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5.1.4(下)III
想到如意斋,悟醒尘道:“所以十年前的二月十一号晚上,如意斋来访,参加了你们的聆听会,听他在会后还扶一个因为情绪激动而晕倒的成员回房休息了?”
“是的,就是在那位成员的房间里,如意斋先生告诉了大家画作草图的秘密,在几位成员的陪同下,大家一起去了保管画作的房间,试图确认那画作背后的神秘草图确有其事。”
“您也参与了吗?”悟醒尘急着问道。因为通用语省略第一人称主语的习惯,他很难从导览的叙述中分辨出他是否也参与了这场行动。
导览问道:“您是指聆听会还是指确认草图的事?”
悟醒尘不耐烦地道:“两件事你都亲身经历了?”
导览点了点头。
“结果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如意斋先生建议这幅画作可以命名为《叛逆天使的最后一次堕落》后就离开了。”导览叹息了一声,仍旧仰望着那画作:“这个名字非常贴切,您不觉得吗?大天使米迦勒和堕落成恶魔的路西法战斗的主题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创作中屡见不鲜,但是这一幅……”导览看了眼悟醒尘,欲言又止。刚才因为不可避免的通用语习惯使得他和导览的对话一度陷入了在原地转的局面,现在,两人的交流又因为备受推崇的追求对方‘意会’的礼仪而停滞,悟醒尘忽而感到一阵厌烦,声量不由高了,道:“您有什么想法,大可直。”
导览挠挠鼻尖,抱以一个羞怯的笑容,轻声道:“从这细腻的笔触,上色方式,惯用色彩,对花朵的细致描绘,您看这朵向日葵,仿佛真的一样,和杨·勃鲁盖尔为贵妇人伊莎贝拉绘制的《伊莎贝拉造访美术工坊》里出现的向日葵可以是如出一辙,另外您再看画面上方的光影处理,和鲁本斯流传至今的《逆天使的堕落》一样,没错,鲁本斯有一幅画作的主题和这幅是一样的,都是取材自《圣经》,不过让人疑惑的是,虽然这幅画透露出杨·勃鲁盖尔与鲁本斯合作绘制的可能,他们两人倒是经常合作,最出名的要属那幅《从战场归来的战神》了吧,当时鲁本斯为了突出他所绘制的人物还特意重画了画面的右下角,不过无论是杨还是鲁本斯,两人擅长的人体结构都是非常符合文艺复兴时期的标准的,讲究人体肌肉线条,突出力量美感,可是这幅画中的人物却更接近杨的父亲老彼得·勃鲁盖尔那个年代的风格,人物的轮廓更简单,表情更肃穆,突出一种悲悯的感觉,以文艺复兴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人物创作是缺乏人性的。”导览顿了顿,笑了出来,又是一声叹息,但这叹息后紧跟着的却是不无欣慰的轻快语调:“可能绘制出这幅画作的人既不是鲁本斯,也不是杨,也不是杨的父亲,他是一个身体里住着这些伟大画家灵魂的人。”
悟醒尘没有立即接下话茬,除了惊讶于导览最后得出的结论而一时语塞,还因为听他对这油画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不免琢磨起了他的出生。悟醒尘问导览:“您在来这里之前的职业是什么?您不是从上界通灵的太空漂流船逃离的吧?”
导览道:“悟先生何出此言?”
悟醒尘道:“一种直觉,从上界通灵的漂流船逃离的人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质,倒不是他们讲话不客气,没有礼貌,只是他们身上传教的气息太浓了,而您……”
悟醒尘上下量青年导览,他鼻梁上架着的单片眼镜显然是老古董了,镜框有所磨损,为这副金属框架平添了一份柔和感,他穿的是一身普普通通的棉麻白衣服,显得平易近人,双手背在身后,别人话时总是以一种耐心倾听的姿态稍垂下眼睛,微弯着腰站着。他看上去谦和,温润,很像一个循循善诱的教师。
导览稍抬起眼睛看了看悟醒尘,他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都是黑色的,轮廓却很深,他有着一张典型高加索裔的脸孔。导览道:“您的直觉很准确。”
他停顿片刻,问悟醒尘:“您会记得您做的梦吗?”
