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审讯室
波士顿
蹊跷
事情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秦一封的一名旧手下, 不怀好意的交易, 故意让出巨大利益, 预先藏在脚踝侧的枪支,光怪陆离的酒吧音乐会, 酒杯杯沿儿上的生物药品残留物, 以及别墅杀人后的尸体溶解……
头号嫌疑人行凶后吞弹死亡, 几乎可以直接定局的案子, 却在警方发现案发楼上的秦朗后全都乱套了。
那时的少年踩着居家拖鞋, 头发乱糟糟, 眼圈发黑, 像极了玩物丧志的网瘾少年,他在警方的注视下走出来, 迈过警戒线, 停在一摊恶臭的尸水前。
“这是什么?”少年皱眉,伸出一只手想要触摸, 被警察眼疾手快地拦住。
“是尸体。”
少年一脸茫然,有人给他翻译了一下。
“什么。”
“死者秦一封, 男, 24岁……”
只见少年瞳孔猛地收缩,浑身上下开始异常地颤抖起来。周遭乱哄哄的, 家具零零落落, 满地都是沾血的碎片,少年想要站起来,身子一晃, 闷头朝血水中栽了下去。
有人一把接住了他,现场又陷入了混乱。警官迅速按压他的脖颈,心脏,终于将人给弄醒了,少年双眼血红,似乎是隐忍很久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
波士顿某警局内,一名便衣警官挂断了国际电话。
“那边怎么?”
“不能释放嫌疑人,有证据证明那个孩子知道一些东西。”
“那咱们什么时候审?”
“现在就审。”便衣电话通知了审讯室那边,转头问助手:“三组回来了吗,酒吧那边怎么?”
“问了很多人,口径一致,都不知道那些人的来路,只有一位钢琴家口供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位钢琴家是个华裔,在卫生间听见了几段受害人生前的话。”
“先拿给我看!”
审讯室
少年头上压了一顶帽子,苍白的双手五指绞紧,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他穿着宽松的衣服,袖口拉低,几乎看不到手腕上那副银白的手铐。
身材高大的便衣刑警走进来,立在他身侧,负责翻译的警官拿着笔不断记录着什么。
“财产分割书你看过了。”
秦朗眯了眯眼睛,旋即道:“看过。”
“你知道你父亲的全部财产即将划入你哥哥名下。”
“知道。”
两位警官相互看了一眼,交换了眼神。
“弟弟,你不要害怕。你现在未满十八岁,如果能证实你完全不知情,将不用负刑事责任。”那位翻译官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念道,然后弯腰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
“我没有怕。”秦朗稍微放松了些。
“秦一封死亡时间是在凌两点半左右,你没有主动联系警方,当时都发生了什么,可以和我们一下吗。”
“我不知道他死了。”
“事发前一天都有谁去了你们家。”
“很多人吧,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游戏。”
“弟弟,据我所知,你的电脑里游戏都是近一个礼拜才安装的,只有一袋游戏机是很早前购买的,我们调取了你的游戏记录,你似乎不是很擅长游戏吧。”
秦朗默了会儿,突然笑了,手铐轻轻颤动,发出金属清脆的声音,他莞尔道:“所以,您是在笑我菜吗?”
“没
有。事发前一天,你们俩在医院里发生了争吵,是因为父亲的遗嘱?”
“没错。我不服气。我觉得这很正常,同样是儿子,我为什么要净身出户。”
“那案发现场共找到十二个弹壳,也就是至少开了十二枪,房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你真的什么都没听到,还是赌气不愿意报警?”
“没听见,我玩的就是枪战游戏。”
如果秦朗刚被送进来的时候还算是有些局促,现在可以是十分放松了,他双腿前伸,顶在狭的空间里,肩膀随意地靠在椅背,抬眼问道:“什么时候让我出去,这里睡觉很不舒服。”
“弟弟,最后一个问题。你了解你父亲和哥哥正在做的事吗?”
“哪方面?”
“走私和枪支贩卖。”
“不是还有制毒吗?”
