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曲沃栾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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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一行江湖散人,三派弟子,不怀好意,向着栾玉渐渐逼近。栾玉双脚疼痛,难以站立。在地上摸索着向后闪躲,心中恐惧无助难以言表。

    忽然一名弟子惨呼一声:“啊,好痛!”这一声足以划破天际,震惊四野,栖宿的林鸟也被惊得四散飞起。几个人停下脚步回看,本来直挺挺昏死一旁的李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了知觉,虽然他四肢伤重,竟然仍旧拼着命用嘴死死咬住从他身侧经过的弟子。那弟子脚上被狠力咬了一口,剧痛入心,登时如狗踩了陷阱一般,不断的连蹦带跳甩着脚腕,想要把李和甩开。可是李和倔强脾气上来,不管不顾,一门心思狠力的咬将下去,牙齿穿破护腿,深入肌肤,反而如铜铁一般,似捕兽夹一样无法挣脱。

    烛然见这几个外派弟子如此狼狈,被一个将死的李和作得惨,不禁冷冷笑了一声,将身上尘土拍打一番,把孤竹遗风谱藏入怀中,缓步向着李和这边走来。

    那被咬的弟子疯了一般乱踢乱跳,其余人也赶忙来帮他解围,尽皆把中剑柄砸向李和后心。李和一声不吭,只一命咬住对方脚踝。那口中渗出的鲜血,已经将对方脚踝上的鞋袜染红。

    李和不敢松口,挣扎着朝着栾玉望了一眼,或许是一眼偷看,想在临终前再瞧瞧她的模样,或许是一眼期盼,盼她赶快逃命,莫要被这些江湖散人不肖弟子玷污。他那一眼已经目光涣散,已经意脱神迷,好似广袤的夜空无际无垠,却没有半点月影,丝毫的星光。那无限深邃的黑色孔洞,就是栾玉从他眼中看到的李和的灵魂与内心。他那一息灵火,半寸心脉,此时或也被对折腾得灰飞烟灭,只有曾经对栾玉的美丽怀念,还支持着这样一位将死之人,初心不改的少年,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与反抗。

    栾玉害怕极了,她向后摸索着,却又不愿意舍弃李和,她害怕自己受辱,又害怕这一去便真的见不到李和,或许连李和的尸身都再也寻觅不着。

    就在这犹豫的片刻,李和被对方一脚甩开,他的身子如刚刚的涵听古韵一般,在夜空之中划过一道弧线,刚好砸在了栾玉身前。

    栾玉不想跑了,她抱起李和,瞧着他的眼睛。他的双瞳扩散开来,好似宇宙天幕之中发散开来的巨大旋涡,将人的灵魂刹那吸入,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他的眼中世界里,除了自己,全无一物。那周遭四野,天空脚下,无穷无尽,虚无无限。唯有栾玉平日里的倩影婀娜,俏皮神采。栾玉在李和的神识之中,看到的唯有自我。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进入到李和的思想中,也不知晓这是否是他们最后的思维交流。

    最后的刹那,李和的身子一耸,又将头狠狠顶了栾玉一下,只把她顶了一个滚翻,朝着曲沃城近了一尺,离那些流氓无赖的弟子又远了一尺。栾玉望着地上无声无息的李和,回味着他那憨愣执拗而又毫无意义的所为,痴痴的骂了一句:“傻瓜,这又能有什么用呢!终究是到不了曲沃!”

    这一句绝望的叹息,或许勾起了敌人变态般的得意。谢狐子,烛然以及那些忙脚乱收罗宝物的一众弟子和江湖散人,尽皆仰天大笑。

    “这妞真是个明白人!”

    “虽然此处是晋国疆土,可惜庙堂之人又哪有本事奈何我等江湖仙友!”

    “总听闻晋国栾氏七代卿相,贵盛无匹,却不晓得连一个姑娘也照拂不住!”

    “太行山灵寿翁的仇,今日便要着落到你这丫头身上!”

