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画中人(二)
五十四.
其实李娟雅在南国大学的求学,并非是南国的夫人太太们认为的那般风光。
学院里的流派大体分为两种,一是保守派,二是进步派。
李娟雅待不惯保守派,也不怎么喜欢进步派。
保守派的学生大多出身世家,在学院中总是咿咿呀呀嬉笑,谈论的都是首饰衣服,她们倒是有意结识李娟雅,但是李娟雅却觉得这些金蝴蝶嘈杂得让人烦。连看书都不清静。
进步派的学生倒是都多有才气,不论男女,都是能会道,李娟雅原先想与这一派别的学生相处交友。
但到了后面,她却发现,这派别的学生除了会做些慷慨激昂的文章,别的,他们什么都不会。并且,他们大多还自视清高。
而且因为一件事,这个派给李娟雅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
有个这个派的女学生,在下课时,不怀好意地问李娟雅,“诶,李同学,你们傅府的那个六姨太听是男的,他是不是举止很……”
“很”之后的形容词那个女同学没有出口,但是却和旁边一些女生笑做了一团。
显而易见,不会是什么好词。
若是以前的李娟雅,定是手足无措,不知回复什么。只能讷讷。
但今不同昔。
李娟雅先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书本,再抬头展颜一笑,“我与六太太并不相熟,不过远远几见,却感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她这话时,停顿片刻,故意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女生,又微微摇头,“一般人啊,在他面前都只敢低着头走。”
“若你好奇,不如递帖前去拜见,看你能不能进得了那大门。”李娟雅看向挑事的女生,含笑道。
这些话时,李娟雅的心中忽而升起一种微妙的感受。
她忽然感觉刘蝉好像就在窗外经过,漫不经心地看进教室,瞥了她一眼。
至少这一刻,李娟雅知道,她是在模仿着刘蝉的笑靥,刘蝉的语气,刘蝉的神态,还有刘蝉那些绵里藏针的话语。
她正在学着把自己包裹得强大。
能读上大学的学生不论何种流派,都是身份显赫,家世高贵,许多能读上书的女子,莫不都是由家里百依百顺地养着的。
李娟雅这般含刺藏针的话语,一在座所有女流都不及那位男姨太貌美,二在座所有人身份低微,连高攀请拜那位男姨太都不可能入门。又是损她们容颜,又是损她们家世,叫这些天之骄女如何忍受得了。
“我去拜访一个后院姨太作甚?不过是前朝余孽。”挑事者吐息间皆是傲气。
李娟雅瞧着自己对面的女生,心中平静。
她只想,原来大学也不过如此而已。
原来所谓新派进步学派也不过如此而已,所谓学识,不是用来救济苍生,而是他们用来自持高尚、目中无人、排除异己的武器罢了。
“你的意思是,我等傅府皆是前朝余孽?”李娟雅淡淡问。
傅府二字一出,挑事者这才反应过来。
她不过是看李娟雅这种后院姨太却坐在学堂,心有不服,想来刁难李娟雅一二,可从未想过傅府如何。
“……不,我并非此意……”如野火骤遇大雨,挑事者语气忽然弱了下去。
不想再听这挑事者还有什么胡言乱语,李娟雅抱书绕过她们,径直离开,扬长而去。
除去进步派的这群学生,李娟雅时常也以为这大学中许多进步派的教授亦是道貌岸然之流。
李娟雅拜读过许多南国大学教授的文章,大多写的是甚么主义,道甚么西方精神,或者是与其它流派观点对骂的檄文。有些文章写得好,读起来便是慷慨激昂,令人忍不住拍桌而起。
李娟雅曾经就怀揣过几篇文章,兴冲冲地找到执笔的教授,想与其请教诸多问题。
教授见她是傅府的七姨太,身份也算是显赫,大多礼貌地接待了她。
与这些教授相谈,往往都是前面李娟雅拿出那些文章,表达自己的崇敬赞美之情,倒还尚可。可到了后面,李娟雅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求教时,这相谈便不尽人意起来。
“我观先生妙语连珠,在治国之策上见解独道,想知先生如何看待贫人困人之难题?在革新时,这些贫人困人,又如何可以被妥善地带动?”李娟雅总是会问。
然而回答她的先生,要么是沉吟许久,语焉不详。
要么呵呵笑道,反怪李娟雅格局太,在国面前,总是斤斤计较,看不见更高更宏远的目标。
面对前者,李娟雅也不会再追问,三言两语便辞去。
面对后者,李娟雅会反问,何为格局大?何为格局?何为斤斤计较?何为更高更宏远的目标?