负责翻译的警官一愣,扭头将原话翻译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
制毒问题敏感,也是这次审讯的重头戏。心理专家们本算留在最后,等他精神紧张环节过去,心灵最脆弱无援的时刻提问,没成想这孩子自己主动提了出来。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解释,要不这个少年和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要么就是他有万全退策,能让警方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定罪。
就目前的口供来看,这少年真的没有想象中简单。
“我哥之前喝多,跟我提过,是种合成药物,叫什么什么氯氨,我记不住。”
两位警官的脸色都不太好,更别提隔板后面的记录警官们。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立刻报警?是被恐吓威胁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没信他,他以前喝多了还跟我他被外星人抓走强奸过。”
“……你的意思,他那是醉话,对吧。”
“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根据知情人供认,秦一封死前那个晚上,在卫生间接到你们父亲的死讯,然后马上又了个电话,让手下干掉你。”
“呵。”秦朗笑了一声。
“为什么笑?”
“他就这样,疑神疑鬼的,总觉得父亲会把所有财产全都给我,想杀我也很正常。”
“你既然知道,就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想法?”
“我不过他。”
“……好,暂且不这个。我们在你房间里搜到一个临时号码,上头只跟一个人联系过,您方便透露一下对方的姓名吗?”
秦朗默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字?”
“……薛易。”
“果然是他。”
便衣警官低声念了句,转头离开了审讯室。
………
机翼冲上云霄的时候,薛易的后脊一阵一阵的恶寒,薛靖才给他撑开了纸袋,拍着后背吐了好半天才停住。
“好了。”薛易推开他递水的手。
飞机已经过了起飞阶段,稳稳地进入航线。
“你平常也不晕机啊,唉,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告诉你,反正你知不知道都没什么用。”
“带我来不就是为了……难道叔叔不准备帮他?”
“你让我怎么帮一个杀人犯。”
“是嫌疑犯。”薛易缓缓眨了下眼,纠正道,“他不会杀人。”
“你根本不了解他家的情况。”薛靖才摇摇头,“秦一封和秦朗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薛易深吸
了一口气,胸很闷,依旧坚持道:“那他也不会杀人。”
薛靖才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对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带你去看他吗?”
“为什么。”
“搞不好的话,你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你爸放我出来插手这件事,不是想拉秦家一把,是因为林碣石。”
“林碣石?”
“嗯。”
薛靖才还想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掏出手机记事本,在上头了几个字:生物制毒
薛易瞳孔收缩,心脏被狠狠捏了一把,后知后觉的凉意迅速蔓延开,游荡在每一寸骨骼下。
“照你爸的意思,是要保林碣石。林碣石是个傻子,还没查到头上就怂了,但这傻子的爸曾经拿命救过你爷爷,我们家也不能坐视不管。你知道,如果能证明他是被威胁强迫的话,关是免不掉要关几年,但至少不会吃枪子儿……”
薛易的十七年里,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那一瞬间的惊魂不定犹如五雷轰顶,巨大的信息量让他四肢发麻呼吸困难,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他不知道秦朗在这亡命之徒才能干出来的事里担任了什么角色,心里先是一空,而后一阵接一阵的恶寒,血压也越来越低。
薛靖才扶了他一把,揉压他的后背,不无担心地解释道:“我跟你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但是总有一天我和你爸都要离开,到时候留下你一个人,你怎么办?”
头等舱里的空气快要凝固了。
薛靖才继续:“秦朗绝对是知情者,国内警方介入调查的时候,发现他曾在医院走廊里殴过林碣石,专家读取嘴型,证明他绝对不是不知情者。原本国外警方准备给他无罪释放,但就是因为这条监控视频。”
“哎,老秦家也是倒霉,老爷子刚死,俩儿子就一个化了血水儿一个免不了要挨个枪子儿……”
他其实不想告诉薛易,之所以带他来看秦朗,是因为那视频里头,怒气冲冲的少年口型:
“放你的狗屁。林碣石我警告你,少掺和薛易的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勾当,你最好摸着良心干,不然的话,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王法。”
“怎么,你和秦一封交易了那么多年,就没听听,秦家还有个的吗。”
“呵,多一句嘴,下一个就是你。”
薛靖才想,也许少年精心策划的一场偷天换日,就输在了一个月前的那场争执中,争执的源头还是因为自己侄子。
“叔叔,你刚刚什么,什么血水和枪子?”
