这已算是让步,穆王重重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立刻有内侍取来纸笔,将纸铺开在托盘上,将笔蘸饱墨,递到穆王跟前。
穆王提起笔,一口气不停的写完半张纸,才搁下笔,把纸折好,递给那内侍。
那内侍捧着纸笔进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捧着另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出来了,躬身递到穆王手中。
薄薄一张纸,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
穆王接过,展开,一行行看过去,目光渐渐颤动起来。他将纸重新折好,收入怀中,仰面望着上方许久,眼角慢慢流出一道泪痕,道:“穆氏,永远忠于陛下,永远不会插手陛下的决定。”
“好!”
惠明帝一下子站了起来:“有姐夫这句话,朕便再无顾忌了。”
“继续用刑!”
很快,刑房内又传来了咝咝的皮肉灼焦声和惨叫声。
穆王就在满鼻的皮肉烧焦味儿和满耳的惨叫声中离开了屋子。
一步一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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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穆王身影走远了。坐在审讯室里的惠明帝才抬起手吩咐:“停罢。”
咝咝声立刻消失了,惨叫声果然渐渐弱了。
惠明帝起身,在内侍们诚惶诚恐的眼神中迈进了刑房。
刑房内竟竖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木制刑架。刑架上各绑着一个少年,年纪相仿,身形相似,只是一个穿着囚服,一个穿着质地软滑的棉布单袍。
受刑的是右边刑架上穿囚服的少年,此刻已因伤势过重晕了过去,脑袋软垂着,胸部赫然印着四块被烙铁烧焦的皮肉。
见皇帝过来,两个掌刑内侍立刻手脚麻利的把那穿囚服的少年从刑架上解下来,拖了出去。
惠明帝越过右边的空刑架,走到左边的刑架前,望着被绑在刑架上的少年,道:“你也听到了,无论你父王还是穆王府,都不会再管你的事。你能依靠的只有朕。告诉朕,剩下的阵眼究竟在哪里?”
“朕不想对你动刑。受刑有多痛苦,你刚刚也看到了。不要再任性了。给公输家翻案的事,也不要再想了。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朕。”
“朕给你一天的时间。你想好了,可随时告诉朕。”
最后一句,皇帝的声音竟柔软了些。可惜,刑架上的少年,自始至终都只是目无波澜的盯着地面,没有看他一眼。
等出了宫门,坐到马车里,穆王才双手颤抖的从怀中再次取出那张折得整齐的纸。
“多谢父王告知内情。只是世间之事全在人为,今日之时局亦非旧日,不试焉知不成。当务之急乃找出府中内鬼与东宫通敌之罪证,解父王困局。孩儿被魇术所伤,恐时日无多,成败在此一搏,请父王勿以孩儿为念。不孝子拜别。”
短短几行字,穆王再忍不住悲盈于心,泪流满面。
魇术,又是魇术。
十七年前他无力阻止的悲剧,竟然再一次在他面前上演。
他幼承庭训,“忠君爱国”四字犹如一把剑,时时刻刻悬在他头顶之上,不允许他有丝毫行差踏错。可即使安分守己、如履薄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事到临头,他的“忠心”与“苦心”反而成了任人践踏之物,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更无力全他一片赤诚之心。
顾长福不安的立在车外,隐约察觉到穆王的异常,心的问:“王爷?”
“还没有世子妃的消息么?”
穆王声音有些哑。
顾长福惭愧道:“邸报刚发出去两日,也许还没有传到……”
一阵沉默。才听穆王嗓音沉沉的道:“去大理寺。”
顾长福眉心突得一跳,道:“圣上已经下令,由大理寺、北衙卫和内侍省共同审讯离渊和那两个鬼族人,王爷此时前去,是否不大合适……”
“不合适就想办法点一下。本王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些了!驾车!”
车厢里,穆王疲惫不堪的闭上了眼睛。嘴角那两道令纹,却前所未有的刚硬深刻。
顾长福不敢耽搁,立刻跳上马车,道:“老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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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疲惫不堪的还有惠明帝。
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温厚而重情的人,只因坐上了这个位置,才不可避免的染上了多疑而敏感的性情。
而心里背负的那个令他时常感到羞耻的秘密,夜深人静时,也总压得他喘不过气,使他常常表现出烦躁的一面。
他可以是一个好父亲,好舅舅,好哥哥,抑或,一个好人。却独独不是一个好帝王。
因为重情,他可以狠心铲除公输一族,却始终不忍心对穆氏举起那把屠刀,以至于穆氏羽翼渐丰,已成为他这个帝王都不可撼动的势力。
外人皆以为他在内侍省牢房与穆王的那番对峙是属于君王的恩威并施,他却清楚的知道,他赌的仅是穆氏最后的忠心。
也许他赌对了。
可他并没有因此长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了深深的疲惫。
因为从相依为命的姐姐灵樱,因为那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他对那个唯一的外甥是真心偏宠,他并不愿伤害到他。
可现在,却不得不狠下一颗帝王心,来博取夹在江山社稷和甥舅之情间的一线平衡。
他也害怕,害怕万一这一线平衡根本不存在的话,他该如何取舍。
“陛下,陛下!”
今夜坏事又赶上了趟儿。就在皇帝想的头痛欲裂之时,一个太监忽然从外面飞奔进来,急声禀道:“陛下,内侍省传来消息,国师伤狱卒,逃出大理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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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离渊逃了!”
长信宫内,太子刘安已焦躁不安的来回走了十几圈。
“蠢,真是蠢不可及!”
刘安眼里冒着凶光:“本宫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按照本宫的意思招供,本宫自有办法放他们出去。他怎么会做出这等蠢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本宫的意思转达到?”
“太子吩咐,臣岂敢不遵从。”
站在一旁的鬼面人闷闷的道。
眼见“利诱”已然不成,刘安第一次感知到了一种叫做“失控”的危险,愈发焦躁道:“那两个鬼族人呢?”
鬼面人:“尚在狱中,只是——”
“只是什么?”
“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现在对殿下敌意很深,根本不肯配合。臣反倒担心他们会出不利于殿下的证词。”
刘安蓦地停住步子,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道:“不能再等了。你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误会。只要他们肯按本宫的意思招供,本宫为表诚意,愿意开一个阵眼作为交换。”
鬼面人一惊:“殿下算开哪个阵眼?”
“自然是西平侯府那个。你研究了这么多年,都没研究出破禁制的方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