此类教授回答,不论言辞如何,大多离不开大义二字。
听得多了,李娟雅自己也乏了。
李娟雅总是会想起刘蝉抛给她的问题。
她她妄想救苍生。
刘蝉便问她,那歹毒的苍生该如何救?
她回答不上来。
那些教授学者要振兴中华。
她就去问他们,那些苍生该如何救?
那些教授也回答不上来。
李娟雅发现,她就像这些教授学者一样。她的“救苍生”其中却并没有歹毒之辈,那些教授学者的“振兴中华”,其中也并没有苍生二字。
这其中有怎样的微妙,怎样的相似,李娟雅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不过不太出来。
直到有一次偶然,李娟雅看见一位女同学,她上午为文章中那些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的人物角色而涕泗横流,与周围朋友交流中,言语不乏对这世道的不平之意。可到了下午,李娟雅却观那位女同学对街上那些乞讨的孤儿寡母,目不斜视,满脸漠然地走开。
最终,李娟雅顿悟了。
原来这世上这么多人,甚至包括以前的她,都是心中满怀大义,口中全是主义,可是他们却并不在意生命。
李娟雅把这样的感受记在自己的随笔中,她边写边想道,难怪刘蝉看不上她了。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看明白了她的问题。
李娟雅把手中的书合上。
自她上次发几篇文章,学院里就传她是才女,她是才气逼人,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吹捧,有多少是真心。
不过都无所谓,李娟雅懒得管这些东西。来也有趣,若是以前,若是自己的文章能被这般远扬夸赞,她心底决计肯定全都是蜜意旁人赞她一句,她都能羞红脸,羞好几天。
可现在,她只感到无聊。
在南国大学里待得越久,李娟雅反而越感念起刘蝉来。
有的时候,李娟雅觉得,比之刘蝉的诡秘刻薄、阴晴不定又总是一针见血的真实,这些大学里的什么读书人,都虚伪得可怕。
他们倒是不坏,大多也都心怀良善,自持有抱负,可是他们绝大多数都目下无尘。
——他们大多抬头看着头顶浩瀚的天,却没有踏着脚下的地。
李娟雅每每看见这大学里的人,都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变成这番模样。
这样的想法,令她在南国大学里,自然没交到什么朋友,也没结识到什么志同道合的人,她思考的问题,并非主流,少有人愿意与她探讨。
如此,李娟雅只能自己待在图书馆中,一边查字典,一边去翻阅那些艰涩难懂的文章。
图书馆里,离李娟雅不远处几个女孩坐了没多久,又站起来相携着往外走。
李娟雅听她们叽喳:
“听市政厅的立先生这次也被请来听那个讲座!”一个短发的女生颇为兴奋。
她旁边的女生跟着频频点头,“走走走,我们快去占个位!我听那立先生仪表堂堂,他做过一个讲座,才学渊博,不少学姐都倾心于他哩!”
另外一边的女生有些不信,“真的吗?那立先生真有这么好?又在市政厅有高位、又有学问,还年轻相貌好?这世上真有这般厉害的人物?”
短发的女生拍了拍她,眨眨眼,“哎呀,骗你做什么,你且去去不就知道了吗?”
三个女生笑闹推搡着走出图书馆。
李娟雅把她们的话尽收耳底。
她当然知道那个“立先生”是谁。
那天在府里长廊,她无意间瞥见的高瘦男子,可不就是那立先生?这南国里,也就这么一个立先生。
李娟雅没什么表情地从一边拿出一本书,继续看。
她现在已经对学校里这些许多讲座不感兴趣了。
太多时候,这些讲座的学者,也不过是照本宣科,拿着一篇西方的文章就在那里夸夸其谈,得云里雾里,只叫人不明觉厉。
她早些时候还懵懂,以为是自己学识不够,这才听不懂这些讲座。
直到后面有一次,那邀请过来的学者的恰好是李娟雅一边翻字典一边读懂的一篇洋文诗歌,李娟雅听着他连错七八个词汇,强行圆场,才明白,原来并不是她的问题。
至于今日,那位要出席讲座的立先生。
李娟雅回想上次的匆匆一望——他很高,很瘦,相貌俊朗,看起来很可靠。在细雨朦胧里,那位立先生的确是让人心动的男子。
不过也就是个男子罢了。
李娟雅翻过一页书,姣好的脸庞上全是冷漠。
一个男子而已,不值得她放下手里的书,只为窥一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