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密林深处的一行道上, 摇摇晃晃地前进着一队人马。似是不愿太张扬, 那队人马并不多,仅有一个马夫和两个随行者。
轿子的四个角分别都绑有一个巧精致的铃铛,每往前走几步, 便留下叮铃啷当的声响。那轿帘微掩着, 车内的人十分安静, 马车走了许久也不见有手探出来, 也不曾听闻轿中之人与其余几个随从有过什么交流。
一道疾风掠过, 扬起地上的沙尘, 惹得驾马之人勒了勒缰绳,又一手揉了眼。
有人不满道:“大哥,这段路风沙也忒大了些。要不你先停马, 我们哥儿几个先歇会儿, 这都走了一路了,腿乏得要紧!”
另一个随行者应和道:“是啊大哥,这太阳这么毒,我们还徒步走了这么远,现在是实在遭不住了,就让我们先坐下来歇会儿呗!”
反正苗老,人在天黑之前送进府就行了。
哪知, 坐在最前面的那个驾马者低喝一声:“不行!了不停下,就是不许停!”
得尽快把轿子中的人送进府里,免得夜长梦多。
一个人轻嗤了一声:“哥,你也太多虑了, 那谢云辞如今还远在辽城,再了,咱们几个扮成这样,谁会猜想咱几个是苗府的人,谁又会料到这轿子中坐的是倚君阁的那位娘子呢?”
刚完这句话,那人的目光突然又闪了闪:“起这倚君阁的娘子呀,听好多贵公子想见她一面都难哪,不如咱们……”
“你子,又在什么歪主意!”
不等他完,策马之人将他的话一下子断了,引得对方撇了撇嘴,道:“大哥,我怎敢这位姨娘的主意,不过是想看看……”
方才他们抢人抢得急,他还未来得及一睹这位萱草美人的芳容。
这一路上,可把他给馋坏了!
他不碰,只看一眼,看一眼那娘子总行吧?
那位驾着马的被他缠得没法儿,只得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好,就休息片刻,只这一次了!”
“就一次,就一次!”
两人嬉皮笑脸地掀开了车帘,一眼便见昏暗的车内,身着淡粉色衫子的少女正斜斜地倚在轿子内的车壁上。她似是被人灌了什么东西,神智尚不清醒,一掀车帘,刺眼的光照入车内,引得她轻轻蹙了眉。
姜娆只觉得自己好似被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耳畔还是芸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夏蝉的隐隐啜泣,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当初她被推搡着上了轿的情景来。
眼前有人捧了一碗汤汁,强迫着她喝下去。
她瞟了一眼碗里那黑黝黝的东西,冷笑一声:“你们苗家,只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对方一愣,旋即笑眯了眼:“瞧您的,这做妓的还瞧不起做贼的来了。”
不过是一丘之貉,何必自持清高。
言罢,他也冷哼了一声,眼看就要上前去,强行把那碗药往姜娆嘴里灌下去。
没想到她却是出奇地冷静,双手接过那素碗,下一刻,毫不犹豫地将碗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我自己会来,就不劳烦您动手了。”旋即用帕子擦了擦嘴,她眸光缓淡,扶着墙轻飘飘地上了轿子。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传来,姜娆回头望了一眼早已哭成泪人的芸娘与夏蝉,宽慰地扯了扯嘴角。坐在轿子里面,她听着轿角清脆的铜铃声,眼中的光芒逐渐涣散。
原本她是要在四月嫁入谢家的,一道圣旨却将谢云辞提前调往辽城,才让她这么多天的日子过得舒服而安稳。当苗家要人的消息传入姜娆耳中时,她仅是慌乱了一刻,旋即便沉下心来。
嫁给谁,都是嫁。
她所要的,不过是一份权势、一宇庇护。
轻缓地阖上眼,她感觉轿子在黑暗中前行了许久,以至于她逐渐出现了幻听。她好似听到,有一句温润清澈的声音刺破了无边的黑寂,让她的眼前骤然鲜活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怯怯地喊了她一句阿姐。
他,我依赖你,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你。我不光喜欢你,我还想亲你。
他明眸如月,呼吸微乱。眼底闪着青涩而又冲动的光芒。须臾,那孩子突然伸了手,身形被他环住的那一刻,一股无名的颤意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最终他抽身离去,他出现得令人不备,离开得也万分决绝。
让她无端地,就这样落下泪了来。
面上顿时流下两行清泪,巨大的困意中,她好似感受到有什么温热而粗糙的东西抚上自己的面颊,让她忍不住往后一缩。
下一刻,那东西又锲而不舍地跟了来。
她努力地睁开眼,却发现车内不知什么时候已跳进了两个男人,一个在旁边色眯眯地瞧着她,另一个则伸出手探上了她的面颊。
一阵恶寒。
姜娆刚想张嘴低喝出声,却发觉嗓中一片干涩,不由得抬起手来制止,却被对方奸笑着一把将手腕捉了去。
“混账!”