薛易耳朵蒙了一层厚厚的膜,听不清东西,就凑近了过去拉薛靖才的手臂。
“哦,这都是案子细节,我也算是半个涉案人员所以知道,你去了别和别人。秦一封被化尸,据头号嫌疑犯杀了所有活口之后当场吞弹,整个房间里全是血,就只有秦朗一个活人在游戏。”
……就秦朗一个活人。
薛易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发黑,加上刚刚的晕机,体内的血氧含量迅速下降,手腕不自主地痉挛了几下。
“就很不对劲儿,他为什么正好在玩枪战游戏,就好像知道外头要发生什么一样,警方调出了他的游戏记录,他一个人也没杀死,但是死了十二次,刚刚好是散落的弹壳数,还包括头号嫌疑犯肚子里的那颗……”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了身旁人的颤抖。
“……薛易!醒醒,薛易。”薛靖才一个激灵,赶忙把侄子上半身抱起来大喊了几声,空乘人员急忙赶到,通知了医护人员,将差点陷入昏迷的少年救起。
薛易睁开血
红的眼睛,手指捏住薛靖才的袖子,嘴巴张开,不知道了什么。
薛靖才吓出一脑门汗,赶紧弯腰去听。
他:“求你,救救他,他不会杀人的。”
“我救个屁,你先别话,给老子把气喘匀!”
“……”
飞机降落在一个一片漆黑的夜晚,一下飞机,薛靖才的人立刻将他们送到了警察局。
薛易先是被警察盘问了一番,才被允许在被监视的情况下见秦朗一面。
薛靖才站在那儿,拍了下警官的肩膀,微笑道:“我侄子还,你们不要为难他。”
厚重的金属门开,秦朗纹丝不动地摊在座位上,双腿开,姿势随意,下巴两天没理,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薛易走进来,站了五六秒,才喊出来秦朗的名字。
“操。”秦朗下意识地就骂了一句。
他扭头,手上的手铐咔咔作响,模样简直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狼,吼道:“我只是通了一个电话而已,你们凭什么把他也弄来!”
“你先安静!”
警官倒没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到,但是担心薛易会受到惊吓,于是伸手将薛易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结果这一下彻底激怒了秦朗,他大吼:“你别碰他!”
“秦朗。”薛易推开警官的手,一步走上前,“你先别激动,我不是被抓来的,我是来看你的。”
“你看我干什么,被拷在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秦朗。”
“让他走吧,我和他没什么好的。”秦朗是来真格的了,竟然憋出了几句十分蹩脚的英语,向那位警官重复了他的话。
薛靖才站在监视屏前,不由抿起了嘴唇。
这少年的行为是在保护薛易没错,但又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他真的是想保护薛易,就不应该给他通那个电话,或者通完电话就马上销毁电话卡。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是摆在房间里,等着警察来搜走,将注意力往薛易这里推。
所以,他这么做,应该是想引起薛易的关注,再取得薛易的信任,让薛家可以出手帮他一把。
对他来,证据如果一直不足的话,无罪释放也是早晚的事,但秦家的那些股东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这个时候找靠山,除了薛家,没有更合适的了。
当初薛易和他爸出柜,他爸一怒之下没收住,简直是昭告天下薛易的性向,那帮伙伴都跑了,为什么秦朗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恐怕在医院里揍林碣石那次,都是设计好的。
“臭子,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手段倒挺老练的。”
两个孩子后面再什么,已经无关重要了,薛靖才去看守室旁边等了一会儿,从警官手里接过腿脚都发软的侄子。
薛易把头埋进薛靖才的怀里,声地呜咽道:“叔叔。”
“乖,咱们回去。”
“他绝对没有杀人,秦朗不会杀人。”
“你怎么知道不会,不是没有亲自动手就不算杀人。”
“秦一封到底也是他最后一个亲人了,他怎么能……”
薛易话到一半,突然如遭雷劈地站住了脚。
记忆往回推,推到秦朗要离开那天,他们俩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秦朗曾这样:“我知道,如果这次我爸不行了,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秦朗的逻辑向来谨慎,比如他要是没有拿下房本的话,就一定会‘那破房子’,而不是‘咱家’。
那么他‘没有亲人’,意思就是他知道秦一封会死…
…
薛易胳膊上的汗毛一瞬间就立了起来。
感受到他的僵硬,头顶上温柔的声音缓缓响起:“乖,别哭了,你累了,咱们先去吃点东西睡一觉,秦朗那子身强力壮的,一时半会儿关不死。好了,不哭了啊易乖,是叔叔不好,不该跟你讲那些,叔叔不好。”
一路无言。
薛靖才安置好侄子,点了吃的放在床边,简单吩咐了几句,又连夜去见了几个朋友。他过来不是度假的,得把事情安排好,一圈转下来后已经快要天亮。
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就没停过脚,他已经很累了,但还是片刻也不敢耽误地开车回到波士顿的大房子。
一楼的卧室门虚掩着,薛靖才轻手轻脚地拉开一条缝,探头先看了下。薛易侧卧在柔软的大床上,清的晦亮从窗外投射而入,在他身上盖了一圈青色的微凉。
他还没醒,被子搭在腰际,两条胳膊的皮肤裸露在外,渗出点点凉意。
“易?”
