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是小掌柜(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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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步走进刑讯室,甄未凉立在魔教头子面前,冷声道:“你们把阿维带去了哪里?”

    已经被逼问过了一轮,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喘了几口气,笑道:“谁知道,可能是地狱吧。”

    甄未凉双眸一暗,勒令手下加大审问力度,转身走出了房门。

    宴行绝是被他逼问后再杀死的。他死后,甄未凉专程去清洗了其他被宴行绝告知了自己居处的所有魔教人士。但现在很显然,他们又找了过来。

    暗卫已经分头去听阿维及四个暗卫的下落,甄未凉没再回客栈,而是暂时在原州城内住了下来——他要第一时间收到各处情报。

    魔教的几个囚犯嘴实在太严,用尽了手段也没能撬开他们的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甄未凉也一天比一天焦虑。

    堂堂一个魔教,要他四个暗卫的命还有理,要自己这么一个徒弟做什么?

    ——三天后,甄未凉终于得了消息。

    当他骑着墨水赶到时,阿维依然昏迷不醒。四具暗卫的尸体与七具魔教中人的尸体七零八落。但阿维并未受什么伤。

    甄未凉沉默着上前,只看了阿维一眼,便径直走过去,合上了四名暗卫的双眼,细细为他们整理遗容。

    他的面色慢慢冷峻起来。

    “无能蠢徒,习武多年竟无自保之力,倒叫他人为你丧命!”

    他拂袖而起,看也不看阿维,吩咐暗卫道:“将兄弟们的尸体好好装殓,我亲自去备棺材纸钱。一生艰难,死后总该享些福气。”

    暗卫低头,轻声应是。

    甄未凉又在原地立了片刻,缓缓跪下,对着暗卫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牵着墨水向城内疾驰而去。暗卫目送他离开,转头去看阿维,却见他不知何时醒来了,怔怔地看着甄未凉离开的方向,有些委屈地喃喃:“师父……”

    暗卫之一摸了摸鼻子,上前几步:“公子,这边请,属下送您回去。”

    ……

    阿维的“笔录”,是这个暗卫完成的,甄未凉全程没有露面。按照他的法,魔教掳走他们折磨了几天以后抛尸在这里,不杀他则是因为暗卫拼命保他,魔教终是放了他一条生路。

    四名暗卫的葬礼办得有些简陋。他们没有闲暇为死去的兄弟办一场盛大的葬礼。但甄未凉已经耗巨资为他们置办了城里最好的棺材,又请了城外的高僧为他们诵了一天经。

    除了在葬礼当天命令阿维去给四名暗卫磕头、求他们恕罪,甄未凉再未和阿维一句话。

    事实上,连着一个月,阿维没见到甄未凉的影子。

    命人把阿维送回客栈,甄未凉一个人去了魔教。

    一人、一扇,如此而已。

    然而那一日,魔教山路、大门被染成了红色。

    “伤我手下一人,我杀你十人;杀我手下一人,我杀你百人。”甄未凉立在门外,并未走入。身边躺着数十具尸体,身后蜿蜒着一条血路,数不清他到底收割了多少条人命。

    “我记得,我早就敬告过贵教?”

    不知是谁瑟缩在山门内,却还是气愤道:“只准你的人杀我们圣教教众,不准我们伤你?哪有这样的道理!”

    甄未凉笑了,手中粘连着碎肉和血块的折扇微微抬起:“当然有。”

    “谁让我比你们都强。”

    ……

    嚣张言语传开的同时,甄未凉回到了客栈。

    魔教失去了四百教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而且最次也是个头目,中级甚至高级头目也不少见——很明显,江湖迎来了一拨大换血。

    客栈中不知不觉又多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伙子,甄未凉分别叫他们十七和十九。如此,甄未凉没了和阿维话的必要,连日常饮食也不再亲自动手。

    很快就过年了。两个伙计把阿维带进城做了身新衣服,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朵了。甄未凉只是和伙计开了几句玩笑,全然无视了阿维。

    偶有一次,阿维撞见师父低声嘱咐伙计,不要向阿维透露任何机密。

    他忍耐了一个星期,终于带着几张写满的宣纸,敲响了甄未凉的房门。

    “进来。”

    阿维咽了咽口水,推开门。

    只见师父头也不抬,声音毫无起伏:“有事?”