她哑着嗓子低骂了一声,引得那两人发了笑:“夫人,的这厢有礼了。”
夫人?姜娆眸光一闪,他们二人如此嚣张,不过是笃定苗老只会视她为一个好皮囊的玩物,一夜春戏过后,便会弃之如敝履。
她冷着眼低咒一声,又眼看着对方那只油腻的大手迎面而来,刚准备躲闪,耳旁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马儿仰面嘶吼之际,一道凌冽地剑气骤然破空而来!
“谁!”
车内的两人一惊,只见一道剑已快速地挑开了车帘,直直刺向了一人的后背!
被刺中的那个人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姜娆面上。
她傻了,马车上的另一个人傻了,坐在前面休憩的马夫也傻了。
只见来者端正地坐在马背之上,面如冠玉,剑气似虹。
“滚。”如此阴冷一声,让车内那剩下一人不禁了个寒颤。
姜娆这才捂着脸从地上险险爬起,转过头来时,一眼便看见那个少年正手执一把长剑,剑上沾满了殷红血,剑身轻颤,正缓缓地将车帘挑起。
“刈、刈楚?”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如此大的动静也惊动了正在马背上休憩的人,他回头一望,见来着端着利剑,一副军兵扮的模样。
看着他剑上的血迹,那人双腿一软,气势顿时失了三分:“这位军爷,不知……”
话音未落,只见那少年不耐地咬出一个字,顷即便断了那人的话。
“滚。”刈楚将目光转了转,望向车内之人,阴骘出声,“哪只手碰的她?”
那态势,大有赶尽杀绝之状。
姜娆瞧着,少年的眉宇之间缠绕着一缕杀气,那人不话,少年眼中的杀意便愈发浓烈,径直抬起了手,欲往眼前之人狠狠刺去——
“刈楚!”
她连忙唤出声来,引得少年的手臂一滞,剑只及那男人的喉咙一寸,对方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他哆哆嗦嗦的,好一副惊惧之状。
刈楚轻瞥那人一眼,眼中杀意不减:“我不是大侠。”
“那——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刈楚不去理会他,将目光落在了正坐在地上的素衫女子身上,眸光兀地放缓了,嘴唇刚动了动,却见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心——”
刈楚匆忙回过头去,只见那驾马之人不知何时已溜到了他身后,手中举了块大石,就要猛地朝他砸来——
眼疾手快地往后一闪,右臂却被那块石头砸中,少年闷哼一声,又侧身抽出长剑,猛地往对方喉间一点,那人顿时应声落地。
她倒吸了一口气。
看着他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少女愣了愣,恍然间,那人已跳上马车,伸手一揽,她已入了他的怀中。
“阿姐,”刈楚沉下声音来,“我来晚了。”
姜娆抬了眼,恰见他的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心疼,片刻后,他轻柔地把她抱下马车来。
她颤抖着双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看着他右臂袖子渗出的点点殷红,抿了抿唇线,却是一言不发。
心中惊魂犹未定。
走了几步,他在路边的一棵大树前停下,将她放了下来:“阿姐,你先在这里等我。”
不等她回应,少年就匆匆转身离去,只留她坐在那颗大榕树下。
姜娆瞧着,那孩子提着手中的长剑,一下子绕到了马车的另一边去。片刻之后,只听闻一声惨叫,少年提着滴着血的剑又从马车后面转了过来。
他拖着步子,发丝早已凌乱不堪,衣裳也因方才的斗被撕扯得破破碎碎的。刈楚半抬着眸,用袖子随意地擦了一把面上的汗渍和血渍,旋即便朝她望了过来。
有刺眼的光折射到利剑之上,映得他面上一晃儿,他拖着脚步走了一路,剑上的血便滴落了一路。
一地红迹蜿蜒。
姜娆只觉得,明明是那么短的一条路,对方却一个人走了很久,等他终于走到自己身边时,又兀地蹲下身子来,将剑丢在一边儿,伸出双手来捧着她的脸。
刈楚的眸光闪了闪,却是什么都没,抬起袖子仔细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末了,他轻轻颤抖着手指,泛凉的指尖滑过她的面颊,蓦地停在那两行泪渍上。
他的声音忽地哑了下来:“阿姐,是我来迟了。”
言罢,他一伸手,将正微微发抖的姜娆一下子拢入怀中。
“别怕,阿姐,我在呢。”
他一下子按住她的发顶,将她的头深深地埋入自己的脖颈,感受到怀中少女的颤抖时,又轻轻出声哄道。
无声啜泣了一阵,姜娆终于将眼抬起来了,盯着她落在他发丝间晶莹的泪珠,声若游丝:“他……”
“杀了。”
刈楚漫不经心地回道,换来姜娆眼中的一阵恍惚,她愣了愣,轻声反问:“死了?”
