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淑妃微微一怔,便见皇帝自里间迈步出来。
皇帝换了一身衣裳,摘了平天冠,只着玄色常服,手里把玩着一只葫芦文玩,兀自转个不停。
淑妃看他神色如常,心中稍稍镇定,上前福了福身子,道“皇上进来,不着人通报也罢了,怎么连个近前服侍的人也没留下”
她回宫之时,在门外既没看见御前的宫人,亦不曾瞧见御前仪仗,甚而进了长春宫也无人告知,这着实有些奇怪。
淑妃心念微转,当即明白过来,只是略有几分纳闷。自皇帝独宠了胡欣儿之后,便再不曾如此过了。
她面色淡淡,并无一分的惊喜,甚至于心底里还有那么几分的不耐烦。
皇帝笑了笑,走上前来,看着她,道“晚间无事,朕想看看你,所以过来了。你离宫大半年,朕倒想同你话了。”
淑妃微不可查的睨了春莺一眼,目光之中满是责怪。
春莺垂首,借口倒茶,连忙走开了。
淑妃浅笑道“皇上既来,也该发个人来知会一声,臣妾这里也着人预备着。臣妾离宫许久,长春宫里各样都没备办,怕皇上在这儿不舒坦。”
皇帝长眉微挑,淡淡道“淑妃,这是不想留朕”
淑妃将脸微垂,含笑道“皇上这便是多心了,臣妾不过是实话实。皇上浅眠,每夜入睡之前必焚安宁香,早起要吃乳扇粥,都是多年的老规矩了,臣妾都记在心上呢。然而长春宫里这些东西都不曾备下,皇上偏也没带御前服侍的人,天也晚了,布置起来未免劳师动众。可皇上要是将就呢,明儿必定没有精神处置朝政,这误国的罪责,臣妾可担待不起。”
一篇话,硬是将皇帝的没了脾气。
她这些言语,句句都在理上,偏生就是不讨皇帝的喜欢。
而淑妃,也没有再想着讨他的喜欢。
皇帝便有些尴尬了,他看着淑妃,鹅蛋脸上妆容精致,两道柳叶眉描得极细,唇上的桃色胭脂依然饱满均匀,仿佛夜宴上她什么都没吃。
透过这张脸,他依稀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才进宫的娉婷少女,初夜承宠时也是这么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能言善道,无一丝惧色。
这些年过去,当初的那个少女成了眼前这位成熟风韵的妇人,圆滑且老道,满身都散发着客气疏离,想要亲近却无从下手。
皇帝这才惊觉,他与淑妃早已渐行渐远了。
或许,当初不准她离宫,就不会有今日之局了。
那时候,淑妃告请出宫去南安寺,皇帝正在气头上,心里只想着她一个入宫多年的妃子,竟然同胡欣儿争风吃醋,还闹脾气出走,实在不可理喻,便也放任她出宫,不闻不问。
然而在他心里,只觉得淑妃不过是在闹女人的家子脾气,一时气消也就罢了,没想到她竟然一走便是大半年。
今日,胡欣儿唱了这么一出,他最没有防备、最宠爱的女人,竟然只为了自己的荣华,丝毫不顾皇室的颜面、天家的威严,甚而也毫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干出了这等事。
他五岁被封为储君,十六岁登基继位,当了二十余年的皇帝,整个帝王生涯里,总是被人要求教导着做一个好皇帝。他也勤勤勉勉的尽力为之,虽比不上古代贤君,但自认也还算不差,只是岁数渐长,便对这循规蹈矩容不得半点差错的人生逐渐不甘起来难道他这一生,就要这样无趣的过去么便在这个时候,胡欣儿出现在了他面前,对这个女子的纵容,其实也有着对自己的放纵。
然而这个他真心实意投注了感情的女人,竟然这样对他皇帝只觉得自己被人深深的背叛了,仿佛肚腹这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在狂怒与羞愤之后,他心中竟而分外的孤寂与凄凉起来,急切的想要找谁述一番,才惊觉这宫中竟然连个能陪他的人都没有。
孝靖皇后早已辞世,太后是母亲,有些话也不能讲起,其余的嫔妃情分不过尔尔。
便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淑妃。
淑妃陪伴他多年,两人亦可算作是少年夫妻,而她一向聪慧体贴,一定能体谅明白他的这段心意。
人在最孤寂的时候,总会去寻找一个能让自己逃避歇息的地方。而皇帝眼下找到的,便是淑妃的长春宫。
但来了长春宫,一切却并非如他所料。
淑妃的客气漠然,让他不适,甚而她压根没有想要留他的意思。
诚然,他是皇帝,这后宫里无论哪处宫室他都能住下,哪个女人都不能拒绝他,但如此一来,又有什么意思皇帝心中微有触动,伸手想去握淑妃的手,却被她悄然避了开去。
他有些窘迫,咳嗽了一声,道“晓得你喜欢时新花卉,朕便吩咐花房特地送了这些盆花过来。你瞧瞧,可中意么”
