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虫星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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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忱曾经是一个沉稳可靠、颇受他人信赖的地球学霸,但在穿成雄虫幼崽后的第一天,他就遭遇了严重的生存危机。

    此刻天色还没大亮,人造卫星将黯淡的光线投放在布鲁克林星表面,高大的原始树木像林立的丰碑,阻断了大部分光。

    陆忱又饿又累,他不敢在陌生环境里走得太深,只好背靠大树席地而坐,按照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从低矮的灌木上摘了一捧圆圆的果子,先让虚弱不堪的身体得到些补给。

    不知名的野果汁液丰富,口感却十分生涩。

    他如今这具躯壳是只雄虫,相貌上近似于十二三岁的人类男孩,圆润的两颊还带点婴儿肥,漆黑的眼睫下是一双湿漉漉的狗狗眼,因为患有严重的腺体疾病,至今未能完成二次进化,仍然长成一副幼崽模样,比同龄虫的生长速度慢了不是一星半点,气场也有些畏畏缩缩。

    所以尽管虫族社会十分重视雄虫,但他这只被医院确认为毫无发展前途的幼崽依然早早被亲爹放弃了,扔到这颗偏僻星球上美其名曰“疗养”,幸好还有外祖的看顾,才有机会进入艾朗德学院接受教育,没有真成为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这具身体脆弱得仿佛一件玻璃制品,不仅不能剧烈运动,就连大喜大悲都可能使激素水平疾速飙升。

    原主正是因为受到别有用心者的刺激,才会猛然遭到重大击,甚至来不及掏出怀里的药剂就一命呜呼,连尸身都被草草扔在林子里,只等路过的星兽啃上一口——俗称被气死、被抛尸。

    至于突然接盘这具身体的他本人,上一刻刚查到考研成绩,还没来得及与亲友分享喜悦,下一秒就发现自己躺在黑暗森林里,身体缩水了好几个型号不,鼻子底下还挂着两行血,胸腔里又疼又涨。

    陆忱上辈子是个十分努力、运气却相当感人的倒霉蛋,但他一向意志坚定,靠平稳的心态顽强挣扎至今,绝不轻易向命运的恶趣味低头。

    即便遭遇了如此不科学的穿越事件,他也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当前的处境,还颇为好奇地在身上东摸西摸,试图以人类的眼光探索一下虫体奥秘:

    这双摊开的白净手有圆圆的指腹和干净的指甲,手掌关节隐约还有一排淡淡的可爱凹陷,一望而知是双孩子的手。

    一向达观的他此时才有些真正难过,既为自己没来得及享受考研成功的胜利果实而伤感,也为“原陆忱”的命运感到深刻的共情。

    出于健康考虑,原主从未参加实战考核,虽然理论考试门门满分,但多门实战零分还是让幼崽心里非常自卑。

    如今即将从初等学校毕业,原主希望在结业前参加一次实地考察,于是祈求了班上其他虫很久,才得到一个入队杂的机会,兴高采烈地回家服了身边的勤务兵莱恩,鼓起勇气跟队友们来到考核场地,却连第一天都没撑过,就被信任的队友骗出来,害死在无虫知晓的森林深处。

    像朵寂寞的蘑菇,直到腐烂都没被好好地注视过。

    这具幼躯壳的胸中此刻仍有潮水般的悲愤和不甘在反复激荡,陆忱掏出针管来扎了一针,竭力平息着灵魂深处来自原主的哀鸣,等待药效发挥作用,调节体内的腺体疾病。

    他对于穿越这件事是个新手,难以在短时间内对从今而后的生活作出规划,但这具身体幼年夭亡的悲剧使陆忱无法坐视不理。

    他在心里树立了一个目标:等走出这座鬼墙的森林,一定要把害死虫的渣滓揪出来,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虫)!

    相距很远的虫族营地里,带队的雌虫教官正在焦急地拨弄着通讯器:“信号又被屏蔽了,联系不上安保处的老师。”

    一队参加学年末考核的虫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一只雄虫大着胆子道:“老师,不如我们别等陆忱了吧?他那么娇气,不定是怕辛苦,已经让巡逻队的叔叔们送回家了。”

    雌虫教官皱眉道:“那他为什么不跟我招呼呢?”