悟醒尘:“最近倒是对一个梦印象很深。”
导览道:“在来到这里之前,有一阵子总是反复梦见有人在梦里寻找一位收藏家,”他道,“来您或许不会相信,但是在梦里,在还没有见过滕家的祖宅之前,在梦里就见到了它。”
悟醒尘闻言,心下已经做好准备,要听这导览大讲一通前世因缘的故事,借此宣传下界通灵教义了。导览再度开腔,也确实开始大聊特聊什么前世因缘,梦境幻觉。悟醒尘走神了,胡乱想着,难道如意斋真的是为了再看一眼这幅画?那导览得没错,这画的主题确实并不罕见,而且他记得如意斋当年看到x12时也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兴奋激动,他的眼神甚至是懒洋洋的,不太情愿接下鉴定的工作,直到他和他提起丰厚的报酬,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反而是在博物馆,如意斋看到那被分离出来的草图时才终于来劲了些。
他对博斯似乎很感兴趣。
悟醒尘握了握机械手,这张无法看透底下草图的画作真的能让如意斋如此念念不忘吗?想到这儿,他眼前闪过了如意斋在滕誉的告别仪式上抢画的场景,就是这时,他灵光一闪,暗暗咒骂起了克拉拉:庸医!黑心诊所!到底把他的脑袋怎么了!
悟醒尘不停敲自己的右边脑壳,引得导览惊慌地询问:“悟先生,您没事吧?”
悟醒尘摇头,一看他,问道:“能把画拆下来吗?“
“现在?”
“现在!”
如意斋在人群中挥舞那画作的背面时,他看得一清二楚,画的背面是空的,但是,x12的背面应该有鲁本斯的签名!悟醒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急又恼,他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确认这件事,他又疑惑,挂在这里的这幅画是不是x12真的重要吗?有什么问题吗?画看上去是一样的啊,而且x12早就转交给了滕荣,它后来发生了什么,是遗失了还是被人调包了,或者被人藏在某个机密的……
暗格!密室!
如意斋曾经在滕宅苦苦寻找的地方!
他或许能猜到如意斋来访的目的了……
一种直觉在敲击着他的神经。悟醒尘径自把油画从两个挂钩上取了下来。导览道:“您是想确认一下能不能有办法看到神秘草图吗?”
悟醒尘连连点头:“或许有一个办法。”
他这话时咬到了舌头。他撒谎了。他根本没有什么看穿画布的法子,他只是想确认画布背后有没有签名。悟醒尘着手要拆除画架,那导览阻拦了下,道:“或许应该和会长商量一下。”
悟醒尘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抓着画框,低声道:“抱歉。”
他的右手摸到了那画布背面。
这不是x12的手感。
悟醒尘又用左手摸了摸。x12的画布质感要更粗糙,颗粒感更清晰。
如意斋想必是来确认这幅画作的真假。但是在告别仪式时,他已经发现那画作背后没有鲁本斯的签名了吧?他已经知道在棺材里陪着滕誉的并非真的x12了,那他……那真的x12去了哪里?
当时x12确实已经还给了滕荣,滕荣也声称给滕誉陪葬的就是x12。只要他这么声称,没有人会去质疑,起码据悟醒尘所知,十年前的新人类确实会持这样一种观念。他们对别人的话语天然地抱有一种百分之百的信任。而通灵会的人会质疑滕荣吗?滕荣是滕宅的所有人,换一种法,是他为他们提供了庇护,或许他们会因此而选择沉默和遗忘。
对啊,滕宅是滕荣的祖宅,万一有什么密室,暗格,他听他的祖辈起过的吧?
如意斋重访滕宅,最后找到这样的地方了吗?如果找到了,他在这样的地方里又发现了什么?
