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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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平九年, 海内安定,民生渐复, 百官奏议早立储君。

    正值秋日, 有宫人从千秋万岁殿归来,言陛下散朝会后即将归来时, 也将议储之事一并了。

    帝后素来和睦,无话不谈,宫人们也从不避讳在皇后面前言及这等朝政之事, 刘徇身为天子,更时常主动将政事告知阿姝,而阿姝亦有分寸,不但自己甚少干涉,更嘱咐赵氏家族勿自恃贵戚, 行事张扬。

    阿姝此刻正将才四岁的女儿阿绮抱在身前, 对着妆奁替她细细梳发。

    年幼的女娃粉面俏生生的, 像颗饱满圆润的蜜桃,秀丽的眉目稚气未脱,却已显出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姝丽风姿。

    许是因方才同堂姐阿黛在一处疯玩, 此刻阿黛已被难得入宫来的阿昭带回府上住,阿绮则因年纪, 仍留宫中, 目下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额角还沁着汗珠,乌黑柔软的发丝黏在粉白的肌肤上, 娇憨不已。

    阿姝爱怜地亲了亲女儿的粉面,越发放柔手上动作,一面替她擦拭细汗,一面梳理发丝。

    待那宫人轻声细语完,阿姝才放下手中木梳,心翼翼起身,在女儿脑袋下塞了个软枕,又替她盖上薄被,摸摸她面颊,方引宫人到外间,一面命人备汤羹,一面问:“如何?”

    那宫人笑道:“百官皆推举东海公,陛下自然也属意东海公,今日虽未下定论,然瞧这情形,应当便要定下东海公了。”

    三年前,阿绮周岁时,刘徇便将几个子各自赐名封号。阿黛因其父刘徜被追封为齐王,便作了翁主;阿绮则为舞阳公主;破奴得名刘沅,封山阳公;青雀则名刘阳,得封东海公。

    阿姝闻言,不由追问:“山阳公如何?可有不满?”

    那宫人细想了想,摇头道:“婢不知,只记得当时看来,并无不妥。”

    阿姝稍稍松了口气,却仍未全然放心。

    破奴如今已长作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候。他虽素来与她这个作叔母的亲厚,又心性豁达开朗,可到底幼时曾有数年,都被叔父当作嗣子一般教养,此刻议储君,不知是否心有不悦。

    正待宫人取了备好的汤羹入内后,便听殿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少年清脆的唤声:“母亲!”

    阿姝忙快步迎去,一对上青雀神采飞扬的面容,先是一笑,紧接着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些,阿绮正累得睡着了,莫将她吵醒。”

    青雀才自朝会上散下,还穿着一身规整的深衣,闻言嘻嘻笑了声,一面先冲母亲作揖,一面又探了脑袋往内室看了眼,待见到妹妹还熟睡着,才拍拍胸脯松口气道:“幸好幸好,阿绮还是没醒。女娃真能睡!”

    阿姝忙着替他将外衣除下,闻言佯怒道:“阿绮今日与阿黛姊姊一同疯玩了一阵,这会儿累了,你些的时候,可比她更能睡。”

    青雀听了这话,脸笑作一团,羞涩地吐了吐舌头。他已然十岁,在外人面前已能作出一副沉稳的模样,可一到父母亲人面前,却又露出一副天真儿的模样。

    阿姝给他换上更宽些的袍服,又揉揉他脑袋后,便开始翘首望着殿外。

    青雀仰面望着母亲,也跟着看过去,嘻笑道:“母亲实在瞧父亲何时回来吗?”

    阿姝难得面有红晕,闻言不由又伸出一根纤细食指,轻戳了戳他的脑袋,嗔道:“你这孩子,明知故问。”

    话音才落,宽阔的道上,便能见刘徇领着破奴大步行来的身影。

    阿姝这几年早已全然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变做一个成熟温婉,姝丽端柔的妇人,可此时一见夫君,却下意识露出个欣喜又羞涩的纯稚笑容来,仿佛又成了多年前那个教人怦然心动,过目难忘的少女。

    正行来的刘徇显然也已感受到妻子的注视,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他年近不惑,身形比过去略宽了些,眼角的纹路也深了些,发间银丝也多了些,俨然是个已入中年的男子,不复年轻力盛时的玉树临风与英姿勃发。

