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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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台之上, 众目睽睽的聚焦之处, 梁樾的异常引发无数揣测,议论之声已经直冲云霄, 身处人群中的宁纾心中涨涨酸酸, 这个样子的梁樾,她从未见过。

    明明他是屠夫, 是魔鬼,是篡位的奸贼, 可是她为什么, 看他这个样子,竟然难过得难以言表。

    明明他总有一天会疯,会让今日的禅让大礼变成一场闹剧,会让他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可是此时此刻, 宁纾只觉得身处一场虚幻的狂欢,耳边吵吵嚷嚷的声响像是跟自己隔着遥远的山海, 而梁樾身上透露出来的哀凉却近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印象中的梁樾即便是处于最愁云惨淡的时刻, 成为裙带弄臣, 被人不齿, 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悲哀, 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失去,没有了支撑一般。宁纾闭上眼睛,想把心底的难过缓一缓,可是眼睛看不见, 记忆中他孤身去宁国引兵救国前的一颦一笑却浮现再眼前——

    “王子不必难过,自古就是如此,战事纷纷,各自人等自由命数。”

    “怎么会是自古呢?自古是堂堂只是对堂堂之阵,对付远人四夷用礼乐教化。而如今,大国武将以奇兵诡计为荣,以王道的仁义之师为迂腐。国更是朝秦暮楚,惶惶不可终日,每逢战阵,必有饥荒。我去宁国,是自以为质,求其牵制晋国,弥消兵祸。”

    “不能迟两天走吗?”

    “我这就告辞了。”

    “晋国也好,宁国也罢,都是讲究礼仪风骨的中原大国,王子去了之后,万不可将这里的陋俗带过去。”

    “陋俗?”

    “我的意思是,譬如仲春之会这种……王子容貌俊美,想来此事不在少数。在梁国这没什么,但是去了异国,王子最好检点一点,以免梁国跟着蒙羞。”

    “我没有。”

    ……

    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怎么最后会变成这样的?

    梁樾连出生都是父王的阴谋,他一生处于挣扎的痛苦中,甚至连陷入今天的危机,□□就是为了和她成亲。

    不该是这样的。

    “殿下。”季武走到梁樾身边,久经沙场的体魄力气轻松拉开梁樾,“事已至此,与其受辱,不如……玉碎。”

    梁樾似是从肺腑“哈”了一口浊气,转头看向季武,通红的眼睛里冷淬淬的。

    季武心头一凛,再次恳切道:“殿下,真相大白,宁王室不得人心,列国必将再起。你大可放心。”

    “若我不肯呢。”梁樾的声音古井无波,幽深危险。

    季武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脸色因为激荡的心境发红,神情与口气带着不自觉的诱惑和渴求:“这里是当年孟季喝的毒酒,殿下与其受辱,不若与孟季一起离开吧。”

    季武浑身毛孔都在颤抖癫狂:“宁纾公主,孟季日日在思念殿下,哭得非常伤心。臣求殿下饮下此酒,放过这个世间,也放过你自己。”

    “日日思念我……哭的伤心?”梁樾木然的脸,此刻染上悲凉、讽刺、追悔莫及……

    他接过瓷瓶,开瓶塞,见到里头荡漾着琥珀色的液体,原本冷淬淬的眼睛,此刻隐隐漫上一层雾气。

    孟季在他怀中死去,她疼得冷汗、七窍里流的血、声声凄凄地抓着他的衣襟:“梁樾,礼物,礼物,你快!我好想快死了!你啊,你好不好……”

    “好。”梁樾轻轻地应,这一声答应,心中的褶皱仿佛被抚平。

    “我身为史官,历经三朝,为何从不知有豢养疯女的事?”一声厉喝后,最没存在感的史官登上高台,不理会宁稗的眼色,直冲梁棠:“你究竟是何人,有什么证据!”

    “梁太子棠。”梁棠志得意满回答:“证据么,这些女孩子就是证据。你看梁樾不是承认了么。”

    史官胡搅蛮缠:“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晋国自己豢养出来的,见先王驾崩,什么都往他头上栽!”

