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爱与死(一)
五十九.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痛到极限了。
刘蝉现在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他的眼前像是被人放了一片毛玻璃,四周所有的光线全部都浩荡朦胧开,周围那些奔跑的、大叫的,把他送上医车的人全部都被模糊成单一的色块。刘蝉感觉自己无法聚焦,他的视线在到处流窜,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耳边的声音倒是嘈杂,如是夏日夜晚最喧嚣的蝉鸣一般,吵闹不休。
刘蝉感觉自己被人放进了河流之中,水涌进他的口腔他的鼻孔,叫他无法呼吸。
“太太——太太,坚持住——坚持住——子弹马上就要取出来了!”
刘蝉听见旁边一个医护抓着自己的手叫自己。
听声音还是个年轻的医护,大概生死离别见得还不多,话音里还带着哭腔。
刘蝉抬起头,挣扎着看了那个医护一眼。
医护似乎是察觉到刘蝉在闭眼,她又提高音量喊他,“太太!太太!你不要睡不要睡啊——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取出来了——”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加之自己没有气力,这些话听得刘蝉真想笑出声。
得不像是在取子弹,倒像是在给他接生似的。
刘蝉忽然感觉自己的手在抽搐,一阵蚀骨的麻意从他的骨钻到他的皮肉里,像要把他的每一寸振碎——振成一块一块的肉块一样。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痛到极致的感受。
然而,肉身虽受着巨大的苦楚,刘蝉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飘忽。
他甚至回想了一下,方才自己由傅芝钟安排的人手带着从暗道潜出,逃出南苑的情景。
那暗道当真是狭窄漆黑,其间还有一股阴冷潮湿的味道。刘蝉猫着腰,埋着头,才能勉强跑出去,也不知他一前一后两个体格硕大的侍从是如何跟着出来的。
从暗道出来的那一刻,尽管仍是黑夜,可刘蝉却只感到眼前到处都是明亮,他的心绪当真是前所未有的昂扬。
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强烈的心跳,他站在葱葱郁郁的草丛中喘着气,他想大叫,想流泪,他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捡回来一条命——
却不想,“砰砰砰砰——”不过瞬息之间,高处的人对着他直开四枪。
在刘蝉猝不及防之时,一枪被一个手疾眼快的侍从以肉身挡下,一枪射中他的大腿,一枪刺入他的腹部,还有一枪将近他的心口。
三枪都命中了他。
刘蝉忽而又想起了约莫两年之前,他为傅芝钟挡下的那一枪——那是沈璐开的,在宴席纷乱间,沈璐举起枪,直指向傅芝钟。
那时刘蝉都不知道自己怎的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便扑了上去。
刘蝉原先以为是自己觉得这样有利可图,如若他为傅芝钟挡下这枪,那他在傅芝钟心底自能升位,那他早就看不顺眼却无计可对付的大夫人沈璐,自然要给他让位。
他这样以为,秋狸这样以为,沈璐也这样以为。
或许傅芝钟也如此以为。
但其中的真实原因,是刘蝉思考了许久才悟到的。
可悟到了,给刘蝉带来的却是无尽的忧郁与苦闷。
来也奇怪,当初那一枪得刘蝉至今都难忘那痛感,那种心脏被一只大手抓住蹂躏成碎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往枪伤口处奔涌的感觉——如今在刘蝉挨了三枪之后,反而没有了。
因为当时傅芝钟在身边,他倒在了傅芝钟怀里吗?
还是因为那一次他的身体尚且还强健,他还有生还的可能。
而这一次,他的身体都明白,他熬不过去了?
刘蝉眼前骤然一白。
寻常人都人在死时,会走马观花似地回顾一遍自己的一一生,怎么轮到他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蝉有些不高兴,心想难道这东西还分了人?他刘蝉是不配如此了?