    可望着妻子时盛满温柔爱意的眸光,却一如往昔。

    这模样,落在阿姝的眼里,仍是当年那个英俊而温润的青年。

    “儿,我回来了。”刘徇才踏入殿中,便先拉住阿姝的手,一双眼仔细将她从上至下量一番,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阿姝被他目光看得面热,碍着两个孩子还在一旁,不由扯扯他衣角,悄然瞪一眼,最后又指指内室,轻声道:“阿绮正睡着呢。”

    着,又扶起才拱手行礼的破奴,柔声道:“莫这般多礼,桌案上有盛好的羹,正热着,快去饮些吧。”

    待两个孩子都坐在榻上,她才引刘徇入屏风后的内室,一面替他更衣净面,一面声道:“听闻今日夫君与朝臣们议立储君,皆推举青雀,那破奴——”

    她话未完,手上才将腰带解开,却被刘徇一下抱进怀里,低头吻住双唇,好半晌,直至她面上红晕加深,才渐渐放开,含糊轻笑道:“我早过,要让咱们的青雀做太子,将来做天子。放心,我晓得你要担忧,早已同破奴事先过此事了。他与他父亲果然是一样的,是个有担当有志向,又是非分明的孩子,我还要多谢你,将他教得这样好……”

    阿姝闻言,这才全然放下心来,正有些心神恍惚时,又被他搂在怀里亲了起来。

    二人情意渐浓时,榻上忽然传来一声嘤咛,竟是方才正酣睡的阿绮悠悠转醒,正睁着迷蒙的双眼好奇地望着父母,奶声奶气道:“父亲和母亲在做什么呢?”

    阿姝登时羞得面红耳赤,将脸埋在刘徇胸膛,轻捶了下他以示不满。

    刘徇亦是有些尴尬,不由轻咳一声,拍拍阿姝后背安抚后,才将她放开,换上慈父的笑容,行到榻边,俯身下去望着女儿因酣眠而在面颊上留下的红痕,伸手揉了揉,道:“母亲照顾你和兄长,太辛苦啦!父亲便亲亲她,教她不那样辛苦。”

    着,也不待阿绮多想,便话锋一转:“阿绮快别犯懒啦,快起来吧,破奴阿兄与青雀阿兄已经在饮热羹啦!”

    阿绮还,一听父亲这话,便很快将方才的疑惑忘在脑后,一骨碌自榻上爬起,颠颠儿的迈着短腿跑到外室,唤道:“阿兄,快给阿绮留些呀!”

    青雀笑着不话,作势要把她的那份拿走,破奴却趁妹妹生气前,主动取过,送到她口边,耐心地喂她饮下。

    阿姝也已替刘徇换好衣裳,步出内室来,与孩子们坐在一处。

    阿绮似是又想起父亲方才的话,圆圆的眼眸转了一圈,爱娇地靠到阿姝怀里,还沾了羹渍的嘴凑到阿姝左边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阿姝一愣,一面搂住女儿,一面取巾帕擦净面上污渍,笑道:“阿绮这是怎么了?”

    阿绮一脸正经,指指一旁正同饮汤羹的刘徇,道:“方才父亲,母亲照顾兄长与阿绮辛苦了,亲一亲就不辛苦了,所以阿绮要亲一亲母亲。”

    阿姝顿时有些尴尬,不由埋怨地瞪一眼身边的刘徇,刘徇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饮羹,面上却热了起来。

    破奴已十六,懂了许多事,闻言先一愣,随即闷声轻笑,不敢抬头。青雀则一些,将信将疑道:“此话当真?亲一亲母亲便能不辛苦?那我也要亲一亲。”

    他着,便放下碗,三两下坐到阿姝身边便要靠近。

    刘徇再忍不住,重重放下碗,佯怒道:“青雀,慎言慎行。”

    他虽平日多是慈父模样,可若子女犯错,也从不姑息,是以一但板起脸来,也能教孩子们被震慑住。

    果然,青雀一下缩回手,端端正正坐好,才低声道:“可阿绮,是父亲的。”

    刘徇轻咳一声,面色仍是冷着,耳垂却变得通红:“青雀,你已不是孩了,该向破奴学一学。”

    破奴骤被点名,忙收敛笑意,换做正经模样端坐好。

    阿绮也噤声,愣愣望着父亲。

    刘徇目光一触即女儿,便一下软了许多,不禁放柔了声音,道:“母亲是母亲,你们不可在母亲面前太过放肆。”着,他一本正经道,“你们已大了,不可再随便亲母亲,只有父亲我可以。”