    阿维低头道:“徒儿当初练字,师父徒儿有问题可以来找。”

    甄未凉总算抬起了头,对他微一颔首,阿维急忙跑了上来,将宣纸心翼翼地呈了上去。

    死寂。

    阿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甄未凉的评价。许久,他终于听到了甄未凉的声音:“结构尚可。”

    他悄悄松了口气。

    “只是,你何来如此之多的戾气?”

    阿维呼吸一滞。

    甄未凉淡淡地看着他,随手把宣纸向旁边一扔:“戾气磨没了,再来找我。”

    阿维:“……是,师父。”

    甄未凉重新拿起刚从江湖里抢的医书,不再开口。阿维低头,退了出去。

    第二日,他再次叩响了甄未凉的房门。这一次,甄未凉只看了一眼便将宣纸扔了出去。阿维低下头,一张张捡起宣纸,退出房门。

    第三日,甄未凉连接都不接,随意瞥了一眼,逐客道:“再拿这样的东西过来,你也不必来了。”

    阿维涨红了脸,低下头。

    两个充作伙计的暗卫看不下去,趁大清早甄未凉出门练武时跟出来,劝甄未凉不要再和徒弟赌气:“毕竟,那几个兄弟的死,也不能完全怪他嘛。”

    甄未凉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不明白。”

    伙计摸不着头脑,眼看甄未凉展开了折扇,才往店里走去。

    以往,阿维练武的时间是缝隙里挤出来的,毕竟他要顾着店里,十分忙碌。最近有十七和十九帮忙,他有了不少空闲,练武时间也就固定在了早上。暗卫眼看他抱着剑进了竹林,心翼翼地选在了一个离师父不远、但彼此看不见的地方,不由叹了口气。

    阿维的武功,在同龄人里真的算最优等的那一波了。

    他又如此勤奋,日后的成就定然惊人。

    但甄未凉似乎还是不满意。

    “他心不稳。”面对伙计的询问,他淡淡道。

    “再这样下去,你还是把剑还给我,另谋生路去吧。”除夕前一夜,吃完阿维做的晚餐,甄未凉用手帕擦了擦嘴,如此道。

    阿维的眼圈顿时红了。他当即跪地,带着哭腔道:“师父……”

    甄未凉却看也不看他,转身上楼了。

    等阿维拿着宣纸敲门时,他却没有得到甄未凉的回应。他微微皱眉,告罪一声推开门进去,只见窗户洞开,甄未凉不见踪影。

    没有斗痕迹。阿维只一皱眉便猜到了甄未凉的去处。他去取了一件甄未凉的大氅,仔细收好,抱在怀里。

    大氅极其温暖,可以看出价值不菲。但一个客栈掌柜是穿不起这么好的衣服的,因此甄未凉并不常穿。

    怀中衣物属于甄未凉的香味传入鼻中。阿维不敢低头,只是跃下窗户,运起轻功,向竹林跑去。

    甄未凉果然在那里。他坐在山间,背倚修竹,周身环绕着杯盏。他随手抄起手旁的酒壶,仰头,澄清的酒液灌入喉咙。他闭了闭眼,歪头去看月亮。

    阿维低头上前,忐忑不安地轻声唤道:“师父。”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手中的衣物,香味愈发明显,连烈酒的味道都无法穿透。

    甄未凉微微侧头,酒后的嗓音比起平日的温润,多了些许磁性:“阿维?”

    阿维应了声是,走上前给甄未凉裹上大氅。双臂环绕之下,他第一次发现师父如此瘦削。

    馨香与酒味混合萦绕在鼻尖。阿维低头,退开了两步。

    甄未凉往后靠了靠,眯眼看月亮,也不话。阿维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只低声道:“师父不要喝了……要不,徒儿去给您备几个下酒菜吧?”