悟醒尘吞了口唾沫,把画挂了回去。他问导览:“你们会长似乎对如意斋的去向很感兴趣?”
导览笑了笑,:“或许是出于对画作的相同审美吧,对了,您知道如意斋先生平时有收集油画的喜好吗?”
无论是滕荣还是这个导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旁敲侧击如意斋的收集?刚才在楼上,滕荣特意交代了这个导览来套他的话吗?
难道如意斋找到了滕宅的密室,偷走了藏在那里的真的x12,滕荣回到滕宅后发现画作失窃,因此才对如意斋的下落那么感兴趣,因此才会知道他的失踪……
可是滕荣为什么要把真的x12藏起来?按照他的话和滕誉被捕的录像,是滕誉对x12视如珍宝,为它痴狂啊。
又一个想法袭击了悟醒尘,他了个哆嗦,忽而有了一个主意。
悟醒尘对导览道:“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要拜托一位朋友帮忙,”他指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我去个电话。”
导览道:“实在抱歉,和外界通话的话,建议使用总部的座机。”
悟醒尘一拍脑门:“抱歉,忘了你们这里的人都不配戴终端,对机械智能一类的东西似乎比较排斥。”
导览领着悟醒尘往外走,道:“并非排斥,只是一些新人类的兄弟姐妹才脱离终端不久,一个没有终端的环境更能帮助他们静下心来倾听来自灵魂内部的声音。”
“对了,您刚才您在来这里之前就梦到过这里?”悟醒尘开了终端,“确认一下朋友的电话号码没关系吧?”
导览同意了,悟醒尘开终端联系人,一看,里面竟然有一号名叫“怪医克先生”的人物,他倒确实很想现在就和克拉拉好好谈谈他的记忆的问题,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他搜索“圆满剧场”,找到一个电话,记下,嘴上还颇随意地和导览搭着话,着:“其实最近一阶段,我也常记得一个梦。”
“具体是什么呢?”
悟醒尘偷偷摸摸先给圆满发了条信息,写道:等会儿给你电话,我什么你都答应。
之后,他又发信息给克拉拉:记忆部分出现问题,需要重新检测。
他着:“经常梦到一条黑色的狗。“
两人走到了花房门口,导览站住了,看着悟醒尘:“一条黑色的狗?”
他问:“那条黑色的狗是不是站在一个山洞前?”
轮到悟醒尘停下脚步了,他指着花房,问:“电话座机在里面吗?”
导览点了点头,:“不扰您通话。”
他等在门口,悟醒尘进去,花房里有一些女人在翻土,一些金黄的月季开了花,电话座机挂在花房的墙壁上。悟醒尘给圆满电话,电话通了,他开口就:“我现在在九龙一大道,如意斋的东西都在你那里吧,圆满?”
圆满应了声。悟醒尘便挂了电话,穿过花田时,他又发信息给圆满:今天,尤其是晚上,可能会有贼光顾,万事心。
走出花房,看到站姿笔挺的导览,悟醒尘问道:“您也做过关于黑狗的梦吗?”
导览:“有一种法,黑狗是所有新人类的祖先。”
悟醒尘笑了笑:“也不是没有可能,地球上的不少生命的祖先还都是单细胞生物呢。”
导览望了眼通天塔的方向,:“据,梦到黑狗的人,已经开始接近新人类的真相。”
“真相?”悟醒尘笑出来,“这真的是一本推理。”
导览道:“在梦里,经常有人用迈克,”他在空中写下迈克两个字,“用这个代号称呼收藏家。在学院里学习的专业是疫苗制作,和艺术似乎八竿子不到一块儿去。”导览笑了笑。悟醒尘:“现在我开始有些相信关于前世的理论了。”
“您是在开玩笑吧?”
两人都笑了。他们并没有走回通天塔,也没有人指出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性地在草地上散着步,同样都在梦中见过一条黑狗似乎成为了他们继续交谈下去的动力。悟醒尘问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加入下界通灵吗?”