    青雀与阿绮莫名对视一眼,又再量一眼面无异色的父母与兄长,不由信服地点点头,齐声道:“知晓了。”

    阿姝实在瞧不下去刘徇这般哄骗儿的模样,忙撇开脸,暗暗瞪他一眼,才转头冲儿女温柔道:“好了,快把羹都饮了吧,莫凉了。”

    一家人坐着了会儿话,待将阿绮与青雀都送回屋去,破奴却未跟着离去。

    阿姝瞧他有话,方令宫人们退远些,令他坐下,温声道:“破奴可是有话?”

    破奴望一眼一旁也坐着的刘徇,笑道:“今日有朝臣们议立储君,想来叔母已然知晓了,我只想同叔母一句,我也愿举青雀为太子。”

    他如今身量已高大许多,与寻常青年别无二致,甚至俊俏的面容更多几分沉稳。这话时,他面目温和,话音真挚,毫不作伪。

    阿姝仔细望着他,温柔的目光里稍稍泛出些水光来。

    这孩子,不枉她这样多年来,都将他当亲子一般对待。今日着意留下,大约便是要亲口出来,安她的心。

    刘徇亦笑了,默默伸出手来,在她背后一下一下轻抚,冲破奴道:“你叔母方才还教我千万别教你难过,这下可好了,你亲自来解释清楚了。”

    破奴出心里的话,只觉身心开朗,不由道:“叔母待我的好,我从来都记得。只是那本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况且,比起留在宫中被众人供起,我更爱做那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将军。将来,青雀做天子,我来做替他守卫疆土的大将军才好。”

    刘徇望他满腔豪言的模样,不由霍然起身,大赞一声“好”,拍拍他肩膀道:“若是你父亲还在,定会以你为傲。”

    破奴被这般夸赞,一时也动容不已。

    阿姝抿唇笑着将他二人拉下,又拉着破奴道:“你今年已十六了,建功立业是一回事,叔母却要先替你寻个好姑娘才是。”

    时下男子,大多二十岁前便已成婚,尤其王后贵族之家,为求嗣更会早婚两年。

    破奴一听这话,却忽然腼腆地笑了笑,道:“我不瞒叔母,此事,我亦有些想法……”

    阿姝不由与刘徇对视一眼,这模样,想是看上那一家的女儿了。

    阿姝忙道:“你且,是哪家的女子?但凡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叔母定替你去求来。”

    破奴笑得愈发腼腆,犹豫半晌,方鼓起勇气道:“我想娶阿萝……”

    阿姝一愣,这阿萝,竟是她赵氏族中一位年方十四的女孩,论起辈分来,该是她的堂侄女,这两年也曾出入南宫中,二人也算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这自然是好,刘徇十分满意,笑着点头道:“你这子,原来早有了主见。待你叔母去问过阿萝,若她愿意,便求来作你的妇人吧。”

    破奴到底年轻面皮薄,含糊应过后,便匆匆离去。

    室内终于只余阿姝与刘徇二人。

    刘徇又伸手搂住她,促狭笑道:“如此可放心了?破奴并无当太子的心,还瞧上了赵家的女儿,可好?”

    阿姝感叹道:“破奴大了,我竟不知,他早已有了心悦的女子。”

    算算时日,二人相伴,竟已逾十载。

    刘徇轻叹一声,低头吻她面颊,握着她手抚上自己已粗糙了许多的面颊,道:“孩子们都大了,要有自己的福气。咱们两个,也该多顾一顾自己的日子,你瞧,我已老了,再不珍惜我,就来不及啦!”

    阿姝轻笑,凑到他眼角纹路处轻轻吻了吻:“夫君老了,在我心里也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郎君。”

    她伸手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

    刘徇心口一阵满足,忍不住垂首去吻她。

    阿姝一阵面热,半推半就,埋怨道:“我可不想再生个子啦!”

    刘徇靠在她面颊上笑出声来,握住她手放在心口,温柔将她抱回内室去,压到床边,柔声道:“放心,咱们已儿女双全了,我此生足矣,日后也不愿再教你受生养之痛了。”

    床帏落下,掩住缠绵温情。

    作者有话要:  感谢在2020-01-19 21:49:22~2020-01-20 23:0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