他走过来,把被子往上拉,少年突然就动了,在床单上不舒服地挪动两下。辗转间,薛靖才发现他耳根透着一层醒目的绯红。
薛靖才赶紧低头,借着薄薄的,竟发现他鼻尖儿沁着细的汗珠。他把他抱起来一点,伸手一捧额头,灼手的温度立刻传了上来。
床头上还放着他临走前买来的食物,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一口都没动。
“易,醒醒,你发烧了,起来吃药……”
薛靖才完才想起来,这房子买下以后八百年没住过了,哪里会有退烧药这种东西。他只好将快要醒过来的侄子拍了两下,哄他又睡下,独自一人披上外套出来找药店。
因为不熟悉这里的缘故,导航几次显示已经到达目的地,但他就是找不到药店的提示牌。
“操。”薛靖才心里燥的不行,一掌拍在了方向盘上。
突然,有人敲了敲他的车窗。
“怎么了?”他用英文询问了一句。
来人看长相也是个亚洲人,样貌英俊个子很高,见他用英语,便也用英文对他道:“这位先生,你挡住我的车了,我车技不好开不出来,可以请你把车往前开一点吗?”
“行。”薛靖才就要关车窗,突然想起来什么,哎了他一声。
“怎么了先生?”
“药店在哪?”
“就在那儿,先生你看到那个便利店了吗,那个白色的灯。”
薛靖才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终于发现了一块醒目的标志,他道了声谢,一踩油门把车子让开了。
后视镜里,那个英俊的男人返回自己车子旁边,将手里的热水杯递给另一位青年。那人身材也很好,卫衣帽子扣在头上,腰细腿长,靠在车上弯着腰。
薛靖才猜他大概是犯什么急性病了,接过水来马上扣了两粒药扔进嘴里,英俊的男人还扶着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将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他一边熄火一边啧了声,叹道:“果然欧美比国内开放。”
薛靖才从药店出来的时候,那两个人还站在那里‘腻歪’,丝毫没有要把车开出来的意思,薛靖才把药放在副驾驶上,降下玻璃吹了声口哨。
那边两个人同时抬头,站在里侧的男人扬了下下巴,模糊的轮廓突然清晰,让薛靖才地惊了一下。
那个戴帽子的,眼熟?
待要再看一眼,高个子就转身拉开了车门,有意要挡住似的,将他的同伴心翼翼地送上了副驾驶,落下头顶挡板。
“眼花了,怎么可能是陆总。”薛靖才不想再多耽搁,点火,飞一般地把车开了回去。
再推开房门,床上的人依旧没动静,只是换了个姿势,他面朝门侧卧,双手捧着手机,眼底红红的,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薛靖才把手机拿起来,看到他正在试图搜索一些法律知识,心里顷刻一软,低头亲了亲薛易的太阳穴,晃晃他道:“起来吃药了。”
谁知一向乖巧的侄子睁眼看了看他,又把眼轻轻阖上了。
“易,你怎么回事?”