淑妃有些疑惑,不知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她扫了那些盆花一眼,倒还都是名种,点头附和道“宫廷花房培育出来的,自然不俗。皇上有心,臣妾谢恩。”
皇帝看她除了这样的官样套话,再无别的言语,便有些尴尬了。
淑妃却是不解,皇帝今天这番做派委实古怪,她原本以为他是来胡欣儿一事的,但他在这儿东拉西扯了半日,竟一句也没提胡氏,这实在让她想不透彻。
经过了一日夜的殚精竭虑,淑妃到此时只觉得疲倦不已,实在没有精神再同皇帝周旋,索性直言道“皇上过来,可是为了胡昭仪之事”着,也不等皇帝言语,她又道“若为此事,胡昭仪惹下这样的乱子,又是百官群臣看着,没个法,委实不成。便是臣妾为着皇上想徇私,老祖宗也不答应。即便老祖宗答应了,这出去不是笑话一桩皇上倒也放心,若无个真凭实据,老祖宗也不会随意处置。臣妾必定查个水落石出,证据确凿,绝不会随意就冤枉了胡昭仪。”
她是不大明白皇帝今夜过来到底目的为何,但左不过还是为了胡欣儿的事情,干脆自己先讲出来,既堵了皇帝情的意思,也是探探他的口风。
皇帝倒是怔了,他看着眼前的女人,他们之间竟然只剩下这样了么他忍不住道“盈儿,朕是有些话想同你”
淑妃呆了一下,这是她的乳名,而皇帝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叫过了。
她心底略有些酸楚,垂眸道“夜深了,臣妾身子不便,不宜侍奉君王,皇上还是往别的姐妹那儿安歇吧。”
皇帝默然,静静的看着她,面无神色。
半晌,他叹了口气,传召了御前宫人,拂袖而去。
春莺上来收拾茶盘,道“皇上今儿显然有意想留宿,娘娘怎么竟把皇上往外撵呢奴婢瞧着,这倒是个绝好的机会,胡昭仪倒了台,皇上心意有所转圜,娘娘趁势使把劲儿,不就把宠爱又夺回来了么”
淑妃摘下了手腕上的镯子,挑了一下灯芯,淡淡道“宠不宠,又有什么紧如今而言,我是不在意那个了。”
春莺不解,道“娘娘是灰心了么奴婢瞧着,皇上待娘娘还是很有那么几分情意。娘娘陪伴皇上多年,到底和别人不一样,再还有四皇子在呢。奴婢才从外头回来,听各宫室的嫔妃因胡昭仪犯了事,一个个都欢喜的疯了呢。皇上倒是第一个来娘娘这里,娘娘竟还不当回事。”
淑妃笑了笑,道“她们欢喜,便欢喜去吧,我是再不想争这个的。”
着,她看春莺不明白,又道“皇上只当我是在同胡昭仪争宠,但他哪里明白,我真正生气的可不是这个。他喜欢胡昭仪也好,谁也好,都不紧,但他总该明白,他是皇帝而非普通人家的男人,怎可如此纵容性子。他身为君主,却践踏宫闱规矩,着实叫人寒心。”
淑妃对于皇帝,其实并无多少男女之情。
皇帝是君主,她是嫔妃,既入了宫便要仔细服侍辅佐帝王,这是她对于自己身份的认知,至于那些风花雪月的情爱,倒并不曾放在心上。
然而皇帝近来的所作所为,令人齿冷,到了如今竟然还以为她只是如寻常妾妇那般争风吃醋,叫她怎么不灰心丧气这样的帝王,还有辅佐的意义么
当然,她只是嫔妃,如果皇帝定要她伺候,她也还会尽心尽力的服侍他,但这里面却谈不上几分真心了。
春莺仍旧没有明白,但她只是个奴婢,主子有命奴婢听命,也不会想那么许多。
夜实在晚了,她服侍着淑妃睡下了。
大周的皇宫,度过了本朝以来第一个没有守岁的除夕。
翌日清,天气晴好。
陈博衍起身梳洗过,推门出来,只见满院,清冷的空气令他神清气爽,他伸了个懒腰,只听周身的骨骼都咯咯作响。
太监元宝守在门上,见他出来,连忙问安道“爷昨夜睡得好,早点就即刻拿来”
陈博衍微一沉吟,道“拿食盒盛了,去长春宫,我同母妃一道吃。”
元宝应下,连忙吩咐下去。
陈博衍换了衣裳,带了几个贴身的随从,便往长春宫而去。
到了长春宫,淑妃也才起身,正在梳头,听他到来,心里高兴,便叫他到里面等候自己的儿子,也就没那么多避忌了。
陈博衍进了内室,见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刻石榴花赤金嵌红宝水银镜梳头,乌黑的长发握在春莺手中,那发梢几乎要拖在地下。
他莞尔道“听闻,昨夜皇帝出了保和殿,哪里都没去,就往母亲这里来了母亲原来不曾留他”
淑妃自镜子里瞪了自己儿子一眼,道“没大没,不害臊的,这也是你问的”
陈博衍笑道“宫里的事情,一夕间就传遍了,瞒不得人。”
淑妃这方淡淡道“他倒是想留,我实在不耐烦,就罢了。宫里这许多妃嫔,各个都能伺候他,又何必定要在我这里”着,看春莺挽了个高髻,低声道了句“很妥帖,今儿就这样吧。”便将梳子放在案上,转过身看着陈博衍“你和月儿吵架了为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淑妃并不爱皇帝,也不是在跟胡欣儿吃醋,就是觉得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