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亦非台(十一)
翌日清晨,街道上雾霭弥漫,空气中冷意森然,但已有早点摊开工了。
江湖众生,黎民百姓,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活下去。
晏良起得很早,客栈里只有二和掌柜的对话声。他从走廊中穿行而过,有意放轻了脚步。
无花睡意浅,醒得比晏良更早,将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同行多日,他自然知晓晏良这是去练武了。
在寺中不练,整日偷闲躲静,还俗之后却开始练上了,真不知这人到底想了些什么。
无花讽刺地微笑。
他等晏良的气息消失,让店二送了水上房间,洗漱完毕后将东西一放,也出了门。
这客栈二楼本就没住几个客人,走廊上空荡荡的。原随云的房间房门紧闭,里面一片寂静。
不愧是蝙蝠公子,连他也不知这人是何时离开的。
无花转身,慢悠悠地下了楼。
原随云此刻正在蝙蝠岛的一个据点听他的属下汇报最近所收集到的消息。
其中便有掷杯山庄庄主左二爷的女儿左明珠大病一场醒来后自称为施茵;而施茵却是与左二爷反目成仇的施孝廉的女儿,并且施茵在左明珠病愈之时因病去世了。
原随云的属下很敬业,已查出左明珠身患离魂之症是假,所作所为皆是她和施茵为了能与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而设下的计划。
施茵的心上人是个戏子,但左明珠的心上人却是左二爷世仇薛衣人的次子,薛斌。
薛衣人当年闯荡江湖号称“血衣人”,无人敢撄其锋。更重要的是,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是一杀组织的首领。
原随云的耳目遍天下,当初楚留香为了一点红和曲无容而和黑袍客立下的约定,他当然也知道约定的内容。
看来事情会变得很有趣。
原随云坐在窗边,窗帘被风吹起,他垂眸望着楼下,缓缓勾起嘴角。
若是楚留香去薛家查探消息,保准能遇到如今装疯卖傻的薛笑人
不经意间,晏良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之中。
于是原随云便想起晏良要找楚留香问有关无花的事情。
原随云算了算时间,他和晏良再同行几日便要分道扬镳了。
冬至将至,楚留香若是不改计划仍是会去掷杯山庄吃鲈鱼脍,到时大名鼎鼎的楚香帅定会找出真相
蝙蝠岛上最新的拍卖会即将开始,原随云此次便是要带着无花去巡视他的产业,以后若是他不在岛上时,可以让无花来替他管理岛屿。
若是晏良赶得快些,也许还能插一脚。
原随云想。
走在冷风中的晏良打了个喷嚏。
又有人在念叨他?
*
无花去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客栈时碰见了双满满的晏良。
他看见对面那人便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张烧饼,至今仍躺在他房间的桌子上。
回去要赶快丢了,看着碍眼。
无花想。
晏良相当自然地朝他走近,语调平和,好似昨天欺负过他的事从来没有发生一般地问他:“你吃过了吗?”
无花挑了挑眉,悠悠道:“不曾。”
晏良丢给他一个纸包,无花接住。热乎乎的,一股包子香。
两人并肩而行进了客栈,无花似笑非笑:“为何今日不给我一些果子了?”
他特意加重了“些”字。
晏良懒声道:“因为你不曾随便带一些啊。”
无花:“我若是不,你便会给我带除了青果子之外的食物么?”
“不是。”晏良否认,又接着道,“是除了青果子和烧饼之外的食物。”
无花又想起来在他桌子上躺着的那张烧饼。
“你买的是什么馅的?”
晏良:“猪肉大葱馅。”
无花:“”
无花虽然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但也不贪口腹之欲,他在少林寺中待了多久,便吃了多久的素。
即使下山之后也是如此。
“你我同行多日,你莫非没发现我只吃素么?”无花冷冷道。
两人话间已经到了二楼。
晏良在他自己的房门前站定,对着无花微微一笑,温言道:“我的是猪肉大葱馅,你的是白菜馅以后和人话,把话听完。”
最后一句话教导意味十足,也很欠扁。
无花:“”
谁让你断句断在这么个地方。
晏良注视着无花的眼睛,双瞳剪水,眼神清亮,放在那张平凡到极点的面容上有些许的违和感。
他笑了起来,轻快道:“昨晚实在是对不住了,你看你,对我态度那么差,我当然会生气了。”
无花:“所以你解气的方法便是欺负我?让我饿一晚上?”
晏良:“不是有烧饼吗?”
无花:“你叫原随云拿给我时,它已经凉了,你觉得我会吃?”