导览道:“下界通灵向来倡导兼容并蓄,对于入会不设任何限制条件,只要申请就一定给与通过,不过根据文化部的要求,每新增一位会员都必须向他们报备,所以申请人需要填写一份申请入会资料。”
“为什么有的人有名字,有的人没有?像滕荣,滕誉,像……您知道一个叫麦稞的人吗?”他在空中写字,道,“读上去就和迈克差不多。”
导览问道:“您是怎么认识麦稞的?”
悟醒尘双手塞进口袋,道:“哦,是昨天在帮忙录制聆听会视频时在一台摄像机下面发现这个名字,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吧?”
“麦稞是从太空回来的兄弟,或许他在太空中生活了太久,您知道的吧,灵主生命的晚期,上界通灵就变质了。”
“变质?”
“是的,滥用药物,集体银乱,个人崇拜,这都是《通灵全书》中所禁止的,这些是多数宗教腐烂的根源,麦稞来到这里的时候,赖药性非常强,有一天,他偷偷去采森林里的凤尾大嘛,逃到了大街上,因为生食大嘛叶而被送进了疗养院,听他后来被转入了战争营地,兄弟麦稞,灵魂终将归一。”导览闭目祈祷。
悟醒尘看了眼不远处的森林,问道:“教会内是禁止服用凤尾大嘛的吗?那种植它们的用途是?”
“制作合成地板,通天塔内部使用的地板都是茎杆压制而成的,也会贩卖给其他的地板厂商,它们是教会的收入来源。”导览又:“在上界通灵,名字只是代号,无所谓有没有,在下界通灵,名字也只是代号,也是无所谓有没有的。”
“就像佛教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一样吗?”
导览微笑,合十手掌,颔首:“其实所有宗教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净化心灵?”
“是为一个‘完美的人’制订标准。“
悟醒尘:“要做善事,戒银欲,禁傲慢,忌愤怒,不能贪婪,经常反省,悔过。”
一群孩子张着手臂在草地上奔跑。悟醒尘问道:“那些所谓的崭新的灵魂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几个孩子跑到了导览身边,将他团团围住,导览一一和他们握手,孩子们嬉笑着又跑开了,导览继续和悟醒尘边走边话:“那只在双生儿里发生,双生儿都是迥异的个体,因而总是出现一方继承的前世灵魂过于强大,另外一方成为了一个崭新的灵魂。”
“判断一个人到底是拥有崭新的灵魂还是灵魂仍未回归的标准又是什么?”
导览:“并没有标准。”
悟醒尘道:“你们是根据结果推导出原因?”
导览笑了:“灵魂的不完整并不影响人们的生活,灵魂的完整只是一种追求,越来越多的新人类来到这里,主要在于他们追求成为‘人’,他们希望能拥有更多,不止是一份职业,一段生活,一个伴侣,他们想要体验更多。”
“基因实验虽然能造就一具健康的躯体,一种稳定的思维逻辑,但是下界通灵相信,回归到人类诞生之初的地球,人体会自觉,自发地回应初始的召唤,暴力,愤怒,恐惧,轻蔑,阶级概念,是无法被彻底阉割的,它们都是极具生命力的,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重新生长出来的,就像地球上的这些植物,人类撤离地球时,所有动物都已经灭绝,所有植物都已经死去,但是您看现在,绿色重新覆盖了地球,动物们重新回来了。”
“您的就是返乡症吧。”
“在你们看来这是一种疾病,但是不定它是一种启示。”
话间,他们来到了一片玉米田边,一些妇人们在收割玉米,一些中年男人在收拾玉米茎叶。几个孩子猫着身子瞅着一个方向,偷偷摸摸,心翼翼地。悟醒尘在里头看到了那个摄像男孩儿,男孩儿也看到了他,跑着到了他身边,躲在他身后,问他:“你看到一个戴白色面具的人了没有?”