若真的是这般,待他到了地下,就去掀了阎王的殿,砸了孟婆的碗。
耳边那位年轻医护话语间的哭音越来越明显,乃至有了抽泣之声,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太太坚持住——”
就在刘蝉眼前的白光不断放大,就在他以为自己无法再看到任何东西的时候,一声“蝉!”如平地惊雷在他的耳边炸开。
像是在梦中坠入高空那样,刘蝉猛然惊醒一般,他的眼前一瞬间清明了。
他的耳边不再是嗡嗡的轰鸣,手术室里医生的交谈,来回匆忙的脚步,器械乒乓被放进消毒盘中的一道道声响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
“……傅爷,”刘蝉看见那个年轻医护的位置被傅芝钟换下。
他张嘴对傅芝钟笑。
傅芝钟在喊刘蝉的名字,“蝉,蝉,你看着我——”
他的声音是刘蝉从来没听见过的急促,没了如冰的冷,也没了那种水墨画里晕染开的山的遥远,傅芝钟的声音第一次这样的焦急,这样的临近刘蝉的耳边。
刘蝉的白手被傅芝钟紧紧握住,傅芝钟大概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用了多大的力气,刘蝉都被他抓得有些痛。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刘蝉忽而感到自己四肢又充满了力气,他努力地弯曲自己的手指,想回抓住傅芝钟的大手。
刘蝉凝望着身边的傅芝钟。
“……傅爷、傅爷,要给我做主,蝉挨了四枪——”刘蝉对傅芝钟,“要沈璐四枪,傅爷——要她四枪——”
他撒娇似地用自己的脸去蹭傅芝钟的手。
傅芝钟完全不做思考,直接点头答应,“好,蝉,我们出去就去。”
刘蝉见傅芝钟这样爽快地答应自己,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快活,至少这一刻刘蝉觉得自己可以肆意妄为,好像不论他什么,傅芝钟都能答应他一样。
刘蝉一下就笑开了,他咧开嘴,一声笑音携着气血在他的喉咙间翻涌。
然后刘蝉张嘴,哇地一声把嘴中的血吐了出来。
浓稠鲜红的血爬满刘蝉的下半张脸,可是他却得意极了。
这一口血吐出来以后,刘蝉原本充盈在浑身的气力又消散了。
他的眼前再次变得迷蒙不清,手术室里原本尖锐炙白的光线,又一次在他的视网膜中变成染开的色块。
这是在做梦吗?
刘蝉迷迷糊糊地想,他感觉傅芝钟的声音似乎一直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原来梦中,傅爷也能够在身边。
刘蝉心里是一种不出的满足。
那既然是在梦中,什么都是没有错误的吧?
傅芝钟看着自己身边刘蝉露出一个带着惺忪睡意的微笑,如梦似幻,如朝如露。与偶尔深夜,他起身给刘蝉掖被子时,见到的他的笑容一模一样。
傅芝钟蓦然知道这代表什么。
他见过无数的生死,又怎么能不懂?
像是为了映衬傅芝钟的预感,手术室中的医生全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还有医护全部都站了起来,围绕着刘蝉的病床,低下头。
一股巨大的悲痛袭击至傅芝钟的心口,比数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抱着自己的独子跳进奔涌不息的江河还要巨大的悲痛在瞬息间砸下,以至于傅芝钟居然颤抖了一下。
“……傅爷,你爱我吗?”傅芝钟听见刘蝉问自己。
“我爱你,蝉,我爱你。”
傅芝钟。
他大概自己不知道自己在话语中的泣声。
“我也爱你呀……”
刘蝉也。
他依旧笑得那么乖巧,其中似乎还点不好意思,“我好想做盛世的鸟……飞到傅爷的枕边……”
“傅爷会喜欢鸟吗?”刘蝉问,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傅芝钟离他离得这么近,却连他的呼吸都快感受不到。
“喜欢,你变成什么我都喜欢。”傅芝钟。
“那,真是……太好了……”
刘蝉,他嘴角还带着笑。
刘蝉想,假使梦中有这样的美好,那他希求自己再也不要醒来。
不多时,他的思绪越来越混蒙了,刘蝉渐渐地感觉自己越来越困倦。
傅芝钟清楚地感受到,他手中刘蝉的手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力气。
最后,要傅芝钟死死地抓住刘蝉的手,他的手才不会滑落。
手术室内的医生和医护都缄默着,他们垂着头,静静地伫立在旁边。
傅芝钟闭上眼,将自己的脸埋进刘蝉的肩头
此时静默,窗外的蝉鸣,便显得格外噪耳。
如每一个将至的盛夏之前,蝉在草丛、在枝头,在石与石的间隙中,叫得声嘶力竭。
入夏了。
刘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