“嗯。”少年点了点头,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身体一僵,又连忙扶着她的肩膀抬起头来,“是我不好,让你瞧见那些污秽的脏东西了。”
正着,他瞥见了她攥成拳头的手,便忍不住覆了上去,将她的手摊开。
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刈楚听见,眼前的少女突然轻缈出声:“怎么全都杀死了呢。”
“阿楚,你怎么还学会……杀人了呢?”
闻声,他手上一顿,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攥紧了。
姜娆只觉一阵吃痛,便抬起头来望向眼前的少年,却见他的半张脸处在树影中,微垂着眼睑,眉间闪过一丝戾气。
沉默了片刻,他听到了她细微而又紧张的呼吸声,她的眸光轻轻颤抖着,似是在害怕着什么,又似是在担心着什么。
“我本身不愿杀他们的,只是,”刈楚偏过头去,瞧着被自己丢在一旁的剑,上面的血渍夺目而逼仄。少年的目光放缓了缓,片刻后,眼中又浮现出一片冷冽来,“只是他们不该碰我舍不得碰的东西。”
她一惊,抬起眼来,恰见他也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姜娆匆匆别开眼去。
刈楚笑了:“阿姐,你为什么还躲着我?”
“没、没有。”她有些心虚了。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将脸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在她的面上去,“你为什么不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嗯?”
“我……”她被他逼迫得急了,忙不迭地转过头来,却见对方的脸瞬间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那人如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啄,又在她还未回过神之际快速将脸移了开。
瞧着愣住的姜娆,少年的眼中写满了得意。
旋即,他又将脸凑了过来,瞧着姜娆,眼里尽是明烈的笑意。
“阿姐,你不推开我吗?”几秒后,他突然询问出声。
她一愣。
“你不推开我,就是明,你不生气。你不生气我抱着你,你不生气我亲吻你。阿姐,你不生气,就明你并不讨厌我这样对你,你不讨厌我,就明你喜欢我。”
“我……”姜娆听着他这一串扯淡的推理,无奈地动了动嘴唇,还未出声,又听见对方猛一沉声。
“阿姐,你喜不喜欢我。”
“……”
刈楚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收紧了力道,握得她手上发酸,心尖儿也一颤。
“喜不喜欢我,嗯?”他再次逼问道,大有不得到答案便不罢休之势。
姜娆没法儿,只得把他的手轻轻拍掉,掉他手的那一瞬,她瞧见刈楚的眸光兀地一沉,眼中浮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痛楚来。
歪着头思忖了片刻,他望着靠在树下的少女,也将身体靠过来斜倚在那颗大榕树上。
眼中的情绪霎时消散不见,少年眸光清澈,仿若那些痛楚都不曾存在过一般。刈楚把手垫在脑袋后面,望着被交错的树枝遮住的天空,眼中的色彩一寸寸丰富起来。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风吹动了叶子,窸窸窣窣的。”他扯了扯唇角,扬起一抹明朗的弧度,少年的发丝随着风轻轻起舞。
他的声线温柔:
“叶子和风都在话,他们在,刈楚在思念姜娆。”