悟醒尘眺望,寻找,在玉米田里看到了一个比着猛兽挥舞爪子动作的孩子。他戴着一只白色的面具,面具像是一张被硫酸腐蚀的人脸。
导览:“这是孩子们很爱玩的游戏,这个白面具就是刚才有人提到的鬼魂传里出现的鬼魂。”
正着,那戴白面具的男孩儿飞速穿过一排玉米扑倒了一个女孩儿,两人咯咯笑着,坐在了地上。导览见状,朝他们走过去,他扶起两个孩子,不知和他们了些什么,那戴面具的男孩儿取下自己的面具,递给了导览。
摄像男孩儿拉了拉悟醒尘的衣服,和他:“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昨天梦里,一个胖乎乎的,导演似的人物来啦!”
“你的梦里?”
摄像男孩儿用力点头,兴奋得不得了:“今晚非得问出他的名字!”他问悟醒尘:“晚上你能来五楼的百合花房间,帮着看看他到底什么样子吗?”
导览拿着面具走回来了,摄像男孩儿拍了悟醒尘的裤腿两下,就和其他孩子一起跑去别的地方玩耍去了。导览指了指前方,两人重新迈开了步子。
“刚才到哪儿了?”导览问道。
“不记得了。”
导览哈哈笑:“但是梦见黑狗这事儿可忘不了。”
悟醒尘点头。他们绕到了玉米田的后边,悟醒尘看到一间粮仓似的木头房子,边上还有个马厩。他问导览:“你们有一匹白色的马吗?十年前的时候似乎有吧?现在它还在吗?”
导览:“十年前确实有一匹白色的马,滕誉火化的那天,它不见了。”
提起滕誉,导览总是瞬间就伤感了起来:“古代有驾鹤西去的法,或许滕誉是驾马西去了吧。”
悟醒尘没好意思提告别仪式那天有人看到如意斋骑着白马离开的事,也就没出声了,和稍显落寞的导览一前一后进了马厩。
叫悟醒尘意外的是,甫一进门,他看到的就是一场斗殴,两个年轻男人你一拳我一拳,已经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自己也是站也站不稳了,浑身都是干草,一个鼻子歪了,一个嘴唇裂了,脸上还有一个渗着血的牙印。不少人在围观,马也从隔间里探出脑袋张望。歪鼻子的给了裂嘴巴的又一拳,裂嘴巴的拦腰抱住歪鼻子就把他往墙上撞,歪鼻子翻了翻眼睛,似乎天旋地转,要晕过去了。没有人要劝架,大家都只是静静看着。悟醒尘一时发懵,也不知该不该上去劝了,着:“会闹出人命的。”
导览在旁道:“有趣的观点,新人类难道不应该主张报警吗?”
悟醒尘分开了两个围观的人,往斗殴中心挤去,道:“警察也只是会呼吁他们不要伤害到自己,然后等到一方昏迷或者断了气,再通报正义处,咨询处理意见。”
导览跟着他,道:“您似乎经历了一些新人类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悟醒尘没有接话,他走到那歪鼻子男人身后了,伸手把他和那裂嘴巴的男人分开,那裂嘴巴的男人扑过来就给了悟醒尘一拳,歪鼻子的男人也要他,悟醒尘躲开了,摔在地上,两个男人又了起来,导览扶起悟醒尘,道:“您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他们迈出了成为人的第一步,攻击另一个人,发起战争。”悟醒尘拍拍脸颊,拍拍身上沾上的干草,无奈地起身。他不想管了,就让他们去吧。他理解那些安静围观的人了,就该让架的人都得头破血流,让他们争出一个胜者,让他们冤冤相报去,让仇恨一代又一代流传下去,让他们浑身裹满干草,心中长满荒草去,也算为世界增添了些活力,让他们的生活多了些盼头。就像“节日”的存在一样,仇恨也能带给生活“仪式感”。
导览带着悟醒尘往外走,离开前,导览回头看了眼,:“这又是另外一个飞跃了,他们学会了在战争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后向和平投降。”
悟醒尘也回头看,那两个满脸都是伤的男人握手言和,勾肩搭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围观的人们也忙活起来了,收拾马厩,刷洗马匹。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啪一声,像是一把耙子掉在了地上。悟醒尘转过身,不再细究,和导览走出了马厩。
他们走在草坪上,远处传来熬煮果酱的甜香,米饭的香气,酸面包特有的酒香。太阳恰巧落在通天塔的腰身上,通天塔的一边散发出柔和的橙色,另一边已经流露出晚霞特有的娇媚粉光。