    “梁樾的母亲就是宁王所赐!”

    “此疯女是相国之母么?”

    “当然!”

    “证据!”

    “晋国大长公主,宁废后作证。”

    “她在何处?”

    “已被梁樾所杀。”

    “那就是没证据了?”

    ……

    ……

    高台上成了一处口水仗,宁纾盯着梁樾,他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整个人似是被冰包裹了一般,她越看越心惊,按他的身体一受刺激就会病发,可是眼前出了这么大事,他都没有什么反应,太诡异、太反常了。

    宁纾推开身前的人群,往高台走,她没有死,母后也没有死,他们谎,那么什么疯不疯的,也可以是假的!梁樾,这一次,她会救他,会救他离开这场闹剧!

    人群为什么拨不动?她急得满头汗。

    “纾。”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宁纾抬头,与母后别无二致的容长脸型,淡淡眉目撞入眼帘,认出人,登时她心脏漏跳一刻。

    “放开!”她咬牙威胁:“不然我喊了。”

    晋成没有松手,眼睛里满是失而复得:“跟我走,这里太危险了。”

    宁纾自然是不肯:“我过与你再无牵扯,我要去救梁樾,你放开!”

    晋成怔住,松了手。

    宁纾撒腿就往梁樾的方向跑。

    晋成抿了唇,起身便要追,身旁的随从却拦住他:“殿下,来不及了,快些离开这里,梁樾真的疯了!”

    晋成甩开随从,大步流星追上宁纾:“你必须跟我走,梁樾已经疯了!你闻闻……”

    “我要救梁樾!”宁纾冷冷地对晋成,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已经令她非常反感。

    他们这些人撒谎、虚伪、漠视人命、残忍摧毁利益集团外的所有,与父王有什么两样?父王利用她的婚姻,晋成也利用她的婚姻,有什么两样?!

    “殿下,我们的人已经证实了,蒙氏两头下注,”随从焦急地:“蒙田的人虽然投靠了宁稗,但是他自己没出现,可是你仔细听,有甲械声!是蒙居!殿下,快走吧!”

    晋成目光远眺了下宫门,焦急又恳切:“梁樾只是在骗你,纾别在执迷不悟了!婚礼不过是利用你布下陷阱,诓骗了天下豪族观礼,再用禅让礼甄别敌我,好让他一网尽!”

    “是呀公主,”随从也焦急:“你闻这空气中燃烧的香料,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宁纾使劲嗅了嗅,一进宫门时,就闻到的奇特香味,此刻闻来竟是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头疼欲裂。她本来以为是自己情绪起伏太过,导致的头疼,现在才发现是香的不对劲。

    梁樾想做什么?

    她看向高台上,仿若观戏的梁樾,整个人的凡尘气息都快没了,唯有死气越来越重。

    她心头狂跳,一个荒唐的念头蹦了出来——不会吧?

    “呜呜……”腿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低头一瞧,是条又老又丑的狗。

    “表哥,对不起。”宁纾眼睛涩涩的:“你快走吧。”她甩开晋成,再次奔向高台之上,死气弥漫的梁樾,狗“呜呜”叫着,跟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冲上高台。

    表哥,对不起,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喜欢了梁樾,只是她不懂。

    他对也好,错也好,杀人也好,疯也好,他只有两个月了,她能够和他在一起只有两个月了。

    她奔向他,这么短的一段距离,却好比通往世界的尽头一样远,没有光亮、没有声音。

    只有空气中越来越沉重的味道,死亡的气息,让她浑身冰冷,比她之前突然死亡的时候还要令她害怕……不可以……不可以……

    梁樾不是位面之子么?怎么可能死呢?

    终于在寺人典的大呼叫中,跑到他的面前,宁纾强露出笑容,捉住他的衣袖:“梁樾,我回来了,我们成亲吧。”

    梁樾毫不意外,温温笑了,眼睛也温柔至极:“我弄丢了你给的平安符。”

    宁纾:符?