    他的视线在一众幼崽中间扫视着:“你们俩的帐篷紧挨着,你真没听到他的动静?”

    被点名的亚雌并不胆怯,迎着教官的目光答道:“没有,我不喜欢陆忱”。

    那张稚嫩的脸微微含笑,展露出一种天真无邪的恶意:“陆忱只会拖累别人,我才不要关心他去哪了。”

    雌虫教官注视他片刻,叹了口气:“算了,你们按照原定分组继续完成任务,务必注意安全,不要跟队友分开。”他再度拨弄起了通讯器,试图与学院安保部门取得联系。

    看顾雄性是刻在雌虫基因里的本能,这只雄虫在班里一向受到众星捧月般的照顾,他极其自然地将行李递给殷勤效劳的雌虫同学,好奇地拍了一下身旁亚雌的肩膀:“蒙恕,你怎么喷嚏了?是觉得冷吗?”

    蒙恕欢快地笑了下,露出一口白牙,俏皮地答道:“不知道呀,也许是陆忱在想我呢。”

    雄虫被逗笑了,引得身边虎视眈眈的雌虫们闷闷不乐地瞪了一眼漂亮的亚雌。

    此时此刻的陆忱确实在想蒙恕,更准确地,他一边躲避星兽的袭击,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怎么把害死原主的坏蛋按在地上痛,以便激励自己继续使劲儿向前跑。

    这具身体常年不锻炼,本来就十分弱鸡,再加上腺体缺陷的影响,陆忱跑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马上要二次死亡,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冲,手脚根本不听使唤,连牙龈都十分酸胀。

    他跑着跑着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全洒在学生制服的前襟上。

    身后的星兽是一只刚成年的伯朗兽,经过漫长的休眠期,正是精力旺盛、饥饿难耐的时候,最大的一颗门牙比雄虫的胳膊还粗。

    相较之下,幼崽腰上预备用来防身的刀简直像根牙签,伯朗兽久未进餐,激动地大吼,从陆忱身后顶风送来一股腥臭。

    干,好大的口气。

    陆忱快被熏吐了,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往嘴里塞了个含片,祈祷这具玻璃躯壳能够超常发挥、稳住激素爆发的节奏,不要在一天之中二次发病,连累他死不瞑目地变成一坨森林里的星兽粪堆。

    跟考研第一名的地球人陆忱十分相像,原主是个勤奋好学、十分聪慧的好虫,但由于体弱多病,他只能将对宇宙的好奇和对生命的热爱用阅读的方式予以实现。

    陪在他身边照料起居的军雌莱恩曾经是外祖的勤务兵,对雄虫有求必应,为他搜罗来许多感兴趣的书籍,因此幼崽虽然平时在学校表现平庸,实际上却拥有相当丰富的知识量。

    此刻奔跑在生死边缘,陆忱仍然能感到头脑飞快运转,从知识库里一行行弹出伯朗兽的信息:杂食,嗅觉敏锐但视力缺陷,性情暴烈残忍,有虐待猎物的习性……

    ——学理论救不了雄虫,书本知识再多,这时候也不如一颗简单粗暴的能源弹实用。

    他的表情越来越悲愤,加倍坚定了如果能死里逃生,一定将罪魁祸首暴一顿的决心。

    身后的伯朗兽越追越兴奋,陆忱却愈加体力不支。

    已经能听到溪流的水声了,再往前就是地图上那条十分宽阔、无法通过的林中溪,激素调节剂的药效也快到达终点。

    陆忱放弃了逃跑,拔出刀猛地转过身面向山一般的伯朗兽,准备尽最后的努力,争做一坨有骨气的星兽粪。

    伯朗兽迟疑了一瞬,覆着长毛的爪子从天而降,陆忱敏捷地向旁侧翻滚,躲到粗壮的树干背后,抓住机会向来不及收回的兽爪上奋力刺了一刀。

    雄虫的力气虽,由学院锻造师专门造的防身用具却锋利无比,瞬间在坚韧的表皮下戳了一条棱形的口子,庞大的星兽吃痛,发出愤怒的嚎叫,一爪子拍烂了陆忱上一秒还藏身的树干。

    伯朗兽的力气太大了,唯一的武器插在兽爪上来不及拔出,手无寸铁的陆忱冷汗直流。

    他的心怦怦直跳,一片轰鸣的耳朵里已经无法听见星兽的哀嚎,被汗水洇湿的眼睫间倒映出掠食者狰狞的獠牙。

    难道这就是命运吗?陆忱恍惚间想道,宇宙的玄妙意志派他来续写雄虫短暂、坎坷的一生,难道他连一天都撑不过吗?