薛易嗓子喑哑,没出来话:“……”
薛靖才看了眼手里的药袋,又看看桌上的食物,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噌的一下火了,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将人揪了起来:“你想干嘛薛易,绝个食耍个赖,逼你叔叔我捞你那个兄弟?我告诉你,这招没用,老子时候都跟我爸玩烂了,你别想逼我!”
薛易头磕了床板一下,晕晕乎乎的有点想吐。
他想,秦朗和这个案子必然是脱不开关系了。
刑法的条条款款十分复杂,他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如果秦朗真的动了手,薛易自然没指望叔叔能保他什么,但现在没有证据没有定论,他只想求叔叔让秦朗在那儿过的好些……
‘绝个食耍个赖’这种烂手段他本来没想用,刚刚抬眼看他不话只是没力气而已,可能平常过分乖巧的孩子,偶尔没个回应都会被误以为叛逆。
但既然他都这么了,薛易就从善如流地把眼睛闭了起来,软着手脚轻轻挣扎了下。
“你吃不吃?”
“不。”
“混蛋!”薛靖才把药往地上一扔,食物掀翻,怒气冲冲地就走了。
………
大年二十九的傍晚,陆皓亭在病房的窗户上贴了一个剪裁精致的‘福’字,他双手推着纸张,压了两下,让这字尽量舒展。
病床上的女人唇色苍白,艰难地撑起手臂,看着儿子从凳子上安全下来,才肯躺回床里喘口气。
陆冲帮她擦了下额头渗出的汗,不悦道:“他都多大了,你这么担心他做什么。”
“多大,那是我的儿子。你对我儿子好一点,不能动不动就骂!”
“知道知道,那不也是我儿子吗。”
女人看起来并不是很老,眉眼五官还残留着年轻时的风情,但被病痛折磨过的人,精神面貌已经垮了,再好看的皮囊也是空的,她完就呛咳起来,陆皓亭赶忙扶她坐起来,心翼翼地喂了些水。
“我外孙怎么、怎么还不回来?”
陆冲:“华带着去买吃的了,你天天瞎操心什么都,下个月又要动手术,你的体重不达标知道吗,还不多吃点多睡觉。”
她不理自己老头子,只自顾自念叨:“给女婿个电话吧,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皓,给你姐夫个电话,问问到哪了。”
“好的,我这就……”
“铛铛!”
病房的门被推开,陆子宸捧着一个漂亮的手工玩具车蹦了进来,甜着嗓音喊了一声姥姥。女人脸上立刻迸发出一阵喜悦,赶忙伸出手,摸了摸外孙的脑袋。
“姥姥,爸爸给我买的,好不好看!”
女人一叠声地回答:“好看好看,真好看。”
“宸宸,爸爸呢?”
陆子宸一挥胳膊,“在后面!
”
吱呀一声,英俊的男人推开门,他脸上挂着笑,缓缓地走了进来。
陆冲赶紧招呼女婿:“华,快来坐,大演奏家别站在那里。”
陆旭华个子很高,但身材比例十分协调,三十出头的年纪,虽生着一副华人的容貌,但语气和动作却带着西方绅士的影子,他五官硬朗漂亮,皮肤白若羊脂,头发也是纯正的黑色。
“舅舅!你看我的车,好不好看!”
“好看,快去玩吧。”陆皓亭揉了一把他的脸儿。
陆冲啧了一声道:“华,别总乱给孩儿买玩具,他的东西都堆成山了。”
“没事。”
陆旭华笑意更盛了些,脸上满是宠溺:“他喜欢就好。”
陆皓亭过来,接过他脱下的外套,询问:“姐夫,不是去楼下吃点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陆旭华:“有点事耽误了。”然后就压低了声音,显然是不想让两位老人知道:“你怎么样,早上吃药了吗?”
“嗯,没事了。”
“你昨天可吓坏我了,记得要按时吃饭知不知道。嘘,出来。”
陆皓亭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两个人从病房出来,站在走廊里声交谈。
“到底怎么回事,出去那么久。”
“有警察给我了个电话,让我协助调查一起案件。”
陆皓亭轻轻啊了一声,问道:“什么案件?”