    “弄丢了之后,每逢战阵,都会在战俘的身上刺上你给的符文,真的很有用。我一天比一天想你。”

    梁樾越越让宁纾难过:当初为了完成系统任务,死马当活马医,什么招都使上,连侍女曲的招桃花符也用上了。

    “梁樾我们不这个,你怎么手这么凉?”

    “很疼。原来你当初这么疼。”

    “什么?”

    “孟季,没能给你过生辰,没能告诉你我爱你。我爱你,早就爱你,一直爱你,无时不刻爱你。”

    梁樾越越让她心头狂跳,“你不要了!你怎么了?”

    梁樾的唇本来就红,此刻隐隐有血迹溢出。

    宁纾像是出了湖面的鱼,喘不过气来,浑身冰冷,她嗖地盯住一旁的季武:“是季氏的毒酒!?”

    季武没有话,脸色铁青。

    “今日、让公主笑话了。”梁樾拉开她的手,气息不稳地话,额上渐渐疼出冷汗:“你母后的尸体、所在,我已经通知了宁酉。既然是孝期,公主就不要、什么、成亲的话了,自始至终,我爱的、只是、孟季,不是公主。你走吧。”

    梁樾的手离开她的,凉意却直接侵入四肢百骸,宁纾两耳嗡嗡地,仿佛置身于虚幻的空间,什么都听得懂,又似什么都听不懂,大脑空白,失魂落魄:“梁樾、梁樾……他们你在骗我,你现在就是在骗我对不对。母后没有死,你上当了,我告诉你她没有死,她要带我去赵国,可是我跑回来了,我想和你成亲,和你永远在一起。你答应过带我去行猎的……”

    “季武,你一定有解药!你快救他!快救他啊!”

    “还有国巫乩,典,快去叫他来!”

    没有回应。

    “公主,大王已经下令命你离开。”寺人典满脸悲切。

    ×

    三年后。

    回忆起那场改变历史的宫变,所有人都认为是炽热的。

    血液的温热、火光的鼎盛、香料的醇厚、宾客的热情、设计者的异想天开和远大抱负。

    宁酉下朝后,又是满腹怒火回到后宫,冲着妃嫔发了一通火气,仍然愤愤。

    “这些低贱之人,毫无礼义廉耻!”他:“当年梁樾那个疯子,灭了举国的旧贵族,连归属国的都没有放过。留下的全是那些庶人出身的新贵,日日迫我解放奴婢,好去填他们的庄园!尤其是那个蒙居老匹夫!”

    “陛下不同意不就是了。”妃子讨好道:“您是大王,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宁酉的胸口起伏了几下,平息了气息,终是拜拜手:“宗室俱灭,新贵盘根错节,全念着梁樾提拔的香火之情,我孤家寡人,又承着梁樾还位的人情,自然不好直接对付他们,只能徐徐图之。”到这里,他又问:“公主呢?”

    妃子笑道:“应当是去遣云宫,缠着长公主姑姑了。”

    宁酉皱眉:“晋成仍未娶妻,我有意让他们再续婚约,只是朝臣还想着与晋国争夺天下,根本不同意,着实可恨!”

    话间,有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正是宁纾送公主回来。

    听到宁酉的话,宁纾拉着他,走到一旁:“我和表哥已经都明了。不可能的。”

    “你心里还想着那个梁樾?”宁酉皱眉:“就算母后死因与他无关,就算他没死,现在也一定是个疯子,你就算不成亲,面首也可养的。”

    “这世上这么多男子,长得比梁樾好看的,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但是心思比梁樾阴毒的,却是一个没有。”

    宁酉越越离谱,宁纾从前一直没发现哥哥是这样的,浮躁,大概与前朝百般不如意有关。听了一会,宁纾就告退了。

    回了遣云宫,卷媪呈上一封函,是隐居季氏的季武送来的,自呈女儿成亲,嫁的是地方新贵,求宁纾公主担任主婚人。

    梁氏与众多旧贵族一同覆灭,季氏也和新贵联姻了。

    作者有话要:  好像快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