草地上的人们不是在唱歌就是在起舞。歌曲用简单的手鼓和塔尔伴奏。温柔的黄昏轻轻盖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导览道:“人类撤离地球后,在宇宙中经历过一段很黑暗的时刻,那是无尽的,毫无目的的漂流,人们找不到落脚的星球,资源即将用尽,满载人类文明遗产的一艘方舟失去了联系,据一场瘟疫已经悄悄地在别的飞船里蔓延,所剩不多的人类陷入了彻头彻尾的绝望中。灵主原本只是一艘飞船上的一位普通船员,在绝望中,他听到了一个启示,这个启示告诉他,所有生命都是循环,所有事件都是循环,他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到地球重新回到初始的那一刻,等到所有生命重新诞生的那一刻,等到地球重新接纳人类。灵主将这个启示告诉了飞船上的其他人,一些人相信了,一些人拒绝这种消极的念头,选择搭乘求生舱去和别的飞船上的人类汇合,一些人将灵主的启示在宇宙中传播,灵主将飞船的航道设定为环绕地球。他将飞船命名为克维里阿号,那是古老神话里联系大神格麦尔季和其余诸神的神明。灵主为回到地球做着准备。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信徒的增加,灵主和所有旧人类一样,他的欲望膨胀了,克维里阿号偏离了原本的航道,越来越远离地球,灵主开始依赖文字。“
导览的口吻也像夕阳一样,更柔和了,带给人一种安宁,放松的感觉。悟醒尘很愿意继续听他些什么。
“灵主强迫人们为他歌功颂德。”导览看了悟醒尘一眼,“除了创作表演剧本之外,文字不应有别的用途。如果要听故事,那就去和别人话,听口口相传的故事,如果要交流感受,那就歌唱,书本的意义并不大,文字的含意总是在变化,一千年之后,或许‘文字’这两个字都有了别的意义,记忆文字,文字毫无用处,因此所有转世的作家的灵魂都是痛苦的,他们的本意早就被曲解,他们可能不再被理解,所有作家都应该在完成作品之后烧毁它。”
悟醒尘听着,一抬头,他们来到了森林的入口了,森林中浮动着幽幽的蓝光。他和导览走进了森林。
导览着:“灵主没有机会亲眼见证地球重新接纳人类,但那启示是对的,自然再度占据了地球,人类回归了地球,或许不久的将来,地球上又会爆发战争,人类又会摧毁地球,当这一切来临时,不要慌张,这都是必经之路。从新生到死亡。再从死亡步入新生。这是远古的灵魂教会人类的道理。”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间黑色的平房,像一只巨型棺木一样躺在一群杉树的包围下。
“那里就是种植凤尾大嘛的地方了,这种植物畏惧光芒。”导览道。他带悟醒尘往那棺木走去,推开了那黑棺木的门。门上也没有锁,门里一片漆黑,导览拿起挂在墙上的一只玻璃罐,里头是一团跳动着的绿光。
导览:“这里面是萤火虫。”
墙上还挂着好些这样的玻璃罐,悟醒尘也拿了一只,举高了照明。他照到身边聚集着一些植物,叶片很窄,边缘呈锯齿状,一些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凤尾大嘛没有很浓烈的气味,几乎无味,也不需要任何光照,黑暗给与了它一切,它源于南美洲阿兹特克人的地下庙宇。”
悟醒尘听着导览的声音,是那么平静,镇定。他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能看到前头有一团毛茸茸的光在黑暗中摇晃。这地方像幻觉一样。悟醒尘偷偷摘了一片大嘛叶,放进口袋。
他们从棺材的另一头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导览和悟醒尘放飞了玻璃罐里的萤火虫,走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花房前。
人们聚集在那里享用晚餐,长餐桌,长板凳,桌上的食物简单朴素,无非是面包,米饭,一些煮豆子,一些炖菜,荤腥很少,饭桌上其乐融融。围桌坐着的人里不见一个孕妇。悟醒尘不由往通天塔六层看了眼,导览找了个座位,和他一块儿坐下,悟醒尘问道:“孕妇们只在六楼活动吗?”
