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陈博衍坐在周府大堂之上,默然无言。
大堂上首,坐着一名中年妇人。
这妇人容貌秀丽端庄,只是面有愁容,身上一件杏黄色丝绸夹袄,面子有些发黄,显然很有些年头了。这在京城贵妇之中,是绝不可能的。
这妇人,便是周枫的母亲宋氏。
宋氏两眼微红,低声哽咽道“我实在不知该和什么人商量,京里竟无一个可依靠之人,淑妃娘娘在宫里,也不是想见就能得见的,只好托人将你请来。”
陈博衍看着宋氏那六神无主的样子,微微叹息了一声,问道“宋家没来人么”
宋氏摇头,面色微冷“从我嫁出来,同那边是再没什么瓜葛了。我们娘俩是死是活,也不用他们来管。”
陈博衍听着这话,量了一眼堂上,桌椅有些掉漆,地下的毯子也早已看不出花色,想想宋氏这些年来独个儿抚养周枫,这背后的含辛茹苦,也实在令人动容。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的确不是她一个寡妇能承受的起的。
宋氏在朝中没有什么人情,唯独相识且能倚靠的唯有淑妃这一脉了。
上辈子并没这件事,献祥瑞一事发了之后,淑妃被驱逐出宫,自己抑郁寡欢,落魄沮丧,终日借酒浇愁。其他的友人为了避祸,都和他断绝了往来,唯有周枫母子,接纳了他。他无处可去,无人能话时,总会来这儿。周府纵然潦倒,宋氏还是会端上几盘自己亲手做的菜和两壶老酒,让周枫陪他话解闷。
更别提,后来他逃出京城,举兵起事,周枫背负着宋氏,弃了爵位,从京城一路寻觅到义军营中投奔于他,更为他立下了赫赫战功。
患难之交比金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弃周枫不顾的。
陈博衍道“姨母,你也别过于担忧,我已送了名帖到刺史府,王昭霖总还不至为难表弟。”
有陈博衍在,宋氏有了主心骨,多少好受了些,道“那多谢你了,之前我使人送了礼物银两去点,奈何人家根本不收,想必看我是个妇人,懒怠理会。”
陈博衍心中明白绝非为此,但当着宋氏面前自不会提起,免得她烦恼,只道“姨母放宽心些,有我在,总不至于叫表弟吃这场牢狱之灾。”
宋氏点头道“你的话,我信的。”
陈博衍又问道“我之前让姨母发人到胡府去和,那方怎么”
宋氏听闻此言,便想起胡府的人前来叫嚣时的情形,脸上一白,半晌才道“胡府倒是给了回信,他们少爷如何金贵,如何得老太太的喜欢,就是宫里的昭仪娘娘也极其看重,如今没就没了,定要、定要枫儿给他们少爷偿命。”她话音颤抖,几乎带上了哭音。
陈博衍却冷笑道“这官府尚未审过,他们便自作主张了宫里的昭仪娘娘,只怕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完,也更不多谈,宽慰了宋氏几句,便起身离去。
宋氏倒也不怎么挽留他,只将他送到了二门上。
陈博衍道“姨母留步,尽管放心,表弟的事全在我身上,我定保他安然无恙。”
宋氏点头“你的话,姨母信的。”
陈博衍便不言语,自元宝手里接了斗篷披上,出门而去。
宋氏立在门上,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方回,从她丈夫过世,多亏了淑妃照应,方才勉强维持的了家计和体面。对于淑妃母子,她心存感激,并绝对的信赖着。
陈博衍出了周府,骑马回宫,一路无言。
他请宋氏派人前往周府,绝非为了和,只是想探一下对方的口风。
果不其然,胡府扛出了胡欣儿的大旗,然而胡欣儿自身难保,这档口上闹出这样的事来能有什么好处想让胡欣儿为胡府撑腰,那是绝不可能的。
这件事的由头,还是年前撞见他在酒楼同人架的那回。
陈博衍还记得,周枫将胡府的少爷压在地下,左右开弓,连锤了十多拳,骨头也折了几根。然而那少爷被人抬走时,尚且还活着。之后,倒也没听闻胡府有什么动静,宋氏心中不宁,还发了人上门请罪。
然而那时候,胡府不过辈不懂事,闹罢了,何必当真如此,也就罢了。
陈博衍还在心中琢磨了许久,却百思不得其解,他虽觉得这事是有人蓄意设套,要圈周枫入坑,然而却想不透目的何在。
