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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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姝听见乳母行礼声, 忙转头朝屋门处看去。

    四目相对间,她只瞧见他眼底沉沉的浓黑, 错杂而幽深, 教人辨不清晰。回想方才所的话,忽然有些怕他误会, 忙寻了枕头来,又心翼翼的将胳膊自孩子脑后抽出,将他们安顿好, 才尽量轻声的起身步出。

    刘徇未发一言,也转身跟她同行。

    直行至远离屋门的庭中,阿姝才渐缓下脚步,惴惴的侧目去望他,低声道:“大王切莫误会, 方才我所的, 只是不愿让破奴与阿黛再徒增伤悲罢了, 并非……有别的意思。”

    她所指“别的意思”,自然是恐他误会自己对章后仍存孺慕之情。

    刘徇沉默半晌,轻叹一声, 伸手抚了抚她发顶,道:“我知道。”

    阿姝猝然抬头, 有些不敢置信。

    他复而苦笑道:“你随我自长安而来, 与君山分别那日,他曾同我过,你幼时思念母亲, 长大后有机会相认,才知生母非善类。”

    秋日有暖阳,然一旦西风扫过,便顿生寒意。

    阿姝仰头望着他,隐隐想起旧事,身躯微颤了颤,眼里渗出朦胧泪意,艰涩道:“不错,我生母非善类,偶然入梦来时,我甚至常想问问她,既然不珍爱我,当年何苦要受那怀胎之苦将我生下?若孑然一身,岂非更好。”

    刘徇对上她盈满泪痕的双目,心中一时百转千回,好容易驱散的纷繁念头重又涌现出来。

    胸腔间无数的理智与冲动交织,他太想高声的告诉她,仇恨也罢,出身也罢,他可以统统不在乎。可大嫂的话,兄长的死,像是桎梏他的枷锁一般,教他每每张口,便有排山倒海的愧疚与痛苦,再不出一个字。

    好半晌,他仍觉头晕眼乱,难以理清,只艰难的揉了揉眉心,避开她目光道:“你别想太多,伤了心神。目下,还是先治丧吧。旁的事,容我再想想。”

    罢,转身快步离去。

    阿姝望着他脚步稍稍凌乱的背影,心中方才升腾起的一缕希望又悄然落回。

    ……

    樊夫人去后第二日,刘徇便命人于信都向众人发丧,城中官眷、大户等皆至信宫吊唁。

    可怜破奴与阿黛两儿,身为子女,年纪便由乳母与婢子领着,为母披麻戴孝。

    刘徇更是忙碌不堪。信宫中有樊夫人丧事,外头更有迫在眉睫的并州战事,他需两头兼顾,忙得几无停歇之时;阿姝身为王后,每日迎来送往,也无甚闲暇。

    细算下来,二人已连续数日,皆沾枕即眠,未曾好好过话。刘徇更像是逃避一般,每日总命人回来知会她夜里不必苦等,再趁夜深人静,她已入眠后才归来。

    直到大军出征前三日,樊夫人出殡这日。

    刘徇早已过,樊夫人不得入东郡刘氏祖坟,送葬者自然也只能为知情的樊霄。他将扶灵自信都出发,悄悄将樊夫人送回樊氏故地入葬。

    旁人不知内情,仍趁此时纷纷前来相送。刘徇与阿姝,乃至刘昭与两个孩子,也皆披缟素自信宫中一路送至城门处方歇。

    许是这两日太过劳累,又难得出宫外见这样多人的场面,还未上马车回程,阿黛有些犯困,吮着手指跟在乳母身侧便嘤嘤的哭起来,粉白的脸上挂着可怜巴巴的泪水,瞧得人格外心疼。

    破奴见妹妹哭泣,也赶紧奔去,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哄道:“阿妹不哭不哭。”

    刘徇本已行至马边,正要翻身而上,此刻见这情景,心间又酸又软,三两步上前,将阿黛一把抱起。

    她渐渐的止了泪水,眼皮也耷拉下,一副困顿不已的模样,可趴在刘徇怀里,似乎不大习惯一般,本能的扭动两下,无论如何也不得睡去。

    刘徇平日闲暇甚少,与孩子虽不疏远,到底也不多亲近,遇此情况,不由的手足无措,抱着孩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破奴却十分乖觉的行至阿姝身边,伸手揪了揪她衣摆,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她。

    阿姝弯腰摸摸他脑袋,上前自刘徇怀里抱过阿黛,轻声道:“大王,还是我来吧。”着,她十分熟稔的一手托住孩子臀腿处,一手护住孩子肩背,令她靠在自己身前,一下一下晃动着,口中又轻又柔的哼着邯郸的民间调。

    阿黛早已睡眼惺忪,此刻入了熟悉的怀抱,不由含糊的喊了声“叔母”,便怪怪的耷下脑袋,靠着阿姝肩上沉沉睡去。

    阿姝腾出一只手来,牵着破奴,三人一同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辘辘缓行,始终在旁望着的刘徇方回过神来,收起复杂的目光,上马同往信宫而去。

    他近来常为如何安排这两个孩子而苦恼,却不知自何时起,阿姝与那两儿,竟已这样亲近。

    他一时又想起当日在邯郸时,阿姝抱着昌儿逗弄时的情景。她那样娇美又那样温柔,若真要抚养幼子,必也能得孩子全心的依赖与喜爱。

    可每每想到此处时,兄长的惨状与大嫂的话语便会浮现。

    一路挣扎怅惘,众人渐行至宫中。

    阿姝心翼翼的将两儿送入屋中。大军不日出发,刘徇这一日恰无旁事,便也在庭中徘徊。

    冯媪静静立在一旁,令刘昭离去后,一双眼眸屋里屋外的看了好一会儿,方悄然行至刘徇身边道:“大王不必担心,王后与两位公子十分亲近,有王后在,定不会有事。”