    甄未凉懒洋洋地摇了摇头:“不必。”

    放在膝盖上的左手被他收了回来。他将其放到头上,发出轻叹。

    很久很久以前的这个时候,他要是敢喝酒,他妈妈就敢把他头拧下来。

    再后来,在最开始几个世界,他虽过得狼狈,但还算安定。继续往后,他孤身一人度过了漫长的年月,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漂泊。

    成为法学家的那一辈子,他也是孤独了一辈子,但每天都很充实。被卷入那个莫名其妙的游戏,责任在肩,又有魏兄陪伴,倒算是段不错的岁月。

    只是,每到除夕,甄未凉都会有点想家。

    那个家有着水泥铺就的院,鸡鸭在其上随意排泄再被冲刷干净。到季节便铺上大片的稻谷,黄澄澄的很是喜人。厕所在猪舍隔壁,至今没有装上抽水马桶,夏季蚊虫横飞。家旁垦了片田,专种自家吃的蔬菜,其他的田地则要走上几分钟。家里人勤快,种满了东西,但常年卖不出好价。

    和现在的家有点像。

    或者,甄未凉就是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尽力还原的。

    阿维静静地看着甄未凉的侧脸,不话。许久,甄未凉才开口询问:“你来做什么?”

    语气不复刚才的平和,多了些许难以察觉的不悦。

    阿维当即跪在甄未凉身侧,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徒儿求师父赐教,徒儿究竟做错了什么。”

    甄未凉目光清明,毫无醉意:“你当真不知?”

    阿维暗暗咬牙:“徒儿愚钝。”

    “那便愚钝着罢。”甄未凉将最后一口酒液倒进口中,随意擦拭了嘴边,站起了身。

    阿维依然跪在原地。甄未凉慢悠悠地向山下走去,看也没看这个徒儿。

    阿维头死死抵着地面,许久才站起身,表情恍惚。

    回去后,甄未凉随意洗漱完毕就上床休息,一夜无梦。凌醒来,刚换好衣服出屋,便见两个伙计在那里窃窃私语。

    “怎么了?”他微微挑眉。

    二人又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人斗胆道:“掌柜,阿维在门外跪了一夜了。”

    甄未凉闻言微微皱眉,大步向外走去。但他并未在阿维身边停留,而是直接走了过去,径直上山练武。

    十七和十九看着呆呆立在门外、表情带了委屈的阿维,躲在角落悄悄摇头叹息。

    “你还委屈上了?”甄未凉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个伙计对视了一眼,十七咬牙上前,跪下抱拳道:“还请首领让阿维起来吧。天冷地凉,万一伤了膝盖,日后于武功进益也不利。”

    十九也跟着跪下,抱拳不语。

    甄未凉冷笑了一声:“怎么,一同跪地逼迫于我?阿维啊阿维,你果然是好算计,轻轻松松便置我于孤家寡人的境地。”

    阿维的声音略带虚弱:“徒儿没有!”

    伙计也忙道:“首领误会了,属下怎敢逼迫首领,只是阿维确实不该蒙受如此处罚。”

    甄未凉问:“是我叫他跪的?”

    “不是,只是首领……”

    “你们乐意跪便跪吧,”甄未凉面无表情地向竹林走去,“是非不分,错入乱局。原来我御下如此失败。”

    阿维低下头,任两个伙计怎么劝都不肯起来。

    片刻后,练武结束的甄未凉下了山。见三人依然跪在原地,他嫌弃道:“大年初一跪成一片多晦气。起来干活。”

    阿维起身时一个踉跄,被伙计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伙计正要找甄未凉给阿维看看腿,便见甄未凉走出门,点了两个伙计的名字,吩咐道:“随我前去加训。”

    罢看也不看双腿颤的阿维,只随意一指他的方向:“你留下看店。”

    阿维面色苍白地应道:“是,师父。”

    ——这是他和师父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他们在春季相遇,师父意外救了他的命,并不太情愿地收下了这个徒弟。一起度过了大半年,他终于还是惹了师父厌弃。

    他鼻子一酸,拒绝了伙计的搀扶,自己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容易留下长期的伤,尤其他内力的特性还颇为特殊。这点,他和甄未凉一清二楚,两个伙计却一无所知。

    运过几遍功,腿部的疼痛冰冷已经褪去。他下床去扫地,等待师父归来。

    但他没想到,以往离开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五天的师父,这次一走十五天。

    元宵节终于完全过去了。等了一天的阿维看着自己提前特地包好的元宵,将它们一个一个丢进了沸水中。

    捞上来了不多不少四大碗。他拿起其中一个碗,捞起一个,面无表情地咬下去,眼眶一酸。

    吃完了两大碗元宵,他已经撑到动弹不得。但他还是去端了第三碗。

    液体滴落在渐渐干硬的元宵外皮上,很快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