走到半途,陈博衍忽见前方一身着甲胄的魁梧壮汉迎面走来,身型极是眼熟。
这人走到跟前,陈博衍方才认出,原来是自己的近身侍卫张岩。
张岩上前,抱拳道“爷”
陈博衍勒住缰绳,问道“什么事”
张岩回道“国公府发人来问,爷若午后有空,请过府一叙。”
陈博衍奇道“是国公爷相邀,还是萧将军这时候,正当避嫌,他们倒是不怕。”
张岩答道“都不是,来人是四姑娘请您过去。”
陈博衍却是一呆,萧月白主动要见他,这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怔了片刻,当即拨转马头,往安国公府而去。
到了安国公府,陈博衍在门前下马,守门的下人认出他来,连忙进去通报,便有人上来将马牵了过去。
不多时,里面人出来道“四爷只管进去,老爷出门去了,夫人知道此事,姑娘在房里。”
陈博衍并没多想,径直迈步进了安国公府,轻车熟路的往后院走去。
一路走到闲月阁,陈博衍便在门前停下了。
他来安国公府许多次,但进萧月白的住处,两辈子却还是头一回。
他量了一番这院子,水磨的砖墙,碧青的墙裙,墙上攀着藤葛,这隆冬时节苍翠依旧,显得干净素雅。
抬头望去,月洞门上贴着一方字笺,看字迹当是萧逸安的。字笺上蒙着一方碧纱笼,显然主人极其爱惜。
停了片刻,萧月白身畔服侍的丫鬟明珠出来,含笑道“四爷来了,请进去,姑娘就在堂上。”
陈博衍颔首,跟着明珠进了中庭。
院中唯有两个丫头扫地,四下静寂,鸟雀不闻。
陈博衍量着院子,问道“你们姑娘请我来,所为何事”他倒是很愿意去想,萧月白是因为想他,然而他也知道,这大概也就只是想想了。月儿就算想他,也不会主动要见你他的,定然还有别事。
果然,明珠答道“姑娘没,但好似是为了周府公子的事。”
陈博衍将唇一抿,没有言语。
上得台阶,明珠起帘子,请陈博衍进去。
陈博衍踏进门内,一股暖风合着梅花甜香扑面袭来,这是萧月白常年的习惯了。
萧月白正坐在一张红木嵌理石面圆桌前,穿着一件家常的杏色夹袄,头发散挽,只用一根碧玉簪子绾着,倒衬着头发乌油亮泽,面上薄擦胭脂,娇嫩温婉。
她手里拿着一方绣花棚子,正绣的专心,听见动静也没抬头,只轻轻问道“来了不曾”
明珠正想答话,却见陈博衍朝着自己摆手,会心一笑,福了福身子向外去了。
陈博衍放轻了步子,走上前去。
萧月白依旧没有抬头,道“我口渴,剥个柑子来吃。”
旁边微有响动,不多时便有一枚橘子瓣递到了她口边,萧月白并未多想张口便吃了。
她不爱吃橘络,然而明珠听林氏的话橘络对身子有好处,必定不会剥去,然而递到口里这枚橘子瓣却是光滑干净,甚合她口味。
她将这橘子吃了,露齿一笑“今儿这柑子剥的好,甚合我意。”
一旁男人的话音传来,带着低低的笑意“多谢夸奖。”
萧月白微微一惊,抬头看去,就撞进了一双黑亮温润的眸子里。
陈博衍手里拿着一只剥了一半的柑子,桌上放着些橘皮和白色的橘络,正浅笑的看着她。
一个大男人,居然做这样的巧功夫,然而她的心却如顿时化开了一般,充满了融融的暖意。
她笑着轻轻道“来了,怎么也不一声”一语未了,竟张开手扑在了陈博衍怀中。
陈博衍却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轻轻抚摸着萧月白脑后的发髻,道“看你绣东西出神,所以没扰你。”
萧月白将脸贴在陈博衍的腰上,嗅着他身上的淡香,心神为之一宁。她眯着眼,了一句“想你。”
自三十夜里到今日初二,满共不过三天,她就觉得寂寞难熬了。
以往,也不是不念着他,却从未如现下这般真切。
本有些话要问他,但眼下她只想抱着他一会儿。
陈博衍将手中的橘子放在了桌上,看着怀里鸟依人的恋人,心里洋溢着甜意。
这种幸福,是真实而踏实的,能让他拼尽所有去守护捍卫。
上一世,他登上了帝位,勤勉政务,殚精竭虑,无有一刻不敢松懈,心中装着的是天下和子民,然而他自己呢身为九五之尊的陈博衍,当摘下了平天冠之后,作为一个俗世的男人,其实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