“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恰好路过听到几句对话,做完笔录就出来了,刚刚电话要问我点细节,就又去了一趟。年夜饭的餐厅选好了吗?”
“选好了,但是妈身体情况没有去年好,所以我让他们送到病房里来,咱们三十就在这儿过吧。我联系护士多加一张临时床,宸宸困了的话就睡在这儿。”
“那你呢?”陆旭华眼睑轻轻眯起来。
“我怎么样都好,在沙发上凑活一晚。”
“不行。”陆旭华拍拍他,样子就好像呵护陆子宸一般,“加一张大床,你和宸宸一起睡。”
“没关系的,屋里已经有一张床了,再弄一张大的来……”
“不行,你知道,我那年被你吓坏了,实在见不得你再有什么闪失。”
陆旭华完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不该提的,只见面前的男人怔愣了一下,肩膀渐渐开始发抖。
“好了,都过去了,我不该提,皓亭?”
“没事。”单薄的胸膛起伏急促,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情绪。
陆旭华赶紧捞起他的手,重重捏了捏,:“别怕,会好起来的,她也不想你永远沉浸在痛苦里,皓亭,你看着我,皓亭。”
“我没事。”陆皓亭捏紧眉心。
陆旭华心地试探:“那你算什么时候,和爸妈,如果你不出口,我来也可以。”
“再等等,年后还有个手术,如果成功的话。”
可如果不成功……
陆皓亭哽咽到不出话,纤白的手指捂住脸,想往下蹲,陆旭华赶紧搀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进怀里,安慰性地抱了抱。
“舅舅!”陆子宸的声音突然在走廊里响起。陆旭华心里一惊,瞳孔微颤,肌肉猛地收缩起来。
“爸爸,舅舅怎么了,为什么抱着他?”
陆旭华松开陆皓亭,让他靠在墙上,转头对陆子宸:“舅舅累了,你先进去和姥姥姥爷玩。”
“好。”陆子宸赶紧压低了声音,“那爸爸照顾好舅舅。”
“会
的。”
陆旭华完,又想将人重新拉进怀里,陆皓亭却摆了摆手,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了。
“要不你今天回去睡吧,我陪着爸妈。皓亭你不要担心,这件事没有让你一个人承担,还有我呢。”
“嗯,我把宸宸也带走。”
陆旭华微微皱眉,:“别带了,孩子太闹,你回去好好休息,今天我看着他。去穿上外套吧,我送你回去。”
陆旭华和岳父岳母交代了下,载陆皓亭回了在波士顿买下的房子——房子在教堂边上,每天清都会有唱诗的声音。
“洗个澡就休息吧,有事和我电话。”
“嗯。”
‘啪’,卧室的灯开,陆皓亭先去洗手间泡了个澡,冰凉的手脚在热水的浸泡下渐渐回暖,一颗心却不断地往下沉。
他仰着头,露出毫不设防的脖颈,侧脸线条一路蜿蜒到喉结上方,白皙的皮肤上缀满了晶莹的水珠。
陆子宸不在的时候,他的世界就是空的灰的,就会抑制不住地回想当年的事情:嘈杂的现场,对讲机里磁化的声音,黄色的警戒线后歪着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幼的孩子枕在女警官的臂弯里,一声一声地啼哭抽搐。
警察将绳索放入证物袋,转头告诉仓促赶来的陆皓亭,“是自杀,有抑郁倾向,和她告个别吧。”
“……”
“不好!”反应过来的警官猝然大骂一声:“拦住他,让现场把枪全部收起来!拦住他!”
“妈的,快把枪放下!”
有女警官侥幸的声音:“呼,还好没有上膛。”
冰凉的手指猛地一阵抽搐,如果陆皓亭睁开眼看,那是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
当时的他刚接到母亲查出癌症的消息,看到姐姐尸体的时候,是想过要一了百了的……
良久,陆皓亭一个激灵回过神,他呆呆地望了会儿水面,随即伸出一只手,摸索几下,摁亮了手机屏幕。
一个号码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被拨了出去。
“喂?”