    “可不能叫你惨死于此,大爷们还要快活快活!”

    一干江湖弟子,身形各异,服饰不同。有人长发披肩,白衣飘散;有人高冠端正,华襟两袖;有人长剑肃然,正气威严。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们道貌岸然,向人逞论他们门派门规,编造他们行侠仗义轶事的行头。这些平日里看似风度潇洒,身形笔挺,正义浩然的各派弟子,其实都只不过是一皮扮相,哗众取宠之物。此时众人的形象,好似被天帝的显形神水泼过,他们脸上的面皮逐渐脱落,皮腐肉烂,化作浓水。面皮之下狰狞凶恶,下贱恶心的容貌显露无疑。他们有人露出了猪豚的鼻子,两颗鼻孔朝前,镶嵌在滚圆的肉盘之上;有人露出了鹞鹰的铁喙,弯曲如钩的三角嘴死死扣在脸上;还有人鬓边生毛,变成了恶狗;还有人头上张角,周身起火,好似地狱恶魔。这一切众生,早已脱离人相,尽数显露出他们灵魂深处的丑恶与痞劣,尽数将这世上所有的贪嗔痴恋,所有的恶欲庸俗镌刻于丑陋面容之上。

    栾玉闭起双眼,她不敢去看对面的一群恶鬼,不敢去瞧这众生的灵魂。她不是天帝王母,她不是圣贤仙身,她的内心无法容纳,无法承受如此真实的人心刻画,她害怕这世人心中的灰暗。即便是自知必死之时,即便是生命尽头之刻,也并无勇气直面此景。

    她紧闭双眼,抽出腰间匕首,便要朝着自己脖颈切下。忽然腕酸麻,指风凌厉,中匕首被人弹指打落。烛然笑道:“岂可如此便宜了你!哼哼!”

    栾玉身受伤痛,难以行动,又被烛然所制,寻死不得。心中气怒交集,委屈无限。那一群弟子已经围拢身前,笑吟吟的牛头马面鹰喙犬身,让栾玉不住摇头,胡乱蹬踏,口中不住的挣扎呼喊道:“滚,滚开,不要过来,滚开!”

    当此命悬一线,生死荣辱之际,忽听天边诗号响起,雷音天鼓,仙迹临凡:

    杂节无非多纹饰,堂皇只为身后评。

    男儿立身唯一剑,何论事败与功成。

    此诗号放荡不羁,笑傲群雄,只身天下,无畏无尘。正是对刚刚这些江湖人堂皇之言,苟且之行的莫大嘲笑。存身于天地之间,但求问心无过,仗义天下,光明磊落,表里如一。而不想五服十一派人多品杂,存留了无数不肖之徒,败坏侠义名声之余,竟然还文过饰非,以一套套门派道义为掩饰,将罪责推于他人身上,将光芒加于自身之中。

    这诗号响起,朗若天光,霞彩无限,只觉天际雷鸣涌动,一直昏黑的夜空霎时间放亮,青天白日,好似白昼。

    烛然被这一句诗号奚落,心中不快,然而几十年的江湖阅历,让他面皮之上仍旧不动声色。既然孤竹遗风谱已入怀中,眼下或战或退,自如无羁,自可立于不败之地,实在情势危急,也可以让其余弟子权作垫背,自保无虞。

    不过此时仍旧有几个不识相的男子,口水流出,向着栾玉逼近。忽见天边一条白龙闪烁,于空中翻滚幻化,雷电傍身,与之交相辉映,这白龙于云雾之间,或隐或现,如此再三,猛然朝众人俯冲而下。

    众人抬眼望处,那白龙面目凶恶,怒气冲宵,周身流光溢彩,好似月华真气凝聚。飞泄之势,如同流星堕地,天火焚城,霹雳闪电,转眼即到眼前。众人只不过略略一愣,那白龙飞及头顶,来势甚猛,于空中分流消化,瞬间散化成无数细的白光,如银蛇万道,又好似剑影无数,凌空之上,飞袭而来。