    刘徇眼神波动,冯媪素来为人稳当,眼光独到,能如此,必也心底里赞赏阿姝。他心念一动,忽然提步行至僻静侧室,请冯媪坐下,才犹豫道:“媪,我有一事,埋于心间许久,始终不知要如何抉择。”

    冯媪算得上看着他自长大,如今没了别的亲长,他无处可询,只得来问她。

    冯媪闻言,目光越发柔和几分,仿佛想起了幼时的他一般,笑着唤了过去的称呼:“公子且,婢定知无不言。”

    这一声“公子”着实亲切,刘徇原本落于膝上紧攥的双手也渐渐的松开:“媪大约也猜到了,便是与兄长这两个子女,与赵姬有关之事。两儿幼失恃怙,我欲将其归我名下养育,日后破奴便如我长子一般,待我身故,他可承继。可——”

    他尚未出口,冯媪已猜到:“公子可是担心赵姬身份,认杀父仇人之女为母,恐为人指摘,日后待两位公子大了,也难免痛苦?”

    “正是如此。”刘徇再度疲惫的揉揉眉心,将先前樊夫人之言又了一遍。

    冯媪闻言,面露感慨,轻叹一声,缓缓道:“公子的担心,不无道理。婢知公子待家人亲族至纯至孝,对伯衍公子更是心有愧疚,只想将今日与将来能有的一切,都交给两位公子,才能弥补心中遗憾。”

    刘徇闻言,素来温淡的面容出现一丝悲色,慢慢垂眸,掩去眼中的热意。

    “可公子是否想过,若将这一切都交由破奴公子承继,日后待有了自己的子嗣,又该如何?况赵姬虽是太后之女,到底也未行过十恶不赦之事,如此,待她又何其不公?”

    刘徇面色越发沉郁,哑声道:“我知对不住赵姬。她的确无辜,我亦不该牵连于她。日后,只要她与赵氏,能与章后全然脱开瓜葛,我若能成事,必拼尽全力,许她一生安乐,保赵氏长盛不衰。若有子——”

    若与赵姬有子如何?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迷茫。尽管从未想过此事,可日后他难道当真舍得,令他与阿姝之子,甫出生时,便被剥夺了将来承继的机会吗?

    话至此,他忽然不出口,眼前浮现的,皆是那女子的一颦一笑。他心知,她绝不会因此而心有怨怼,可临到头来,舍不得的,仿佛是他自己。

    冯媪露出几分了然的微笑:“公子何不想想伯衍公子?他是什么样的性子?若泉下有知,见公子为了破奴与阿黛,这样委屈自己,只怕要百般不愿。公子不必将夫人之话放在心上,今日乃至日后的一切,皆是公子自己拼搏而来,公子只常怀仁德,勿忘兄长之恩,便是对得起伯衍公子了。”

    “至于两位公子,如今年岁尚。王后心善,定会好好抚养。何不待其明事理后,自己来选,是否要养于公子膝下?”她罢,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婢瞧破奴公子虽,性子却与其父相类,将来怕还不愿要公子太过关照呢。”

    “公子,切勿为心中的仇恨,乃至愧疚束缚了手脚与心胸。王后是个纯善的女子,值得公子好好珍爱。”

    刘徇闻言愣住,陷入深思。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日里,他总都沉浸在对兄嫂乃至其一双儿女的愧疚中,却时常忘了自己,更忘了妻子。

    他不得不承认,他喜爱阿姝。这种喜爱,似乎已渐渐超越了他先前以为的,适可而止的喜爱。

    他望着她,不再只想眼前的美色,更开始向往以后的三年,五年,乃至十年的时光。如今他虽然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十分明了,不论到哪里,定都要给她一席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回神时,冯媪早已悄然离去。

    屋外,阿姝已然同乳母与婢子们交代好,此刻正立在门外,柔柔的冲他唤道:“大王,归去否?”

    深秋日光照在她身上,映出一片暖色。

    刘徇望得神色恍惚,缓缓的起身步出,默默的将她一手握在掌心,点头道:“归。”

    ……

    当日夜间,烛火全熄,万籁俱寂中,间或夹杂着几缕难辨的轻喘。

    刘徇再未如前两日那般沾枕即眠。

    朦胧月色下,他凝着阿姝布满薄汗与绯色的面容与身躯,浓黑的眸中满是迷乱的情愫。

    他忍着不甚平稳的喘息,边亲她唇角与耳际的娇嫩肌肤,边絮絮的唤着“儿”。

    阿姝正因他突如其来的狂烈激情而有些承受不住,只低声嘤咛着,无暇思考他的反常。

    直到烈火渐熄,二人交颈而卧,他方一手揽着她单薄的背,一手轻柔的梳理她散在枕上的长发,嘶哑着嗓音道:“阿姝,我知你始终不愿对我展露本性,只因怕我介怀你出身。”

    话音才落,他便渐察觉怀中娇人身躯渐渐僵硬。

    “过去我的确介怀。”他安抚似的亲了亲她额角,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道:“日后,我也难保自己定能全不介意。可我愿意尽力的忘怀,尽力的告诉自己,兄长之仇,与你毫无关系。”

    他到此处时,隐于黑暗中的俊容慢慢浮现红晕:“阿姝,我心悦你,往后成王也好,败寇也罢,只要你还愿留在我身边,我便绝不会丢下你。只盼你——也能慢慢试着对我敞开心怀。”

    作者有话要:  突然发现文里大家都死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