“先生?”因着高热,薛易嗓音嘶哑的厉害。
陆皓亭的声音也没好到哪里去,可还是皱起了眉:“易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没,刚睡醒,嗓子哑。”
陆皓亭估摸了一下,国内时间差不多刚刚清,“我吵醒你了。”
薛易把疲惫全都压起来,柔声道:“不会,先生想我了可以随时来,我一直在。”
陆皓亭没期盼这个电话能通,于是在那一瞬间有点想哭,最终强忍住情绪,轻松道:“明天就过年了,你和弟弟放炮了吗?”
“……没。”
非但没有放鞭炮,弟弟还被当做嫌疑犯关进警察局了。
“为什么没有,你们那里不让放炮吗。”
薛易:“让,但是我不想放。”
陆皓亭:“孩子不都喜欢玩炮吗?”
薛易:“我过完年就十八了。”
陆皓亭笑笑:“哦,是个大孩子了。”
“……”为什么还是孩子?
陆皓亭深呼吸了一下,继续闲聊:“我们大概初三就回去了,你们下个月才开学吧,在家好好放松放松,吃点好吃的。回来拿东西的话就给我个电话,或者直接来也行。”
“嗯。”
陆皓亭其实也不知道该什么了,但不想挂断电话,浸泡在水里的胳膊轻轻拨了拨水面,问他:“你弟弟干嘛呢,他没玩炮吗?”
“他
没有。”
“你们开学了一起回来吗?”
“他不回来了。”薛易哽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正常。
“为什么,他比你,还在上学吧,为什么不回来了?易,如果是经济原因的话……”
薛易咳了下,断他:“不是,他早就不想念了。”
确实早不想念了,薛易反正没谎,语气也坦然,倒是陆皓亭沉默了。
“你没事吧,易。”
“没事,他不想就不想吧,我替他念。”薛易手臂掩住眼睛,声道。
良久,陆皓亭问:“易,你累吗?”承担这么多,你累吗?如果累的话,又是怎么服自己继续下去的?
薛易以为他学习方面,就回答:“偶尔吧,比如憋不出作文的时候。”
陆皓亭笑了,他手撑了一下浴缸边儿,从水里站起来,单手往腰上裹了一条浴巾,拿着手机往屋里走。
“先生在洗澡?”
“嗯,洗好了,准备擦头发。”
陆皓亭伸手,扯了一条干毛巾,黑发水光盈盈,水珠落在漂亮的直角肩上,宛若水晶落上玉盘,清脆动人。
他:“易,我有点想你了。”
薛易:“……”
黑暗中,只是随便联想一下那边的场景,薛易便觉得的血管在烧,脸也隐隐发烫。
陆皓亭还在无意识地倾诉着:“要是你现在在我跟前就好了,我就能和你多几句话,怎么突然就过年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先生在哪里?”
薛易的声音透过金属线圈传来,陆皓亭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他们俩的距离似乎没有漂洋过海那么远,仿佛就近在咫尺,但距离又陷入在一片虚无中,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我在家里啊。”
薛易摒了一口气:“哪个城市?”
“波士顿。”
出国治疗癌症的有钱人,十有八九去了波士顿,薛易轻轻翻了下身,捏了捏眉心止住低血糖带来的头晕:“也不是不可以。”
“不行!”陆皓亭如梦初醒似的,赶忙扬高了声音:“易你不许一个人坐飞机听到没有,在家里乖乖待着。”
陆皓亭想,就算要见面的话,也应该是他回去才对……
“好,我不去就是了。”
薛易躺了回去,自己用胳膊内侧冰了冰滚烫的额头,声音自带委屈,道:“是先生想我的,我要去,你还反过来凶我。”
陆皓亭舔舔嘴唇,就着孩儿的委屈安慰起来,宛如一种互不见面的耳鬓厮磨。
等两个人挂掉电话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原以为会失眠大半个晚上的陆皓亭闭上眼,不一会儿便滑入了无意识状态。他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精神压迫实在太大的时候,还必须要借助药物或者是喝酒灌醉自己。
不过这次,好像找到了第三种方法——听听那孩子委屈的声音,也让人心安的不行,竟罕见的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要: 你们猜会不会见面,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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