    烛然仗着修为深厚,如同当日在孤竹冰峰一般,中青竹杖翻覆闪烁,旋舞不息,化作一张圆盘,将无数飞来的银光格挡在外。

    谢狐子武功略逊,心下惊悸,凌空横剑,狼狈抵挡,连连闪过五六道银光袭击,然而寒光来势甚为凌厉,从他周身擦过,身上本来十分严整的袍袖尽皆被一阵光气刮破,零零落落,周身无数细口,如同叫花子一般。

    其余还有几位高,无终、中山以及琅琊尚有三五名高也如谢狐子一般,勉强飞身闪烁,逃出升天。

    然而其余弟子便没有这么幸运。未及眨眼,便觉周身飞沙走石,无数银光穿胸割颈而过,百多名弟子,胡马,江湖散人,登时便被这诡异的白光夺命,死伤过半。那靠近栾玉的几个人,死相最是恐怖,胸口血洞通透无匹,在星光之下,清晰的可以看到流出的血液反射的寒芒,一时间血腥弥漫,登时充斥着整个曲沃城外的空间。

    “江湖之上,庙堂之中,有何差异!卿大夫各出奇计,相互倾轧,妄图壮大自家势力。十一门派,各自勾结,妄图孤竹武学,陷害屏岳弟子,以图壮大本派声威。当日孤竹冰峰,今日曲沃城外,虽无各派掌门,无非也是碍于颜面,不便于亲自出马。而江湖之上,真正仗义执言,不惜生死的,却是那些籍籍无名之辈,心怀赤子之心的平平弟子,尔等身居高位,冠冕堂皇的掌门与师叔师伯,竟然全无愧疚之心吗?”

    旷野之中,一人高冠素衣,挺立于夜幕之下,距离遥远,谢狐子等人瞧不清楚他的面容,只听他言语中气十足,沉凝厚重,甚有君王帝胄之仪态。

    这大道之言,句句坦诚,没有巧言令色的辞藻,没有华丽辩驳的敏,无非是一腔热血,大道为公。好似死去的毕正堂重又回到人间,训话给那些门下弟子。

    烛然秉承辩丈本色,见对方言语讽刺,登时便以言语还击:“哼,天下物事,能者居之,何来阁下恁般勾心斗角之言,晋侯称霸天下,不也是欲以天子之名号令诸侯,孤竹君以武功御天下,不亦是贪心所限,欲览天下武功,何担阁下如此讽刺?”

    “哈哈,这天底下的行侠仗义之人,哪里有人会在行侠之前把大道理摆明白,将对方得五体投地,然后方能行侠?尔等巧言变,驳斥对,封言诛心,无非是因为自己所行不堪大道,为自己的卑劣行径寻一个借口罢了,为自己身后的品评夺一分赞颂罢了。我栾枫行侠道,我行我素,何须满口道德,只求立身一剑!”

    那人远远幽幽,淡淡言谈,然而一刹那间声震四野,光华万丈。好似忽然间无限内力从他体内激射流出,周身光芒闪耀,把整个天空照的灯火通明。那光芒耀眼之态,直让谢狐子几人睁不开眼睛,双臂遮挡在面前。

    “今日琅琊三侍座之一的谢狐子,中山杖王墨海心,无终快剑伯完尽皆驾临,更有无剑海竹岳辩丈烛然来贺,我曲沃栾氏面上生光,好不荣幸。只不晓得那北边的林胡,是什么态度。”素衣高栾枫缓步朝众人走来,一字一顿,言语清明恳切,毫无文饰之言。

    此时李和一张嘴大大的张开,朝着天空僵直冷漠,身子不能动弹丝毫。或许除了李和,在场的各位无人识得栾枫是何许人物,因为与他见过面交过的高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烛然警之下,向后微微退了两步,脚下拈着尘沙,勾勒出了两道细微的痕迹,或许他也怯了。他的确没有听过栾枫此人,但是他这多年的修为,怎能不知晓对方内功的深浅。

    栾枫缓步从栾玉身边经过,栾玉怯生生的道了一句:“伯父,我求求你救救李和!”