晏良:“嘿嘿嘿。”
无花:呵。
*
原随云回到客栈时,晏良已经吃完了猪肉大葱馅的包子。
对方并没有特意掩饰脚步声,晏良听见走廊上的动静,推开了门,对着站在楼梯口的原随云道:“我今早给你带了早点,但你回来的太晚,所以我和田实帮你解决了。”
原随云温和笑道:“多谢,晏兄有心了。我已在外面吃过了。”
晏良点了点头:“吃过就好。”
原随云没有他去了何处,晏良也不会追问,正如他没追问无花的去处一样。待休整片刻,三人收拾好东西,再次出发。
暮秋正是万物萧条的时刻,前些日子看时只是叶子深了些的树木,如今再次看见同样的树木时,树叶却纷纷扬扬的落下,树枝上的叶子也少了很多。
晏良握缰绳,在车前看着纷纷扬扬感叹道:“这叶子掉的真快。”
无花哼笑一声,秋日落叶之景别有一番魅力,只有晏良这种没有品味的人才只会随便感叹一句“掉的真快”——若是兴致高雅之人,定会感叹一句——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原随云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音色疏朗。
无花:“”
“我虽然看不见,但也能想象那幅景色。”原随云道,“纵然萧条落寞,却别有一番灵气。”
晏良笑了起来:“还是原随云懂得多,我可想不到什么诗句来描述。”
无花:“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晏良:“你跟着什么?”
无花掀开帘子对他假笑:“为了衬托你的无知。”
晏良懒得理他了。
原随云在车厢中,眼前是一片黑暗,不见任何光亮。而他已在这黑暗中待了十数年。
无花和晏良的谈话对他来实在是种折磨,即便他知道那两人并非有意,可是仍会不甘——为何唯独他身处黑暗之中?
原随云三岁因病失明,这世间万物于他而言犹如他人匆匆一瞥;可不同的是,别人还能继续看下去,唯独他深陷黑暗。
无花放下帘子,不经意间瞥到原随云面上的神情——尽管是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可看起来总有点古怪。
原随云察觉到他的视线,对他微微一笑:“怎么了?”
无花:“没什么。”
车厢外,晏良听见两人简短的对话,微微垂眸。
再行三日,到了秋水镇,他们便要分路而行。
晏良早已知晓“田实”就是无花。
当初他凭借着一双眼睛认出了司空摘星,如今自然也能凭眼睛认出无花。
本该逃走不见踪影的无花和原随云搭上了线,晏良一开始以为原随云不知晓无花的身份(毕竟无花易了容),可相处了这么多日,他却开始疑惑原随云是否知晓无花的身份了。
若是在分别前点明无花的身份原随云会怎么想呢?
相处这么多天,晏良已经看出原随云和花满楼不是同一类人,他们的相似之处也许只有盲眼与良好的修养罢了。
花满楼热爱生命,对世间万物都抱着温和的善意;可原随云纵然温和,言行之间却还是会透露出冷漠。
晏良并不是原随云做的不好,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像花满楼一样,花满楼这样的人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最初发现这一点时,晏良有点难过,随后意识到自己的难过不管是对花满楼、还是对原随云来都过于失礼。
将感情寄托在他人身上、甚至希望他人成为自己希望是的那个人,这样的想法太过卑劣。
正如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那般,他是他,原主是原主。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若是原随云知晓晏良的担忧,想必只会觉得讽刺。毕竟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更别提无花本就是他从楚留香中救下的。
晏良正在出神,无花钻了出来,对他道:“该我了。”
晏良抬眼瞅着他,惊奇不已:“你竟然如此主动?”
无花微微一笑:“你若是不愿意,继续驾车也无妨。”
晏良果断地把缰绳塞进了无花里。
过了一会儿,无花道:“你为什么不进去?”
晏良靠着车框,懒洋洋道:“今天的天气不错,晒晒太阳。”
无花不话了。
尽管已是暮秋,今日的天气确实好到令人惊奇。
不似暮秋,竟似盛春。
车厢中,原随云伸掀起帘子。阳光倾泻而入,秋风凉凉,草木**的气息钻入车厢之中,逐渐弥散开来。
放在窗边的右被阳光抚摸着,暖和极了。
青年沉默半晌,右缓缓地由掌变爪,似是要握住什么东西一般。
——他的心里空无一物。
无法抓住的东西、甚至无法看到。
作者有话要: 个人观点,原随云和花满楼的不同大概就是:
花满楼即使无法看见阳光,但会用心去感受;原随云也看不到阳光,却会因无法看到阳光而不甘。
啊啊啊啊!!!我在什么啊!!!
总之就是看待事物的观点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