    或许他就是真正的天选倒霉蛋,穿越后依然要做个英年早逝的短命鬼。

    伯朗兽张大了嘴,生死一线的危机时刻,所见所闻都像设置了慢速一样,一桢一桢地在眼前播放,陆忱脑内唯一蓬勃的念头是“我要活着”。

    这念头使他一颗心涨得发痛,也使他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中本能地向后退去,等到一脚踩空,才慢了半拍地发现肿胀的脚尖并不能触碰到地面。

    ——他飞起来了。

    在虫族社会中,雌虫由于体魄强健、意志坚强,往往进入军部,或承担绝大多数的体力工作,而雄虫头脑敏捷、精神力强但肢体柔弱,顶尖的科研人员、医学专家和政要几乎都是雄性,需要受到严密、周全的保护,亚雌的综合素质则位于二者之间,数量比雌虫略少。

    在经历了四十年前的大战后,雄虫数量锐减,虫星上本来就不平衡的的雌雄比例愈加悬殊,温室中的雄虫经年养尊处优,逐渐忘却了他们原本能够展翅、能够像雌虫一样在飞行中躲避敌人,或完成一次漂亮的高空伏击。

    对于刚完成一次进化就身患恶疾、被医疗机构鉴定为废物的幼崽而言,更不曾有雄虫长辈告诉他飞行的秘密。

    直到地球人陆忱接手了这具可怜的躯壳,才在生死关头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那双隐藏在肩胛骨下许多年的翅膀终于得见天日。

    叶泽从飞行器上跳下来时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狼狈的雄虫脸色苍白地持着一段尖锐的树枝,像一个勇敢的英雄执着他的剑,正气喘吁吁地悬在半空,与一座山般的伯朗兽对峙,双方的气势不相上下,甚至雄虫因为突然起飞吓了对方一跳,还能略占上风。

    也许是死亡的威胁激起了虫族天性里的坚韧和勇敢,这只名叫陆忱的雄虫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懦弱、胆怯,反而显得坚定而勇敢,但因为相貌可爱,这种微妙的“英雄气”能加倍引发旁观者的怜爱之情。

    他的身量不高,穿着艾朗德学院的制服,前襟沾满了暗金色的雄虫之血,汗湿的卷发黏在前额,背后展开一对半透明的华美翼翅,将稀薄的光折射到叶泽的眼睛里。

    那是雄虫的翅翼,因为骨化程度较低,并不能像雌虫战士们一样延伸出金属般坚硬的枝节,而是呈现半透明状,由纤细、中空的浅金色翅脉勾勒出华美的图纹。

    悬停在半空的雄虫与亲舅舅陈燃的相貌十分相似,这种风格的长相虽然俊美,但天生带了三分凌厉之气,使成年虫显得俊气、冷淡,不可逼视,长在幼崽脸上,就与天真、莽撞的孩子气相结合,混杂为一种难以言的吸引力,使成年军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一眼的量看到了许多,实际却只过了一瞬,叶泽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弹开剑鞘,挡在雄虫身前,凶猛无比、大开大阖地劈向伯朗兽,在半空落下一阵温热的血雨。

    这是何等凶残的战斗力,陆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砍瓜切菜一般将大星兽飞快解决,对自身的菜鸡程度有了清醒的认识。

    他感到的挫败,半晌才犹豫着道:“这位……壮士,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死里逃生的雄虫偷瞄了一眼对方冷峻的面容,抬手抹掉了脸蛋上温热的兽血,睁着一双狗狗眼大胆猜测:“你是学院派来救我的老师吗?”

    眼前的“男子”并不去拔出陷没在星兽厚重皮毛下的长剑,而是微微抬起下颏对他敬了个标准军礼,道:“让您受惊了,我是少尉叶泽,奉元帅命接少爷回家。”

    飞行器在头顶无声盘旋,陆忱忽闪着翅翼落在地上。

    他看见救命恩虫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正从沾血的帽檐下望过来,如同夜晚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