    这时候走近了,众人方瞧见栾枫的容颜。那高冠白面,俊俏的脸庞,被栾玉称作伯父,竟然无人能够相信。他虽然已入不惑之年,然而神英目朗,便如十八九的少年一般,大气磅礴,不拘节,英雄气概,豪迈天下,更把众人震慑的连连后退,好似此人乃天界神君,无人可与之匹敌。

    栾枫低头瞧了一眼李和,点点头道:“好侄女,果然有眼力。可惜若我是北天神枭,便把此生绝学尽数传与此子,十年之后,可达天下第一;二十年后,或可一统天下;五十年后,能羽化登仙!”

    “哗众取宠!有何本事尽请亮明!”谢狐子一开始被对方中身份,然而自己却不知晓对面来头,心中很有些忐忑,这时候见对面不过是一个年轻后生,便口不留德,先占些气势。

    栾枫停下脚步,眼前三派弟子大多被他杀死,唯有三派的领头人谢狐子、墨海心与伯完还摆着架势,烛然虽然武功最高,但是狡诈警,先将身子隐下,想要见行事。十几个幸存的弟子兀自护住本派阵营,其余江湖散人各自奔命,哪里还有拼斗之心。唯有林胡一派,置身事外,三十多个弟子,等待护法发号施令。

    栾枫也不掩饰,直接道:“曲沃城下,天威难犯。尔等今日得罪了我栾氏,本当以死谢罪。本座今日已杀七十有三人,如若再出,的确于心不忍,想当初少年气盛,经常以生死判胜负,今日望修阴德,冀各位知难而退,莫要以死相拼!”

    林胡教护法见栾枫给自己台阶,便也道:“我教向来僻居塞外,前月与贵国范氏结下冤仇,彼时栾氏与李和助力范氏,折损了我教许多兵马,今日本想借李和性命,为我教教众偿命。不过适才阁下对我教人众下留情,我等也不好苦苦相逼,今日干戈,暂且别过,他日相见,再寻分!”那林胡护法得体面,心中显然是知晓了刚刚栾枫那一招天外飞龙的霸道之处,想是莫三十名林胡弟子,便是几百上千人,恐怕也不是他对,干脆知难而退,调转马头引着本教一行人离开。

    可惜那伯完是个愣脑筋,自以为几个闪身躲过了栾枫的一招,便可以与之拼斗,干脆喝道:“五服十一派之中,向来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大义公允,自在天下。如今栾氏仗势欺人,残害了我五服十一派许多弟子,今日若我等畏缩而退,岂能对得起那些命丧尔的同门兄弟,岂能对得起那入门时师尊教导的侠义,我等今日誓杀栾贼,绝不退缩!”这几句话得自己所为如何如何正气,把刚刚搜身李和,欲图非礼栾玉的勾当只字不提,让本门弟子听闻如此严正的誓词,登时激发了内心的热情,那旷野中一撮三派弟子呼喊附和起来,好似他们是即将英勇就死,慷慨赴义的大英雄,大烈士一般高尚。

    这一举动也让栾枫哭笑不得,冷笑了一声,转而向烛然道:“辩丈之意如何?若不表态,恐怕栾枫等下出难辨,误伤阁下,便大大的不好意思了!”

    烛然也是纵横江湖三十年难逢敌的高人,也是孤竹冰峰之上一人独斗十一派弟子的高人,也是能与孤竹君拼斗内力的高人,然而此刻竟然被眼前这么一个白面后生借奚落,心中老大的气愤,若是往日定然登即出取了对方性命。然而此时不知对方深浅,一时还有些犹豫。

    栾枫见他不话,又道:“不想偌大年纪,行事如女子一般扭捏。如若不愿葬身此地,便即把豪夺之物交出,逃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