导览:“胎儿是非常脆弱的,需要心呵护,特别照顾。”
想到那六楼的孕妇食堂里的各色食物,悟醒尘不知怎么一阵反胃,借口累了,径自回到了通天塔七楼的房间里。进了屋,他一瞅地上铺着的木地板,趴下来嗅了嗅,确实闻不出什么气味。他确实有些累了,在床上才躺下,手环一震,克拉拉回信了,只有三个字:没问题。
悟醒尘猜不透他是指手术没有任何问题,还是指他可以给他提供复查。他了个哈欠,没回复克拉拉,瞅着手环,突发奇想,在终端搜索出了当年警务处逮捕滕誉的录像视频。这则视频他和如意斋一起看过一遍,一开始便是滕誉坐在一间贴满了画的房间里,几个警察试图对他进行身份验证,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疯癫,又是抓手,又是抓头发,扔东西,乱跳乱叫,最后还跑出了房间,警察最终在另外一间房间找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躺在地上,一只手环掉在他身边,似乎是刚才被他自己从手上抓下来的,经过确认,手环属于滕誉。警察宣布死者就是滕誉。
那时候,滕荣就站在门边。
没有验证基因,没有比对指纹,仅仅是通过验证手环确认死者的身份,虽然这是警务处的惯用手段,况且他们一路追着他从一个房间到另外一个房间,也目击到他把手环扯下来,还有实时追踪拍摄。但是这会不会太过草率了?难道是为了维持高破案率?
悟醒尘坐了起来,天完全黑了,他没有开灯,独自坐在黑暗中思考着。警务处的运作流程是怎么样的?他不知道,新闻里没有,学校里没有教,他相信警务处能妥善处理每一起案件。
他又看了眼视频,难道事后就没有进一步检验尸体,以确认尸体的身份吗?
他反复倒回去观看警察发现手环掉在地上的画面。追踪的镜头确实一直跟着滕誉,但是最终发现滕誉尸体的房间其实很暗,而且他也不是一直都在追踪的画面里。
悟醒尘喊了出来:“那只鞋子!”
“聆听会!我以为那只鞋子是他的,因为我被鞋子砸到,发现脚边有一只鞋子,他在跳舞,他脚上没有鞋子,就以为鞋子是他的,对啊!”
他摸着手环,自言自语:“就算取下终端也会永久地在手腕上留下一个红点。”
滕荣的手腕上就有这样的一个红点。难道没有人奇怪吗?难道没有人有疑问吗?问题又回到了这里。奇怪,疑问……似乎无论是新人类还是崇尚旧人类行为方式的下界通灵会都很难培养出这样的情绪。想到这儿,悟醒尘自嘲般地笑了出来,他还不是一样?十年前看到那空白的油画背面时,他确实在心里疑问过,但是到底这幅画已经和他毫无关系了,那疑问便消了,再了,如果后续有什么问题,警务处自然会处理。
悟醒尘叹了一声,一股困意袭来,他决定暂且收起这些混乱的思绪,闭目休息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脖子上突然感觉一凉,只听耳边有人道:“悟醒尘,要是不想被社会服务部逮走的话,就闭紧嘴巴,跟我走。”
这是赤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